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样的夕阳泼向人间,染出一涓涓蜿蜒起伏的溪流。树木倒影溶在红海,时有孤鱼翻搅涟漪,泄露一丝本该遗忘的腥气。锦衣清俊的少年孤坐在岸边石上,听鸦偶来嘶哑盘旋,风徐徐吹过耳畔。一切都安静极了,静到他生出奢望,可以独自一人,一直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这出戏,诸葛公子看得可满意?”
轻佻的声音却陡然冲入脑海,打碎一汪寂静。那时的场景不可抑制的再次浮现。被所有人视作救世主的他,像傻瓜一样不停拽着插在石头里的刀,一次又一次,刀柄被手掌染得血红,连保持站立都变得困难。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是雍齐从舆辇上俯瞰下,那张堆满嘲讽的脸:
“诸葛公子,饶你天生神力,也拔不动一把锈进石头里的刀啊。”
是啊,雍齐说得毫无问题。
他本是不信这些荒诞不经的话的。无论立在那的神像是沙壹,还是武侯,都不过是夷人愚昧无知的迷信。一把深插入石头的刀,石头坚硬无比,插口严丝合缝,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不可能觉得自己拔得起来。可就是一直自诩不信神灵的他,事到临头,竟也觉得自己理当拥有超越凡人的力量,能够完成凡人难以企及的神迹。理智冷静抛得一干二净,临到苦处,他仍与常人无二,在祭坛下弯了膝盖。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从哀牢山回来后,他被直接送入雍府养病。雍齐寻了南中最好的大夫给他看诊,金贵的补品奇珍流水似的送过来,身下铺的被褥是繁丽细腻的绸缎,身上着的衣衫是精绣细制的蜀锦衣,连最简单的配饰都必镶金带玉,金质厚实,玉色纯净,哪一样挑出来都让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诸葛瞻心惊。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在雍府居住的这五天来,他未能听到任何一点外界的消息。他要下床离开,会有十几个侍女柔柔弱弱的拉着他不让出房门;他强硬的让雍齐把他的信递到庲降都督府,一天后得到的回信确是刘谌的笔迹,可内容却仅有八字——
且养身体,毋忧旁事。
“你既已感受过一回玉潭冰寒,杀父之仇,两清了。”这日雍齐一如先前几日带着满席珍馐来看他,听他如此问,含笑抿了口酒,“往日仇怨如逝水。我早对你说过,我在意的,是当下与未来。”
接着,他不顾诸葛瞻几次三番地拒绝,吩咐衣着薄衫的侍女们贴在人身上夹菜舀汤,待见诸葛瞻面红耳赤的厉害,才哈哈大笑,道出人想听的实情。
“诸葛公子请相信,我对大汉,绝对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
南中与成都相隔千里,地势险峻,不便管理,然而偏偏又深在大汉腹心,是满地金玉矿盐的宝地,这使得朝廷虽应予以更紧密的控制,却又力不从心,只能派遣庲降都督率兵驻守建宁,输送蛮夷岁供,差作羁縻,稳定后方。
此策自诸葛武侯平定南中后,到如今维持了近三十年,实已生出了不少问题。老蛮王去世,夷人中以沙约日为首的青壮男子谋求自立,不愿再对汉朝称臣便是其一。其二,羁縻之策下,朝廷对南中课税实比编户民轻上几倍有余,每岁的上供无非是走个形式,根本不足军用的九牛一毛。其三,也是导致南中情况最为复杂的,是除了居住在城邑中的千余哀牢夷外,南中实际上还有不下几万奉哀牢夷为首的蛮夷,这些人常年居住在深山中,有力时则抢劫郡县,虚弱时则躲回山中,派兵清剿难度极大。这三者叠加起来,导致朝廷既收不到蛮夷的赋税,又要时刻警惕其骚扰郡县,本该用作北伐的兵力也被牵制在南中,谓之鸡肋,尚属乐观。
“故而我有一计,可为朝廷既得蛮夷之利,又除蛮夷之患。”
建宁雍氏,当年近乎满门遭诛现下仍能为霸南中,靠得正是此地丰厚的盐井与矿产。但开采需要大量的人命来填,蜀中汉人多家家温饱,已越来越少有人愿意做此苦工。沙约日虽然粗莽,但也算有些脑子,杀掉老蛮王来找雍齐求合作时,开出的最有利价码,即是承诺将族中成年男子送到雍氏做工,而雍齐相对应需要给的报酬,仅是每百人一头牛,一坛酒。当然,供给沙约日的珍宝另算,不在此列。
“这果真是沙约日主动提出来的?”
“是不是重要吗?”雍齐把腿翘到案上,笑扼住侍女脖子,给她往嘴里灌酒,“汉朝的人可马上就要到了。有你们逼在咫尺,什么条件,沙约日都得应下来。”
雍齐对侍女粗鲁的动作惹得诸葛瞻直蹙眉:“那雍平……”
“哈哈,不重要。我家死的人还少吗?死干净就剩我一个才痛快。美人,你说是不是啊?”
见侍女脸已涨得发紫,几要窒息,诸葛瞻终于按捺不住,冲过去掰开雍齐的手。雍齐甩着发痛的手,倒也不气不恼,笑眯眯的瞧人将侍女护在身后:
“早知诸葛公子怜香惜玉。得,这婢子就送你了。温香软玉,婀娜多姿,怎么着不比那没长开的蛮夷女娃会服侍人。”
“雍齐你——”
“一贯说诸葛氏之人各个聪敏过人,怎么你就这般愚笨。”雍齐作出副惋惜的模样,恨恨敲了两下案,“你不会真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咱们该对人祭那劳什子乐见其成吧!”
雍齐与沙约日合作,得以使本藏在深山中难以控制的夷人,一批批被送到郡县中挖矿下井做苦工;而沙约日为维护新蛮王的威望,必会一直进行人祭,祭品又都是能够生育的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然而然间,山夷们终将自取灭亡,南中再无蛮夷之患。
“雍氏对大汉,那可是赤胆忠心。如此每年得到的收益,愿献其中七成给朝廷。你们不用费一丝一毫之力,只需派个只会收钱的聋子哑巴来当庲降都督,便可从此之后军费无忧。这主意,是不是妙极了啊?”
“……你既有此心,为何不早告诉朝廷。”
“因为见你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诸葛瞻,诸葛公子,你不仅脑中不如你父亲好使,性子也比你父亲懦弱,大事一件做不成,妇人之仁倒是常有。我一开始全抖出来,你答应吗?”不消诸葛瞻开口,雍齐已把答案了然于胸,“你不会,戕害百姓的事,哪怕对方不过是些未染教化的蛮夷,你肯定也会犹犹豫豫,当断不断。索性,我就让你去试,等你自己穷尽所能撞得头破血流,还啥都改变不了的时候,我想,你该认命了。”
为了阻止人祭,他想要彻查雍平之事,毫无机会;他请刘谌与阎宇调兵阻止,在远高估计中数十倍的蛮夷面前,亦成为不可能;而最后唯一的机会,拔起石中刀,也被他的无能断送。不仅如此,当日他在蛮夷面前出的丑,足以使父亲立下的威势毁于一旦,如果不依从雍齐的主意,往后朝廷与南中的关系,只会更加紧张。
“雍齐此人虽然令人厌恶,但他说得办法,我认为可行。”
在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后,雍齐没有急着当场得到承诺,也不再限制诸葛瞻离开。然而,当诸葛瞻回到都督府将一切说给刘谌听时,对方却显然早已知晓。
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被雍齐强留在府中,依刘谌的性子,居然没有当天带兵跑来要人。
“就算此计能使朝廷得利南中,可那些夷人男女何辜?”
“你从未碰过军务,不知道打一场仗得烧掉多少钱。要是能得南中七成盐铁利,大将军再也不用受朝中那群腐儒制约。”刘谌强硬道,“北伐乃国家大计,为此大局,做些牺牲无可厚非。”
“可……”
诸葛瞻一时哑住。他很了解自小一同长大的朋友。对于刘谌,雍齐拿“北伐”说服人,着实是戳到了死穴。他只能以情动人:
“昔日在成都,殿下与瞻提起为何反感黄皓时,还提到是因黄皓残杀无辜宫女以求荣宠。今日要牺牲的亦皆是无辜之人,殿下怎能——”
“这哪能一样。”未曾想,他的话似乎起了反作用,“黄皓残杀的宫女,与孤曾有过几面之缘。他一个奴才本就是伺候人的,凭什么有权力杀另一个奴才操主人之柄?怜悯仁爱之心理当有先后,若那宫女与你或宁儿同时遭遇不测,孤当然会先救你们。更何况现在一头是北伐大业,匡扶汉室,一边只是些远在蛮夷之服的无名氏,圣人尚说仁爱之惠限于华夏,王化之外贡物羁縻则可,他们自己推举的大王,自己信仰的祖先,自己情愿做的人祭,我们不过顺势得利,何过之有?”
“……也许殿下所说有理。但瞻,仍不会答应。”
“阿瞻。”见一贯性子软的朋友这般强硬,刘谌不由也厉了神色,“你该明白,此来南中,孤是主事之人。你身体未愈,且无官无爵,最后的决断无需你来下。”
“你好好想想,若当年武侯有此机会,他难道会像你这样舍小失大,任着性子把国家大事当儿戏吗?”
“你再好好想想,大将军带军北伐,日日夜夜都在尸海血堆里搏命。你那点不忍,比起征伐之苦,算得了什么?”
“先养好身体吧。”
刘谌冰冷的声音一遍遍在耳中回响。他披紧被太阳晒烫的披风,犹冷得发颤。那日说过这些话后,他再也未见到刘谌。都督府士兵告诉他,北地王和阎都督这几日都在雍府,无暇会见旁人。不过诸葛瞻武侯之子的身份终究还有些价值,若他冷静下来想明白了,随时可往雍府一同议定细节。
再精妙的阴谋,总归是鬼蜮伎俩,有顶金冠放上去粉饰太平,自然最好。
“如果今日在南中的是父亲,他真的会为了北伐,对残忍视若无睹吗?”
“伯约哥哥,真的会接受以此方式得来的军费吗?”
“好好想想……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啊……”
对于那些枉死在人祭中的夷人,什么汉室,什么北伐,什么长安,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内诸夏而外夷狄。就因为他们不录户籍,不晓诗书,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牺牲便理所应当的吗?
难道他们不是人吗?
一尾青鱼翻落岸上,将他惊了一跳。他下意识伸出手,小心捧起青鱼放归溪水,潺潺而流,未几已望不见身影。
“总算找到你了。”
一声莺语自身后响起,刘宁身着山茶色罗裙,正站在乱石上笑望向他。祭祀那日夜晚,刘宁也被接到雍府调养。据仆人说,安乐公主独自一人走进城门时,衣裙上全是水和血,鞋子磨破露出沾满沙泥的脚,最后是刘谌把她抱回的都督府,在得知城里大夫都被掳去给诸葛瞻看病后,迫不得已又把刘宁抱去雍府。彼时刘宁已气息微弱,却一直没晕过去,在雍齐刻意拿乔时还厉声斥骂一番,方没让刘谌以皇室之尊向庶人低头。
而与此同时,他却还在榻上昏睡。一点忙未帮上不说,反成了雍齐掳走大夫的籍口。
“上面风大,快下来。”
“我身体早好了,哪有那么脆弱。”
女儿家娇嗔着,却还是听话从石头上灵巧的跳下来。绣鞋踏在水洼中发出轻响,刘宁在人对面抱膝坐下,手随意玩着溪水:
“倒是你,怎么脸色还这么差,无精打采的。”
“有吗……也许吧。”
诸葛瞻想要掩饰,犹心不在焉。他静静望着曦光渐渐褪去树梢,盘算着还需多久黑夜能吞噬到此处,到那时,万物俱灭,自不再有人看得清他是何神情。
“皇兄与雍氏要做的事……”刚说几个字,人瞬间变了脸色,刘宁目光闪闪,心下了然,“看来,他们没能说服你。”
“……很蠢吧。”他嗫嚅着,低声叹息,“于国家百害无一利的事,我居然还会犹豫。”
“是挺蠢的。”未曾想刘宁竟认同了人的话,“不过,蠢的不仅是你一人,还有我。如此做法,我也无法认同。”
“那——”
“别想了。”刘宁苦笑着摇摇头,“皇兄说你时,必责你是妇人之仁。而我本就是女子,根儿上就错了,他肯听我说话才怪。”
“……”
许是察觉到轻快声音下的失落,诸葛瞻垂下目,思索半响,温声与人:
“宁儿可曾听过冯夫人的故事?”
“读西京旧事时,言及开疆阔土,世人必首推长平冠军,然相较卫霍,瞻却更敬冯夫人。卫霍以百余轻骑击退匈奴,雄伟气略固不必夸,而冯嫽身不过是楚主女侍,仅凭三寸舌即可纵横诸国,无费一兵一卒保西域数十年无忧。她能做到此,不仅因为身后有大汉为倚仗,更因她始终不将西域与中原视作二般,生同约,死同葬,垦田织布,同饮同食。她以赤诚待以西域,西域亦愿以赤诚相报。披甲将军年老时亦乞归乡,然而冯夫人不仅视西域为新乡,嫁予乌孙为妻,还在年逾六十时以年迈之躯再次请旨游说诸国,从而消弭矛盾,免去一场大乱。”
“世人皆说‘妇人之仁’是贬语,可在瞻看来,恰是女子之仁,才更能体察到黎民众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愿在尚有希望时,爱众生而舍兵戈,念仁义而怜草木。宁儿,女子之身确比男子更为柔弱,然水生万物,柔能克刚。许多事,女子一样能做到;还有些事,瞻始终觉得,女子,会做的更好。”
他说的恳切,云霞映在人睁大的双眼中,绚烂染亮整个眸子。她忍不住,深深的,深深的望着金辉中少年,偷偷将指尖的豆蔻色藏入掌心。只有这样,她才能逼回眼眶中闪烁的晶莹,让一涌而起,又无疾而终的倾慕,吹散在山风中。
世人谓大丈夫当得权势,取富贵,美颜色,可她想,唯此一番良善赤诚,最是动人。
“……阿瞻总是这样,安慰别人时滔滔不绝,于自己却偏要苛求。”顿了许久,刘宁歪头笑道,“你不已打定主意,一日不根除人祭,便一日不离开南中吗?可见无论男子女子,都有人怀此仁心。夫子总说荀卿得道,依我看,孟子的不忍之心说,才最合人情。”
“……宁儿,你当真觉得,我所想是对的吗?”
“阿瞻,我给你看个东西。”她在裙子上蹭干了手,从怀里小心拿出一个锦囊,里面放着许多支一尺左右长的木简,“这都是这几天我教文其玛写的字。《急救篇》于她太难了,我便先教她试着写姓,这是‘劉’,这是‘李’,这是‘諸葛’……你瞧,‘諸葛’她写了好多支简。还有这张——”她翻过底部的木牍,木牍上同样写着许多同样的字,歪七扭八的像在画画,但皆是粗重的线条,落笔起笔处积了许多墨,可见写字之人每一笔是写的多么慢,多么认真:
这些,是“漢”。
“从小我们都知道,匡扶汉室,还复旧都,只有北伐攻克长安,才能除灭奸贼,还天下以太平。那几日,我也是将同样的话讲给了文其玛,她听得特别认真。她问我,等天下太平了,她的阿母是不是就不用每日每夜织布熬坏了眼,我说是。她又问,是不是到那时,族里的阿伯们不用每天到脏兮兮的井里挖东西,我也说是。我问她呀,我说文其玛,你问了这么多,怎么都在问别人,不问些与自己的事呢?”
“她说……她说啊,她从小经常生病,可能没办法活那么久。现在能吃饱肚子,有柔软的衣服穿,下雨了有躲雨的地方,她从没过过…过过这么好的日子。所以哪怕活不到大汉匡复那一日,她也已经很高兴了。因为阿母可以活下来,其他的婆婆伯伯,她的伙伴也能活下来,只要他们能见到就好了。”
“安乐姐姐,天下太平了,所有人都真的,可以变得幸福吗?”
“我说是啊。所有人,包括文其玛你,都会看到太平,都能变得幸福。到时候,安乐姐姐要与你一起去长安骑马游街,买最好看的罗裙,看尽上元灯火,春日繁花。”
“可现在,如果不阻止皇兄和雍氏的合作,那就意味着对南中即将要发生的事视而不见,我们要默认成百上千人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被残虐杀死,只为了……长安?太平?”
“呵,这样得来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阿瞻,母妃一直与我说,许多时候面对选择,不是因为我们总能肯定自己是对的,而是因为能够肯定,另一条路,一定是错的。”
“我想明白了。这样得来的太平,一定是错的,所以我不会就此罢手。”
“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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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甲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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