第29章 丁亥

当诸葛瞻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走上前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郭循时,事情已然注定;他宛如一只濒死挣扎的鹿,疯了般又冲进不远处的大将军府。仆人、兵卫,任何人的阻拦都是徒劳,血腥味扯着他跌跌撞撞,直到被门槛绊倒,身体前扑,双目正撞上费祎脖子上的那柄笔刀。

「炎兴二年,五月庚午,汉大将军费祎为魏降人郭循杀于成都。」

砰,命运尘埃落定。

“阿瞻别怕,我在。”

不,准确的说,重来一次,总归有些不同。诸葛乔身在宫中消息不通,于是最早出现的,是带兵而来的姜维。他赶到时,正看见诸葛瞻摔跪在地,漆黑的眸子无神得睁着,没有一丝光亮。不加半分犹豫,姜维一把抱起人,快步朝府外走去。

到府门口,诸葛乔姗姗赶来:

“伯约,你怎会——”

声音在看到诸葛瞻的一刻戛然而止。停顿片刻,诸葛乔盯着姜维的眼睛,退后一步,让开道路:

“带阿瞻回去,这里交给我。”

姜维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擦肩而过。

诸葛瞻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片血海,粘稠的猩红狰狞无比钻入口鼻,窒息感几乎让他溺毙。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起。

炙热的胸膛中,急促而鲜活的跳动连续不停。他像抓着一根救命的苇杆,死命攥着人的衣领,紧紧贴住人的心脏,如此好像就能将死亡的阴霾抛在身后,在疾促的脚步声中,遥不可闻。

诸葛府离大将军府并不远。姜维抱着诸葛瞻直接回到人屋中,把人小心翼翼放到榻上,双手一用力,撕开诸葛瞻腿上的布料。

“你想不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查出郭脩?”

啊?

这句话太过突兀。但这个问题,在他赶去大将军府时,的确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算“循”会因书吏笔误写成“脩”,但——

“你既和我再三强调‘郭循’,即便我在降将簿录中只看到‘郭脩’,也不应该视而不见。”

姜维一边说着,手下并未闲着。他从旁边箱箧中找出药膏,涂在人腿上各处红肿处,接着两只手一上一下握住人的小腿和脚踝。温热的触感让诸葛瞻一惊,但立刻又被姜维的话扯走注意力:

“所以,有一种可能:我明明在降人簿中见到了郭脩,亦知晓他对大将军图谋不轨。但我刻意纵容,故意骗了你。”

伯约哥哥绝对不会骗他!

“或许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费祎死于非命。”

“不——”

反驳刚出口,就在剧烈的疼痛中变了音。诸葛瞻大口喘着气,直到痛感渐渐淡下,才发现原本经骨错位的腿已归复正位。

姜维再次给人涂上药膏,而后用手覆住伤处,温热的手掌缓慢揉动。

时间渐渐流去,最后一丝痛楚就此消弭。

“伯约哥哥,你刚才说得话,不仅是由于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对不对?”诸葛瞻突然冷不丁的开口,“前些日子,你和文伟叔一直因为北伐意见不和,如今他遇刺,必然许多人会认为此事于你有利,甚至与你有关。我与你提起郭循,可文伟叔还是被他所害,因此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会怀疑你,所以才会下意识用这件事分散我的注意力?”

姜维神情微动,手上用力轻了一分。

诸葛瞻知道,他猜对了。

“我不会怀疑你!”他掷地有声说道,“郭循、郭脩,这一字之差我都从来没有想到过,降人簿录又那么多,你会不经意忽略本就很正常。再说了,后来我拜托兄长去查过其他簿录,同样没有发现郭循这个人,他也从来没有提到过有郭脩。至于因为北伐与否就用刺客杀人,更是无稽之谈。这本都只是朝堂上的政见不合,根本没有道理生死相搏。但哪怕没有这些考虑,我也绝对不会怀疑你!”

他紧紧攥住姜维的手。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肯定姜伯约是什么样的人。我认识的姜伯约,光明磊落,傲骨峥嵘,从不屑于阴私伎俩,哪怕自己受伤受苦,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若是来日真有人不辨是非黑白,往伯约哥哥你头上泼脏水,我一定会一个一个全骂回去!”

“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你!”

————————————————

“是你做的吗?”

亥时将尽,诸葛乔回到府中。两个时辰前,诸葛瞻已在姜维的照顾下,喝完安神药陷入沉睡。诸葛乔轻着脚步来榻前,小心确认过人腿上的伤都上过药后,将人泛冰的手合在两掌间,直到人眉头渐渐舒展,睡得安稳许多后,方仔细为人掖过被角离开。此时已是子时过半,府中大部分仆人都已歇下,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廊道,在前堂见到今日第二次来到诸葛府的姜维。

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不是。”

姜维亦没有兜圈子,直迎上人的眸子,不躲不闪。

“那为什么你会漏过郭循,或者郭脩。”

“在细察降人簿录时,我既未见到郭循,亦未见到郭脩。”

“细察。换言之,你不确定在阿瞻提到郭循前看过的降人簿录中,是否有郭循。”

“我可肯定没有郭循,但不能肯定没有郭脩。”

“那郭脩后来为何会消失?”

“大军回京,任何簿录理当先呈大将军府检阅。”

诸葛乔神色一滞。

“今日仔细盘问,郭脩此人,是大将军一个月前亲自提拔,留任左右,直到今日。”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发颤。他和姜维都清楚,目前的蛛丝马迹,导向的是一个何等荒唐的可能:

在汉中登记降人簿录时,或是郭循有意,或是书吏不细,“郭脩”作为郭循的名字被记录在簿。回京之后,簿录被呈送大将军府,因此姜维在上元节回到军中查问时,只能询问书吏是否存有“郭循”一人,书吏必然会予以否认。待过十几日,簿录回到姜维手中,记有“郭脩”的部份已被删去,如此无论是姜维还是诸葛乔再查,都不可能找到这个人。删去簿录的人很有可能是费祎,他早知有“郭循”此人,且出于某些原因,在诸葛乔与诸葛瞻提醒郭循意图不轨时,费祎不仅有意隐瞒了郭循的存在,且依旧保持信任。

“非鱼楼行刺一事,除了大将军与廷尉吏,无人亲自审讯过那名刺客。”过了一会儿,诸葛乔又说道,“如果行刺只是大将军彻查的藉口,那非鱼楼是曹魏细作据点一事,情报可能来自郭循。”

这或许是费祎信任郭循的原因。出卖了己方这么多人,依照常理,郭循岂有反悔的退路?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沙漏离丑时仅剩一刻,姜维沉声开口:

“不要让阿瞻知道这些。”

“他过后一定会问的。”诸葛乔轻叹柔声道,“阿瞻如今藏了许多你我都不清楚的心思。伯约,迟早一日,阿瞻终究会需要了解这些。”

“那也不必是现在。”与之相反,姜维语气强硬,“而且等他及冠之日,也许,已不必沾染这些事。”

“……大将军殂逝,看来你认定北伐,势在必行。”诸葛乔道,“伯约,乔不能判断眼下主战主和何者为优。但凡事欲速则不达,我了解兄长为人,希望你力主北伐的原因,没有大部分赌在他的承诺上。”

姜维颔首:“维明白。”

“还有——”在人转身离开前,诸葛乔又道,“益州几年积蓄已全集于军中。伯约,无此次胜负,这都是北伐最后的机会。”

姜维停住脚步。此夜无月,墨色衣衫背对伫立在门口,像一根残柱苍劲而年迈的坚守着昔日巍峨,徒劳的对抗漆夜的侵蚀。

末了,他再次颔首,独自迈入黑暗。

————————————————

和大部分人料想的一样,费祎一死,主和派阵地全失,北伐已成定局。

眼瞧出征迫在眉睫,即便依旧挂怀于郭循之事,诸葛瞻仍逼迫自己不能就此消沉。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会不会添麻烦,在地图上把段谷,即上一世姜维被困处的地形研究几日之后,他直接跑去军营,每次开头第一句话,便是提醒姜维无论如何,不能带兵去段谷。

“段谷夹两山之中,正似隘地,除非先于敌人布下埋伏,否则极易受到攻击。”

“整段山谷两侧仅有一个出口,万一敌人南北夹击,我军鲜能自全。”

“其实瞻觉得连续两年北伐并不太妥。但伯约哥哥如果一定要北伐,不若走散关,或者斜谷,斜谷会比段谷便于进退——”

“噗。”

笑声突兀响起。循声看去,夏侯霸忍俊不禁:“小公子可是认真说这些话?斜谷便于进退,哈哈哈哈……”

“仲权!”姜维轻呵一声,然而夏侯霸并没有就此停下:

“别的且不说,斜谷五百里石穴,通行全得靠栈道缘山而行,赤崖以北的那部分还早在青龙年间被烧了。真从那走,得重新立柱搭梁。真按小公子的计划,恐怕今儿这年过了,咱还没碰到雍州的边儿。”

“再说了,这次出军目标又不是长安而是陇西,直冲着重兵驻守的陈仓、郿国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小公子,你从未上过战场,看上去平日也不怎么读兵书,就别天天来操这个心了。等你伯约哥哥打了胜仗回来,再去诸葛府陪你玩行不行?”

一连串宛如哄孩子的话,让诸葛瞻脸上涨红了脸。他紧紧攥住手中的黄纸,上面写满了字迹,一笔一划全是这些日子他冥思苦想记下的,用来劝姜维避开段谷的理由。

是,他是没上过战场,读的兵书也不多,可、可——

“可大军绝对不能去段谷!”

“小公子,你这就有点不懂事——”

“伯约哥哥,”无视去夏侯霸,诸葛瞻将目标直对向姜维,“如果你领兵进段谷,会被邓艾与钟会前后夹击,几乎全军覆没。你相信我,无论如何,不要进段谷。”

“你会答应的对吗?!”

他的语气极其强硬,不似请求,反是命令。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不允自己用这般口气对姜维,这般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但眼下,他已顾不得许多。

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但诸葛瞻执拗的不肯动摇半分。许久许久,终于盼到姜维开口。

他说:“好。”

“伯约!你这——”

姜维抬手止住急欲驳斥的夏侯霸:“阿瞻,你的话,我记下了。还有其他要嘱咐我的吗?”

许是较于夏侯霸,姜维的神情极为认真,反而让诸葛瞻忽又失了底气,无所适从。

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摇头。

“那今日且到这。离出征已仅剩不到十日,军中还有庶务许多要处理,维可能接下来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我先送你回府,好吗?”

“不、不了。”诸葛瞻慌张的用力摇头,“一去一回得费不少时间,你军中既事务那么多……瞻自己回去就好了。”

“好。”

诸葛瞻又一愣。也许是因为比起之前,这个回答来得太快了。

但他的确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添乱。既然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一个没上过战场又不懂兵法,养尊处优长大的人,没有理由呆在这里耽搁将军们商讨国事。

他匆匆行了礼,快步离开。

“我说姜伯约,你不会真因为小公子这么几句话,就放弃段谷了吧。一旦邓艾反应快些先占了武城山,去上邽最近的路可只剩下段谷了。”

“我知道。”

“那你还应下来。”

“预有准备,会更稳妥。”

“你这……唉,反正我是没你那么在乎输赢。但我还是劝你,小公子说得这些话一看就是只知书,不知兵,咱大概听听,哄哄,就成了。”

“毕竟,小公子不是诸葛武侯。”

像被一道惊雷劈中,诸葛瞻僵在原地。良久良久,重新迈出步子,离开得悄无声息。

————————————————

「炎兴二年七月,右大将军姜维率大军北伐。」

“怎么最近每次见你,你总是蹙着眉。”北伐军离开后的几天,刘宁把诸葛瞻叫到宫里陪她读书,“是不是……母妃和你提什么了?”

“提什么?”

“没什么!”

刘宁声音陡高,接着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反而是地无银三百两。心砰砰跳得飞快,她小心翼翼瞥过来,却见诸葛瞻根本什么都没发现,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看春秋诸子之类的书吗。这些可都是本宫找人抄来的极为难得孤本,你怎么翻都不肯翻一下。”

闻言,诸葛瞻果然打开书卷扫了几眼,然后随手推到一边:“读这些杂书有什么用……”

刘宁秀眉一蹙,随即又展露笑颜:“本宫知道你在烦什么,不就是和皇兄一样,没能去随军打仗嘛。来日方长,你先学好武艺,等下次大将军去打仗跟着去不就好了。”

“他不会让我去的。”

“怎么会,从小到大,大将军不是什么都答应你吗?”

“……”

“好了!你再这么无精打采的,我可要生气了!”终于,刘宁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一把捏住诸葛瞻的脸,强拉起来一个笑容,“这样,如果我接下来说得事你闻所未闻,你就得高兴起来,好不好。”

这话说得极孩子气。却引得诸葛瞻不禁轻笑,下意识松开眉。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你肯定不知道。”见人笑了,刘宁得意得轻哼一声,随即凑到人耳边压低声音,“出征前,我去找夏侯将军喝酒……”

“你去找夏侯将军喝酒?”

“哎呀那不是重点!”她一挥手拍了下诸葛瞻的肩膀,“重点是,后来手下人来找他,他以为我醉了便没避着我,于是我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鸾昭仪,可能不是南蛮王的女儿。”

这的确出乎了诸葛瞻的预料,却又似乎同时,契合了某个曾经盘旋心头的猜测。

他目色微沉,等人继续说下去。

“众人皆知是黄皓向陛下引见的她,黄皓还因此得了封赏。但那日我听到夏侯将军手下讲,狱中那个刺客的供词中提到,让鸾氏有机会认识黄皓的人,叫作——”

她顿了一下,卖足关子,

“郭脩。”

电光火石间,布满隘障的思路,豁然开朗。

纤阿台之事,他一直存有疑惑。刘谌意图以此机会杀死黄皓,他信;有此心思反而失手伤到皇帝,却极其奇怪——以刘谌的武艺,既动了杀心,黄皓本无机会幸免。但黄皓不会武功又是确定的信息,那在场众人中,有可能打飞那半只断剑的,从角度和动机来看,只有可能是鸾昭仪。

她会武功,且高于刘谌。

一介蛮女,却通晓东都贵家女子的妆容发髻。

现在,又得知她与郭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答案呼之欲出。

但没有证据。

“你要去干什么?”

“前些日子兄长与我提起,南蛮王骤然殂逝,所生三子为王位争斗不休,朝中一直在考虑除庲降都督外,再派一位使者前往南中谕旨劝解。”

像迷路的旅人重新寻找到道路,他挺直身躯,再次涌起希望。

“我要去南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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