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西北角的僻幽处,坐落有一方凭飞阁廊道连着宫墙的小殿。这本是旧时宗室女眷入宫朝贺留宿之处,后因建兴十二年之事,皇帝下旨一律罢去入贺之礼,这处宫殿自也荒废,无人居住,直到鸾昭仪被接入宫中。她喜飞廊凌然高悬,居此若有御风登仙之感,刘禅便将此殿赐予她居住,年久失修的屋室自然也焕然一新。匠人千锤百炼制成的摆器,织女日夜不歇绣成的锦缎,流水般的送到这里,犹嫌不足。因着殿台较其他殿室为高,常有飞鸟掠檐,依着鸾昭仪的心意,又命少府修了几尊较常时更大的博山香炉搬入殿中,摆在屋室四角。焚起龙涎,烟气攀着炉外云纹绵延而上,香雾带着琥珀淡淡的柔甜氤氲飘散。微风浮起纱幔,忽见一片鸦羽旋过画中几重山水,悠悠摇曳落到地面。循风追去,但见一只乌鸦收敛羽翅,悄无声息停在窗檐。它的眼瞳漆黑冰冷,静默的窥向帷幄最深处。那厢,君王栖在宠妃布纱半褪的双腿,双眼阖着,由着一双柔荑,轻重适度的为他揉着穴位。内侍小心侍奉在榻旁,见王上稍有皱眉,立即心领神会奉上人心好之物。宫中侍从千余,能在听到明旨前把事先一步做成的,数来数去,却也仅此一位。
便也难怪犯了何等错事,皇帝都舍不得弃了他。
端着吃剩下半块的酥饵放到一旁,黄皓姿态恭谨,眼睛片刻未敢离开刘禅。他见人此时面色安详,神情舒缓;看向鸾昭仪,后者亦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蓄谋几日的念头渐渐浮起心头,他小心的又观察了刘禅一会儿,终于定了主意,佯作闲话般开了口:
“陛下允了诸葛郎君去处理南中之事,老奴实是觉得有些意外。”
刘禅只淡淡应着:“怎得就觉意外了?”
“南中比不得锦城繁华,边远荒夷,又多瘴气,郎君从小在京中长大,老奴担心,他受不得那穷山恶水。”
“朕也舍不得他去吃这份苦。不过没有几年阿瞻便该出仕,官位爵位,朕予他总得寻些由头。既然他主动开了口想去历练,正好以此不太凶险之事,给他长长见识。”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那毕竟是蛮人所居之处,万一不识体统,对郎君无礼……”
“有相父余威在,不至于。”
见刘禅微是蹙了眉,黄皓忙噤声低头,屏气止息。等了一会儿,犹未等到刘禅下一句话,又察人神色恢复如初,仔细揣摩着声音轻重,又开口试探:
“陛下说得是,当年诸葛武侯横扫南中,群蛮臣服,如今命武侯之子去理事,必最能使蛮人信服。只是既然如此,老奴却又不懂,陛下为何要命北地王与诸葛郎君同行。”
倚着美人,刘禅轻打了个哈欠:“阿瞻总归没亲自操理过这些事,印绶礼旨,一套规矩繁琐得很。质和跟着他兄长在朝中也办了几年事,对这些也算了解。再说以他的武艺,一路上也好替朕护着阿瞻。”
“陛下果真思虑周全。”
刘禅低低“嗯”了一声,黄皓察言观色,忙为人奉上温酒润嗓。
“想来,南中之事,有诸葛郎君与北地王操持;北边的战事,又有姜大将军执掌兵权,统帅三军。皇室宗亲,葛氏望族,再联上兵权,定能保陛下江山万年永固。”
这次,刘禅没有应声,却也没有蹙眉。黄皓揣测,他的那番话,当是说进了至尊的心。
“说来,前些日子陈令上奏为武侯立庙,听说其中也有姜大将军与葛氏二位郎君的意思。这次大将军若能再次得胜,小公子又在南中立功,为武侯立庙之事,陛下想必也——”
声音戛然而止。不知何时,刘禅已睁开眼睛,暗色的眸子直直的望过来,黄皓忙低头噤声。可待他微微抬眼去窥时,却意外的没有看到责意,只读懂几分真切地探寻。跳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平缓,半响,他听刘禅轻笑了一下,眸中也泛起往日的温和。他顿时大松一口气,暗骂自己临事生怯,正欲顺着方才的半截话继续开口——
“黄皓,”然而,他慢了刘禅一步,“朕也有件事实是想不通,想问问你。”
“陛下折煞老奴了。老奴粗陋鄙识,恐污陛下圣耳。”
“不必这般自谦。朕的这个疑惑,你必能解答。”刘禅躺在鸾昭仪的腿上,依旧目光温和,声音沉缓,“从刚才起,朕便一直想不通,你是一介内侍,为何要几次三番,挑拨朝廷之事呢?”
黄皓唰得面色惨白,跪倒在地:“是老奴多嘴,陛下——”
“是昔日纤阿台上的事,你还在记恨质和和阿瞻吗?”无视黄皓的请罪,刘禅自顾自继续道,“不该啊。就算你有朕不知道的门路,知晓了那两个孩子当日是冲着你去的。朕已经罚了他们禁闭,最后伤着的总归也是朕,即便如此,卿还觉得不满意吗?”
话说到此,刘禅显然早已看透黄皓刚才那番话的用意。黄皓哪敢真去回话,只将头重重紧贴地面,恨不得缩到地底下。
“看来,朕是吓着你了。”瞧着人浑身打颤的模样,刘禅幽幽再叹一口气,“该怪朕那日虽警告了你,却没将话与你说清楚。毕竟你中间有些年没跟着朕,拎不清轻重,倒也合理;旁人想取你性命,你睚眦必报,虽无气度,但内侍本也无需多宽仁的胸怀,朕也能理解。罢了,朕只与你讲这一次,你且跪着听好,记好。”
“太子是国之储君,朕若有何意外,需得由东宫主持大局。故而凡有需要离京处理的要紧事,只有质和能代表皇室前往。他虽养在长秋宫,但皇后与王贵人皆恪礼恭谨之人,各安其分,不会生出僭越之心。太子处事中庸稳重,乃帝王之才;质和刚烈直爽,在国为辅,在野为将,皆十分适宜,当一国之君,反是屈才。这个道理,太子清楚,质和也清楚,他们从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断然出不了兄弟阋墙的事。因而在此事上,你不必白费功夫。这,是其一。”
“其二,自相父去世之后,论及疆场之事,国家总少不得倚重伯约。这些年朕在京中过得安稳,靠得是伯约四处剿匪平定夷乱,又带将士前往汉中继北伐大业。栉风沐雨,赤胆忠心,朕皆看在眼里。他同朕一样,是相父用心教出来的人,家又在北边,孤身一人在这益州,难有朋党。你若想说他拥兵,朕且理解,但若想说他拥兵而自重,使朕对他有所钳制,却也不必。朕不可能亲自领兵,兵权总得交给谁,给姜伯约,朕姑且是安心的。”
“至于诸葛氏的名望……罢了,李正方尚且没悟透相父的良苦用心,更何况是你。王莽与曹操托名于周公,行得事却是建国改号,用尽手段,欺百姓以为汉室气尽,他们才是天命所归。你们见相父总理朝政,深得民心,益州之人只知葛氏不识汉家,便疑相父与此二贼一样,托名汉相,实名汉贼,却辨不清其中不同。多年以来,相父一不言谶纬天命,二不僭越礼乐,三不开国建号。由此,百姓心中推崇备至的诸葛氏,只是辅佐君主的宰相之家,而非天命之主。自古操君主之柄不易,一面恐上猜忌,一面恐后人生出贪念。相父以身为则,在益州树起的诸葛氏之名望,既是厚资,又是桎梏。但凡诸葛氏之后人生帝王之心,不会因身在诸葛家而获得裨益,反而会因此被百姓认为辱没先祖,尽失人心。也许别的地方你尚心存侥幸,但在任何关于诸葛家之事大做文章,朕想着,大可不必。”
“这三点,朕说完了,你听明白了吗?记下了吗?”
“老奴明白了!记下了!求陛下恕罪,老奴再不敢胡言乱语,乱嚼口舌!”
黄皓连声唯唯,把头磕得震天响。实际上,不是刘禅说得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但其中意思却知得清楚。之前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话,句句都被刘禅瞧得透透的。刘禅说了这么多,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莫要再挑拨是非。
伴着磕头声,刘禅拉过鸾昭仪的柔荑在两掌间摩挲把玩,隔了一会儿,待黄皓额头上见了血,才似忽然想起这里还跪着个人,懒懒得一摆手:“朕说了,你既不懂,朕就当是有口无心,不多怪你。下去吧,找御医帮你瞧瞧伤。”
“老奴遵旨!谢陛下圣恩!”
“对了,朕还想起来件事。”见黄皓砰得又砸跪在地,身子抖得像筛子似的,刘禅坐起身,笑得更加温和,“奉宗与朕说了,北伐军资,内侍有出一份力。从即日起,朕便晋你为中常侍。比二千石的俸禄,该够一大家子嚼用,也省了你除了服侍朕外,还得在宫外劳神于其他事。”
“老奴,谢陛下厚恩。”
“退下吧。”
黄皓虽强忍着畏惧,退出屋的步子却足足比往常快了一倍,刘禅看在眼里,面带微笑。门从屋外阖上,鸾昭仪看了一出好戏,眼中趣色正浓。她将下巴搁在刘禅肩上,娇媚的声音如一汪春水酥人心肝:
“若叫旁人见了陛下这一番恩威并施的好手段,必会骂世人是瞎了眼,才会以为陛下是位平平无奇的庸主。”
“被认为是庸主,没什么不好。”抱人坐到自己腿上,刘禅用手,慢慢梳理着人锦缎般柔顺的长发,“从小,相父让朕读韩申胜于孔儒,是知晓要在季汉这一州之地当皇帝,善驭臣下,平衡各方势力才是要紧事。所谓‘庸主’之‘庸’,依朕看,乃是循中和常行之道,不显山,不露水,成败功过皆器以臣子,君王始终居于无功便无败之地,端拱而天下治。霸主当盛世,庸主当季世,若让雄才大略的孝武帝来坐朕今日之位,朕并不觉得他能坐的比朕好。”
“怪不得费大将军时止了北伐,陛下一应依着;姜大将军今日再兴北伐,陛下也都依着。总归如陛下说的,胜负赏罚都是臣子做的决策,罪过绝归归不到陛下头上。”
“一国之君,是不能认错的。”刘禅温声叹息,“下罪己诏的皇帝,心里都清楚,哪怕下了罪己诏,也不会真有人要九五之尊受罚。像西京后面那几位皇帝,无有孝武孝宣对朝政之掌控,却听信纯儒的话连连罪己,到最后反倒助了王莽,让天下人都信了汉家三七之厄,理当改朝换代。”
“但平心而论,费文伟与姜伯约二人之见,朕还是更喜于后者。总归,相父为北伐半生呕心沥血,哪怕守不住土地,能多赢北人几场,想来也可慰相父泉下之魂。”
“看来——”贴着人的胸膛,鸾昭仪眼波流转,媚眼如丝,“陛下方才那一番话,不仅是为了劝黄皓知难而退。”
“朕的确同样想不通,你与姜伯约未见过几面,怎也会生出芥蒂。”刘禅坦诚答道,“但朕相信,你会比黄皓聪明,用不着朕再多费口舌。”
“陛下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费大将军遇刺,哪怕姜伯约真牵扯其中,你也不在意吗?唉,太子娶得是费家女儿,公主嫁得又是费家郎,陛下却如此轻视,当真是帝王无情。”
“帝王,是世间最当视生离死别为等闲之人,否则在子龙叔叔、相父一个个离朕而去后,朕又如何能存于今日。”梳理完最后一缕青丝,刘禅为人松松挽起一个发髻,“但另一面,朕希望,至少今日尚在之人,朕能一一保护好。”
“鸾儿,不要让朕失望,好吗?”
那眸中的洪流过于滚烫,灼得鸾昭仪心念一惊,匆匆撇开眼。下一秒,她发现自己被刘禅紧拥入怀。贴着彼此的胸膛,原本慌乱的心跳渐渐慢下来,她的脑海中甚至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尾漂泊的浮萍,如热爱生命般,贪恋起这温暖的港湾。
但她明白,只能是此一瞬。
“看来,我要让陛下失望了。”她轻轻推开刘禅,再次露出那美如罂粟,惑人心魄的笑靥,“且当我不知趣,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想听陛下的回答。”
“陛下是明君,信任后妃子嗣,信任姜将军,信任诸葛氏。想来,正如陛下所说,他们多半不会做、也做不了什么背主谋逆之事。然陛下之所以不在乎权移臣下,非仅因南面之术,也是因为今时今日,陛下的意愿与他们皆为一致,不必多劳心神。可若有朝一日,以忠君为国的名义,他们下的决断,做出的事,却与陛下意愿背道而驰。那时,陛下还能与他们,尤其是与陛下非亲非故的姜伯约姜大将军,戮力同心,毫无芥蒂吗?”
轻佻的尾音柔柔落下,意料之中没有即刻得到答案。漫长的沉默在殿中弥漫,时间久到越来越让人怀疑,也许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人问起什么。
忽然,刘禅大一拊掌:
“说来有一事黄皓倒是提醒朕了。南中毕竟是蛮人居住之地,难保有什么未知的风险,光靠质和恐怕也不够。朕得写份手诏给庲降都督……阎宇,对,阎宇!命他务必派兵跟随,保护好他们二人。”
边说着,刘禅边独自走去案旁,专心致志拟起诏书。将一切纳入眼眸,鸾昭仪不由眉目深弯,掩着袖子轻轻笑了笑,跟上去为人磨墨,颇为善解人意得,不再追问已经得到的答案。
窗边,夜幕落下,乌鸦扇动羽翼,隐没于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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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那个侍卫——”
“你居然才发现那是宁儿!”
南中冬日有时会生瘴气,难以行人,因而从刘禅那里领到圣旨后,诸葛瞻一刻不敢耽搁,马上回家收拾行囊出发。此事自瞒不过诸葛乔,他知道消息后,几次想入宫请皇帝改派他人,但都一一被诸葛瞻拦下,好言好语赌咒发誓表示绝对会保护好自己。之后北地王刘谌也来说和,且提到一到南边便有庲降都督及驻军接应,诸葛乔这才堪堪放下心。但犹是每一次离府前,都不忘细心叮嘱人出门在外当注意之事,之后竟还从家中库房中寻出了当年父亲制的小弩,连同弩箭和一堆杂物塞入诸葛瞻的包裹当中。为此,刘谌还好好嘲笑了诸葛瞻一番,道他果然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出门在外带的东西比女人家还多。诸葛瞻反驳不得,再加上存着心事,只能皆默默应下。直到等一行人入了犍为郡地界,他察点人数,突然后知后觉得发现,队伍中竟有一个侍卫,带得行李比他还要多一倍。
“哎你别急!”见诸葛瞻打算即刻上前戳穿刘宁,刘谌忙拽住他,“宁儿这身装束,除了你这心不在焉的,其他人早就都认出来了。之所以让她跟着走这么久,大家还不作声,里面多半有父皇和李昭仪的意思。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们让她先吃些苦头,等见了庲降都,再戳穿她也来得及。”
“可……这太委屈宁儿了吧。”盔甲本就沉重,刘宁装作侍卫不能坐车只能骑马更是劳累。不过十几天的功夫,瞧着她身子都瘦了一大圈,面上也无平日明媚的神采。诸葛瞻瞧着心疼,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不管刘谌怎么劝说,都决心此时相认。就算刘宁任性不愿回京,明了身份后,她至少能脱了甲衣,坐到车上。一路上的颠簸能少一点是一点。
“哎阿瞻你怎么就不听我说呢!喂你真去啊——你——”
刘谌看着一副要拦诸葛瞻的样子,实则声音大,脚步慢,待诸葛瞻走到刘宁面前时,他索性彻底停了步子。
“宁儿,既然父皇都答应你和我们一起去,何必还多此一举扮成侍卫。李昭仪那边说不通?”
“没有,母妃也允我了。”刘宁紧紧捏着衣袖,半响才又迸出几个字,“但我就是想,先不让他知道……”
“他?谁?”
“你说是谁!”
被妹妹怒瞪一眼,刘谌哈哈大笑:“皇兄懂了,都懂了。你放心,有皇兄在,这一路上定助宁儿讨回如意郎君。”
我可真是举世难寻的好哥哥啊。
那厢,辛苦一路,终于如愿以偿被认出来的刘宁,眼泪汪汪扑到诸葛瞻怀里。刘谌得意的嘿嘿一笑,颇解风情,独自一人转身回了驿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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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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