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尽宠爱的公主,第一次感觉到为女子不易,是在来南中的几天前。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黏黏糊糊的汗水不停从后背冒出,却仍觉得冷。小腹里好像包着一块冰,冰水慢慢融着,如一根根银针渗入肌骨。不是痛,却也不能说不疼,此起彼伏、难以描述的难受不断的从小腹蔓延全身。侍女扶她起身喝热糖水,刚咽下两口便恶心的厉害,虚弱的又瘫回榻上。她感觉自己好像溺死了一汪潭水中,冰冷刺骨,暗无永日。
“阿娘,我好难受啊。”
当她听到父母赶来的声音时,终于忍不住委屈,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她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受此苦楚,更不知这种折磨何时才能结束,更不明白母亲虽心疼的抱着她,语气却颇是欣慰。
她说,小宁儿终于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长大?嫁人?
她茫然的想要问清楚,母亲却已站起身行礼,请父亲为她择选驸马。属意的人选,果然是那皎若玉树的少年郎。
听到人的名字,她瞬间觉的脸烧了起来,连痛苦都忘了些。
“若两个孩子都有意,朕当然愿意做这份媒。宁儿,你意下如何?”
她本该欣喜的应下。青梅竹马,帝女贵郎,谁都将此视为理所应当,包括他们自己。可话到嘴边,小腹猛得一痛,她忽然哑了嗓子。
她莫名害怕了起来,关于喜结连理,关于生儿育女。
如果她答应了,会不会,毕生也仅……如此了?
可这不好吗?
母亲正眉目含忧,不解的望着她。她自懂事起便知,母亲嫁入皇家,是为平衡朝中局势,即使父皇温和慈爱,即使父皇疼她胜过万千,母亲也总是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再次被迫为大局牺牲。母亲希望她万无一失的嫁给如意郎君,金樽合卺,白头偕老。
“罢了,就算你们都愿意,朕也舍不得这么快把小宁儿嫁出去。”父亲却好像能够理解她的犹豫,他一如既往的体贴女儿,“几天后,你皇兄和阿瞻会前往南中处理事宜,宁儿想同去吗?”
“陛下,宁儿不曾习武,身子又弱,况女儿家在军中也多有不便,还是……”
“我想去。”
她出奇的执拗,即使母亲满眼厉色,仍不肯改口。也许是身上的痛苦来得那样毫无道理,也许是母亲那句“女儿家在军中不便”虽为事实,却犹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她忽然决意抛下所有的金尊玉贵,只为证明,除了嫁为人妻,其他事,她一样能做到。
于是,她坚持舍去公主的舆驾,和普通士兵一起背着兵甲日夜步行,直到晚上才能吃上口杂着土粒的干粮;于是她躲在窗外,悄悄记下刘谌与诸葛瞻对阎宇的怀疑,进入都督府后又常去见阎夫人探听消息;于是当诸葛瞻愿意信任她,肯将照顾文其玛的事交给她时,她雀跃的几乎要跳起来。她多希望,哪怕自己仅能帮上一点点忙……
可惜,她还是搞得一团糟啊。
到底为什么,要放着平安美满的坦途不走,给所有人找麻烦呢?
要是能心甘情愿的认命,该多好。
一阵剧痛从小腹席卷,梦境如潮水般退去,她猛得坐起身。
入目一片漆黑。她想抬手,衣袖**的全都黏在胳膊上,不停的滴水。不仅是袖子,她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就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渐渐的,记忆开始回笼。她想起诸葛瞻离开后,自己本带着士兵继续寻找文其玛。雍府听闻此事,也帮着寻找,之后派了仆人来,说在哀牢山附近似乎瞧见文其玛的身影。她担心女孩安危,立刻骑马出城,然后……
回忆在她踏出城门的一刻停断。不过也不难猜,无非是雍氏先以信诱她离开都督府兵的保护,然后趁她出城将她掳走关入此地。文其玛的失踪,如今想来,恐怕正是雍府贼喊捉贼。
雍齐究竟想做什么?
边揣思着敌人意图,刘宁强忍不适,从怀里掏出一个狭长的木盒,盒子接合处都用漆封住缝隙。南中多雨,火折遇水会被损毁,她出于警惕身上总备着一支密封的火折,眼下到恰好派上用场。
簪子划开漆封,折子虽然有点发潮,但尚且能用。火光亮起,终于,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似乎是,一处山洞?
她扶着边壁,慢慢向前探索。这里不算太高,站直身举起手,指尖刚好能碰到顶部倒挂下的石柱。整个山洞大概是半圆形的,不大,也不见有出口,平直一边低阶处全是水,摸不到底。再想到她浑身的水,看来,她是从水中来到的这里,只是不知眼下处境是雍氏有意困住她,还是欲杀死她未能得逞。
但两者于她似乎也并没有差别。她本就不太识水性,再加上现在……
望着漆黑一片的水面,她用手抚住小腹,饶是再三紧咬下唇,仍无法忍住眼泪。
好难受……
谁来救救我……
她哭丧着离开水边,忽然,脚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她怕得想叫,但还是强忍住,小心翼翼的将光递了过去。
待看清那物时,她彻底慌了。
“阿瞻!阿瞻!你别吓我!你醒醒!”
再顾不上什么其他,刘宁满脸都是泪水,不停的用手晃着诸葛瞻。她可以接受自作自受丢掉性命,可这不该连累道其他人。更何况是诸葛瞻,是她情窦所念的阿瞻……
“宁儿……?”
不知过了多久,诸葛瞻吐出一大口水,慢慢睁开眼睛。
“还好你没事,还好……”
诸葛瞻扶住几乎力竭的刘宁,接过火折,与她一同慢慢站起身。与此同时,意识也变得清晰起来。
当被勒住脖子时,也许是知道最差无非是从头再来,比起死亡的恐惧,他更觉荒唐。说来可笑,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让他居然自信南中不会有人敢杀他,自信有前中后三策在,一切必万无一失。结果,他不仅搞得一团糟,还莫名其妙的丧了命,真是自不量力,贻笑四方。
可没想到,他还活着。
既活着,便做不到心甘情愿认命。
“我想,我们正在玉潭里。”二人简短交换完彼此所知的信息后,诸葛瞻依着刘宁,装作未看到那满脸泪痕,又四下仔细搜探了一圈,心中大概有了数,“而且,还可以肯定,雍齐并不想杀我,不,更准确地说,他没有那么想杀我。比起替父报仇,他更想把我困在这里。”
“可,会不会只是他不想亲染上血,所以未让死士直接杀了你?”刘宁秀眉紧蹙,轻声问着,“还有,你说我们正在玉潭里,我也不太明白。”
“还记得沙壹的故事吗?下哀牢山,临水欲捕,失足跌入湖水……”诸葛瞻把火举到墙壁旁,刘宁咬唇忍住不适,跟了过去,“宁儿你看,从这几处岩石上的痕迹看,水之前曾漫过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到达山洞近乎一半的高度。如果,沙壹之事不是上古奇谈,其中至少部分是有实际依据的话,我猜这玉潭中应是有暗流。这暗流在一天之中方向不同,朝内时会将沙壹和你我冲到此处,而当下水位正在下降,当是在向外流。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我们等下去,今日傍晚左右,从山中通往离开玉潭的路就会出现。”
“山中?”
“这是沙壹的判断。”诸葛瞻指着水痕之上的位置,刘宁眯眼去看,惊讶的发现上面刻着一个类似于山的图形,旁边则好似是一跪着的女人,女人脸上刻着泪,身上画着竖线,如同牢房一般。
哀牢?
诸葛瞻点头,又指向另一侧:“这边还刻画着与书中所记沙壹神话差不多的故事。从痕迹模糊程度来看,不像是近几十年来的人所为。看来,沙壹离开这里后,又回来过许多次。既然她能活着出去,那我们必然也可以。只是——”
只是那时,哀牢山上的人祭早已经结束。
这正是雍齐困他在此的目的。
“之所以能肯定雍齐仅是想拖住我,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宁儿你也被牵扯进来。”诸葛瞻冷静的继续分析,全然没发现刘宁听到他的话后,面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若仅我一人在此,调查清楚后,为了阻止人祭,极可能会冒险泅水离开。但宁儿你也在,我不可能丢下你——”
“那我们就一起走,现在就走。”
未等诸葛瞻从惊讶中回过神,刘宁已自顾自朝水边走去。他忙去拉人,手刚扯到衣摆却是一片粘腻,淡淡的血腥味张牙舞爪的弥漫开来。
“宁儿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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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越往高处,地势越发陡峭,部分土路狭窄到仅容至多二人通过。为避免耽搁,刘谌与阎宇带百余精兵先行上山,剩下的兵士则跟随在后,约晚一个时辰左右在山上会和。
“阎都督久营南中,山路难行一事,你总不会要告诉孤,是入了山才知道的。”
“臣思虑不周,请殿下赎罪。”
“阎文平!”刘谌用力甩了一下马鞭,气怒不已。他实是忍耐阎宇这副古怪模样太久,恨不得把这马鞭甩他身上,逼其一五一十吐个干净。但最终理智还是又一次战胜愤怒,听着阎宇再次毫无诚意的请罪,他冷哼一声,不再搭理。
二人带兵到达时,日头离正午已不足一个时辰。哀牢夷的祭祀设在山中的一处平地,旁边是茂密的丛林,中间几十亩的草木则早被全数烧尽,露出黑黢的土壤。湍湍溪水从正中央自上而下流去,两旁各有用石头垒起的柱台,中间填满的干草正熊熊燃烧,与一旁巨大的篝火堆都飘出浓厚的黑烟。溪水两岸各跪着五个绑住手脚的女子,有老有少,塞嘴蒙眼,正是今日的祭品。
沙约日正翘着腿倚着一块大石坐在软席上,身旁围着衣着暴露的女奴与剽悍有力的夷族力士。显然,他们已到此多时。看到刘谌等人带兵前来,沙约日毫不慌张,似乎这早在意料之中。
论理,诸葛瞻与刘宁应当比他们先到,可刘谌寻了一圈,仍未看到二人的身影,心中渐生不安。他正要再望,沙约日却睨了过来,神态嚣张。他享受的看着刘谌沉下的脸色,轻拍两下手。
力士立刻扛着一个黑布袋来到溪边,接着像拎小鸡仔般把里面人往地上一扔。是一个女孩,蜷缩着身子,满身伤痕,正是由刘宁照顾的文其玛!
都督府里的人都能被掳走,那迟迟未见的宁儿与阿瞻——
“哟,这都快到正午了,你们那小娃娃怎么还没来?莫不是临了怂了,不敢来了?”
沙约日高声大笑,身旁夷人立也刻附和着叫嚷嘲骂起来。刘谌又急又怒,正要拔剑,手却突然被摁住——
是阎宇。
刘谌怒瞪人一眼,想要挣脱,阎宇却不肯放松半分力气。他目色幽沉,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刘谌的胳膊,与往日的圆滑温吞简直判若两人。
“松开!”
“请殿下冷静。”
“宁儿和阿瞻眼下生死未卜,我们不尽快擒了蛮贼,还要等到何时?!”
“夷人不敢真伤了诸葛公子与安乐公主。但若此时动武,情况必一发不可收拾,请殿下三思。”
“枉你也算是镇守一方的大将,怎懦弱至此!滚开!”
方才在寻找二人时,刘谌不忘估算在场夷人的数量。除去不可作战的妇人童幼,剩下的夷人堪堪仅足一千人,且身无铠甲,武器粗陋,绝不是百余精兵的对手。他早已厌烦了虚伪的尔虞我诈,既然可以力胜,理当速战速决!
偏偏阎宇似铁了心般要与他作对,仍死死摁着不肯撒手。刘谌怒急,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符节,正欲命令士兵进攻——
却是一只手恰好从旁伸来,趁其不备,拽过符节。只轻轻一抛,竹片掉进火堆,劈里啪啦被火焰吞噬。
“殿下,这件事,你还是乖乖听阎都督的比较好。”
不知何时雍齐来到了刘谌身侧。他仍坐在八人抬的舆辇上,表情漫不经心,仿佛方才夺走符节的不是他一样。他懒懒的撑着头,继续慢悠悠说着:
“蛮夷目无君长,不知轻重。真打起来,若殿下贵体有损,或折了命在这蛮夷之地,岂不成了笑话?”
“呵,就凭这点乌合之众?!”
“此一时彼一时。”雍齐笑着眯起眼,随手拿起一把镶金短刀,往前一指,“殿下,再好好看看?”
刀尖自左徐徐向右滑去,所向之处,裸衣纹身的夷人从丛林中结群而出,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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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我没受伤,也不怎么难受,你……不用顾忌这个。”
当诸葛瞻从刘宁诸般语焉不详中听懂了所说之事后,顿时脸也泛起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他出生起家中未有任何女性长辈,唯一熟识的女孩也仅有刘宁,能知道世上有此事,也多亏了自小书看得杂,于医卜方术多少涉猎一二,知晓女子此时气虚体弱,往往会有诸般不适,重者甚至会疼至昏厥。
如此一来,他更不能留刘宁单独在此。
尽管她一直强说无事,可苍白的面色和额上密密麻麻的汗骗不了人。毫无疑问,宁儿一直在硬撑。
他小心的扶着刘宁坐下,又将火折举到人身旁。折子静静的燃烧,在阴寒的山洞中弥散开一笼暖光。没有人说话,一切安静极了,以至于水滴滴落的轻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二、三……
听着时间随水滴流逝,诸葛瞻缓缓握紧拳。许久许久,久到几乎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时,他抿抿干裂的唇,艰难,但坚定的开口道:
“宁儿,等水退了,我和你一起离开。”
刘宁本抱膝缩成一团。听到此,立刻噌得一下站起来:“我都说了没事!别再耽搁了,你快走!”
“别逞强宁儿,我——”
“诸葛瞻你给本公主听好了!眼下你就两个选择,要不我们一起游出去,要不……”刘宁身体一颤,她狠狠咬唇压下不适,继续道,“要不你就赶快滚!再磨磨唧唧的没救下人,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诸葛瞻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即使我被困在此,有北地王与阎都督和庲降部兵士在,至少有五成几率能阻止祭祀。但你……”
“那本宫在这也不过是再多等几个时辰,等水退了,难道本宫自己走不去吗?!”刘宁厉声道,“你把本宫当什么?!白痴?!累赘?!断了腿的残废?!非得你时时刻刻迁就着,保护着才行?!”
“宁儿现在不是闹脾气……”
“你说谁在闹脾气?!”明明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可情急时,刘宁还是忍不住带上哭腔,“有皇兄和阎都督在也许能救下人,可本宫独留下照样有机会离开,这根本是一样的!而本宫不过是一个人,现下哀牢山上至少有十个人即将身首异处,还有文其玛……你凭什么留下?!你就应该去救他们!”
“人命是不能这么比多少的!”
其实口不择言说出前一句话时,诸葛瞻已经后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会对宁儿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
不知不觉中,他分明也带上了脾气。他在害怕,害怕功亏一篑,害怕事情正在离开他的掌控,不可遏制的狂奔向费尽心机想极力避免的结局。
刘宁现在的身体,他如果独自离开,真的可能会害死她。他不能做出选择,他害怕万一他选择让宁儿置身危险,却仍没能阻止祭祀……
恍惚间,诸葛瞻忽觉手上一暖,是刘宁伸手握住了他。
“阿瞻,你慢慢听我说。”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刘宁脸上虽还带着泪痕,神情却已截然不同,格外冷静,“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是阿瞻,我说一个人可以并不是在逞强,我很确定自己可以应对接下来的事。”
“况且,若异地而处,你会愿意以放弃挽救无辜之人性命为代价,来使自己免于危险吗?我今日若真不愿你离开,只会因为担心你泅水离开遭遇不测。可……阿瞻,我知道的,我知道对于你而言哪怕殒命在此也绝不肯纵容世上有如此残忍荒唐之行,所以我虽然担心,但不会阻拦,我知道这是你想做的事。”
“那么同样,单独留下,也是我想做的事。这不是你做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与你无关。不要把我当成永远只能被动的被你、被兄长保护的人,我虽然是女子,虽然身有不便,但我同样能为自己的任何抉择负起责任。”
“就像我相信你一样,现在,你也让我为自己做一次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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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行,翅掠正央,时辰将近。
尽管诸葛瞻迟迟未到引起夷人悄声议论,但在沙约日的威势下,祭祀如计划中准时开始。被仆从簇拥着,沙约日站起身,大步走到篝火前,理理衣帽,正襟危立。女奴跪在地上,头深深埋到胸里,双手举过头顶,奉上第一只蒿秆绑成的人偶。
“愿沙壹佑我族人无病无灾,绵延千载!”
君王先祈,族民后祷,山林远近,响彻天际。他们念着的古老语言,在黑烟的缭绕中,忽然真如同巫觋低语,隐含着某种诡秘的魔力,令素未见过这般景象的外族人震撼心惊。
“粗鄙蛮夷,真是可笑。”
雍齐好心为刘谌翻译着夷语。听到人的轻嗤,不由咧开嘴:
“史言秦缪公卒,从死者百七十七人;汉祖白马盟誓,灭越诛信,醢之遍赐诸侯。诚如殿下所言,皆是粗鄙至极。”
“秦本西戎,化外之民,侥有社稷不过二代即亡;我高祖诛杀叛臣,固佑家邦,名正言顺,二者岂可同论。”
二人口中刀来剑往间,沙约日已拿过人偶,一手握头,一手握身,用力扯断,随后扔入火中。跪在最上游的两个祭品被解开绳子。一人鬓发苍白,即便失去捆缚,也没有力气逃跑,而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刚获得自由便去抢力士的刀。刘谌本以为她欲拼死一搏,却不曾想抢过刀后,她竟又跪回溪边,将刀刃对准眼睛:
“愿沙壹佑我族人无病无灾,绵延千载!”
她像野兽一样嘶吼着祝祷之语,刀在同时刺入眼中。她竟生生剜下自己的眼珠,颤抖着捧给族人,之后又亲手割下舌头,扔入溪水。
头颅会在最后一起割下,她虽已鲜血淋漓不成人形,仍需再忍耐剧痛许久。
“夷人选定祭品多由卜筮,但若有深明大义者自愿为牺为牲,多能求仁得仁。”瞧着刘谌震惊的模样,雍齐脸笑意更浓,“圣人云,得民心者,民愿为之抛颅弃躯。如此,沙约日可与尔圣王比肩。”
话音落下时,面如死灰瘫跪在溪边的老妇人,也正被人剜去眼珠,割掉舌头。
她不如畜牲,连叫都不会。
“刚才动手的是她的儿子。”雍齐不忘继续为刘谌解释,“儿子受沙约日赏识,主动提出献祭老母以表忠心,母亲自会使儿子如愿。齐以为,如此母慈子孝之景,堪与汉祖啖父弃子同论。”
“你再歪曲书典,辱犯至尊,孤现在就杀了你。”
“菹醢烹烙,剖肝取胆,断肢夷族,何等酷烈皆无关紧要,利欲熏心名以大义,文武桀纣,同是一般。齐所说有哪里不合圣贤书中的大道理,惹得殿下这么生气?”
“再说了,殿下与阎都督一直在此按兵不动,不正是为了等待诸葛公子。齐与你们说说话,也好打发无聊。哦对了,至于援兵什么的……山中道路崎岖,齐向你们保证,尘埃落定前,他们必然到不了。”
“雍齐!”
“北伐南征,不可得兼。殿下请小心,在下性命不足惜,一剑下去乱了南中,匡扶汉室什么的,恐怕真要成尔等痴念了。”
“适可而止吧!”雍齐低声呵止,“雍齐,诸葛公子究竟在哪?”
“快了。”刘谌不敢动手在意料之中,雍齐瞥向阎宇,“你既想靠武侯之子破局,那倘若诸葛瞻真有诸葛孔明的运气和魄力,今日必赶得及。都督,别急,戏还演着呢。”
说话间,第二个蒿秆人偶也已被沙约日扯断扔入火中。溪水边的两个祭品同样被解开绳子,剜掉眼珠,割掉舌头。她们濒死时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听得人心颤,刘谌纵使心有准备,仍觉得不忍,默默移开眼。
“殿下,”趁雍齐正津津有味瞧着祭祀,阎宇悄然靠近刘谌,轻声道,“以我们的兵力,纵无法剿灭夷人,但足以阻止祭祀。不如——”
“不。”可未曾想,刚才还与雍齐剑拔弩张的刘谌,现在却把剑死死的按在鞘里,“如果阿瞻未到……由着他们,都由着他们。”
雍齐正和夷人们一样,为力士利落的下刀高声叫好。待喧闹暂息,他轻飘飘的瞥了眼不再有任何动作的刘谌,嘴角咧得愈发的高,满眼皆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道什么仁义圣贤?华夏蛮夷,一丘之貉,果然如此。
第三个人偶被扯断,第十二只眼珠被剜下,第六只舌头被割断。
清澈的溪水变成血河,空气中的恶心气味浓郁到令人窒息。明明惨烈的叫声响彻每个人的耳畔,明明血泪正从幽黑的眼眶中滴落不断,明明匕刀剜去割掉的,是他们的母亲、妻子、女儿,只要被选定为祭品,只要是为了全族人得到庇佑,她们越痛苦嚎叫,就越会掀起夷人们新一轮的欢呼。
他们高声呼唤着先祖沙壹,高声赞美着大王沙约日,载歌载舞,祈求因为杀人得到庇佑。
当诸葛瞻赶来看到这惨烈的人间炼狱时,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清楚而可怕的念头:
「消灭所有畜生。」
“武侯来了!武侯来了!”
一直沉默的沙毋摇第一个看到了诸葛瞻,他立刻激动的大声叫起来,却被沙约日一巴掌扇倒在地。全场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沙约日高声1命令持刀力士立刻砍掉祭品的头,然而此时,无论他怎么呵骂,溪水边负责祭牲的夷人,皆不敢再举起刀。
武侯说过,以人祭人,必遭天谴。
湿透的衣衫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泛红的水痕。诸葛瞻的衣摆袖口以及手上全都是泥土,垂散的头发粘腻的贴在脸与身上。他的样子无比狼狈,乌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夷人怔怔的看着人一步一步,缓慢却沉稳的朝他们走来,神情可怖的令剽悍的壮士亦止不住的颤抖。可偏偏纵使人已气怒到极点,天生的眉目仍旧残留着一分柔和,令恐惧的世人虽胆颤心惊,仍不觉招惹到恶鬼,只怕惹怒本欲垂怜人间的神明。
就这样,在一片沉寂中,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诸葛瞻轻而易举的拿过夷人的刀,高抬起手——
“等等!”
沙约日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雍齐本承诺过他,今日绝不会让诸葛瞻有机会到此,可方才无论他怎么瞪雍齐,后者都始终倚坐在舆辇上老神在在,显然打定主意看戏,不肯理他分豪。心知被人耍了的沙约日又不敢真与雍齐翻脸。既然诸葛瞻已到,无论原因是什么,当务之急他必须立刻阻止人毁掉祭祀。
“这是我族内自己的事!来人,把他赶走!”
布下命令,却无一人动作,沙约日这才惊觉自己竟下意识说成了汉语。他立刻改用夷语重复一遍,近卫倒是的确听从命令围了上去。可面对这么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众人各个手握大刀,竟始终无一人敢率先动手。
“沙约日!”突然,阎宇高声喊道,“当日武侯之子与你族定下承诺,只要他能拔起石中刀,哀牢一族永生永世不再以活人祭祀。既然武侯之子到了,还不速速履行承诺!”
“时隔三十几年,那什么破石头刀剑早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凭什么——”
“在这里!”
偏偏沙毋摇似乎诚心与自己大哥对着干。他上前拉住诸葛瞻的手窜入丛林,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沙约日祭祀开始前倚靠的巨石之上。沙毋摇砍开垂落的树枝藤曼,一块插着宝剑的大石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狗崽子!赶快给我滚下来!”
沙约日破口大骂,只恨自己当日心软,没把沙毋摇和他二弟一起杀了斩草除根。
“大哥,沙壹若真能保佑我们,又怎么肯让我们同族相残。”沙毋摇当然不会下来,他高声哀求道,“就让诸葛公子试一试吧。我们不要再杀人了。”
沙约日嘴上强硬,心里实是忌惮着诸葛瞻一身血脉,哪敢真让人拔剑,坏了他通盘大计。然而当他想命手下把二人捉下来时,刚才在血腥的祭祀中低头沉默的那些夷人,竟忽然不约而同的忘记了懦弱,一个接一个走出人群,跪拜他,祈求他,逼迫他继续履行诺言。
“你们!你们都受了狡猾的汉人的蛊惑!”
被自己族人团团围住,沙约日气怒到了极点,却又不能不怕。好在总算还有身边十几个亲卫始终效忠于他。沙约日命他们一人一个分别拽住祭品的脑袋,他则亲自抓起小女孩的头发,把刀横到她脖子上,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她们再说。
“沙约日!”
低沉的呵斥从石上传来,回荡在山林之间,肃穆异常。刀本已割破了小女孩的皮肤,只消一寸,必能杀人毙命。可不知为何,沙约日感觉自己的手像被绳子绑住一般,竟再也无法往深处挪动一分一毫。
巫术!诸葛一族的人果然都会巫术!
他彻彻底底的怕了,寒凉顺着脊背直蹿而上,在看到诸葛瞻双手握住剑柄时,轰得一声在脑中炸开。
全完了!真的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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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的路是那样的漫长,他顺着水流向前游去,却不过是从一片黑暗进入另一片黑暗,根本不知终点。然而,正当他将要窒息时,前方忽然生出一团泛着涟漪的光。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追逐光芒,在死亡袭来的最后一瞬前,破水而出。
那一刻,寒冷、疼痛、饥饿,所有□□的感觉都不翼而飞,他的思绪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只用一瞬,他立刻意识到溯流而上即可找到夷人祭祀的地点;而现在,又仅是握住刀柄的一瞬,他立刻万分笃定,他一定能拔起这把刀。
如果他拔不起来,雍齐与沙约日就不会把他困在洞穴中,又刻意利用刘宁绊住他。
如果他拔不起来,沙约日就不会在他赶来之后,百般阻挠,昏招频出,只为不让他碰到这把刀。
如果他拔不起来,当他握住刀柄,沙约日不会顿时煞白了脸,仿佛已笃定将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如果他拔不起来……不!他一定拔得起来!他是无所不能的诸葛孔明的儿子,是当今世上唯一流着武侯血脉之人。邦国的百姓相信他能挽救国难,千里之外的夷人相信他能接问神灵。每一个人都正站在他的脚下,殷殷炽热的瞻仰着他。他留下刘宁独自遭遇危险,九死一生才从水中逃出,诸般磨难,历经苦楚,再曲折的故事,到这里也已足够。
他必然是在最终力挽狂澜之人。
上述全部的思考仍旧只用了一瞬。他将刀柄握得越来越紧,仍有精力望向女孩明灿的眼眸。即便她的脖子还在流血,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害怕。女孩就这么静静的仰头望着他,不吵不闹,百分之百相信着他一定能拔出刀,结束这场恶心的闹剧。
「马上就好。」
隔着这么远,女孩还是看清了他的口型。她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正如他们初见时一样,比午后的阳光还要明媚。
恰好此时,山风骤起,吹散层云。光辉洒落而下,少年与刀石笼在金色的暖阳中,熠熠发亮。众人迷恋着,仰望着,叩拜着。少年的身形是那样挺拔修长,神情高洁肃穆,烨然如神灵降世,尽将阴霾驱散世间。
时来天地皆同力。
然而,当诸葛瞻在向上抬臂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自下传来。
石头与刀,纹丝不动。
他愣了一下,再次发力,可无论如何,仍不能将刀从石中拔起哪怕一寸。更甚者,渐渐的,那涌贯全身的力量也开始消散,疲惫疼痛飞快地从手臂席卷全身。他忽觉双腿一软,幸得沙毋摇手快拽住他,才没直接从高石上摔下去。
可这已足以暴露他的无力。
“哈哈哈哈哈!原来真是个空有一身皮囊的废物!”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沙约日狂笑中爆炸。窃窃私语变成高盛喧闹,效忠沙约日的那些夷人也跟着大声嘲笑。可诸葛瞻不在乎这些。他一边再次试着拔刀,一边焦急地望向溪边,他想要再次厉呵沙约日放下刀,他恨不得从这里跳下去护住那个女孩——
「……」
“不!”
下一刻,如花笑靥鲜血满溅,与其他十颗头颅一起跌入血红的溪水,流向远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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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癸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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