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十一月乙未】
【庲降都督府】
“阎都督这几日辛苦,回京之后,孤会向父皇如实禀奏,封赏都督。”
“殿下言重了,这些本是末将份内之事,到劳烦殿下为此多费心神。”
“国事面前,不分你我。这亦是孤职所应当。”
彼此客套一番,刘谌与阎宇道别,转身朝屋所走去。这种阴谋诡谲之事本非他所长,几日与雍齐的斡旋试探消磨了他大量的精力,如今事情终于基本谈妥,他实是疲倦得紧,急着回去好好休息一番。
然而这边阎宇恭送刘谌离开后,并未前往卧榻,而是转身进了书房。他命仆人留下一盏蜡烛后全都退出去,又从书箧中挑出早早用红绳标系的一卷竹简。用蜡烛点燃红绳扔到铜盆里,他慢悠悠的将竹简在案上摊开,又为自己倒了杯茶,接着便以手撑头闭眼小憩,并不去瞧简上的字。
反正从回府中第一日起,他就已阅览数遍,无需临时费功夫。
滚烫的蜡油顺着蜡身滑落,在烛台上逐渐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夜已经很深了,他几次从这不适的姿势惊醒,却始终毫无安睡的打算。又是些许小憩,睡意沉浮中,门外的脚步声若隐若现,步步袭来,他猛得直起身,使劲揉了揉眼睛,而后低头专心看起竹简。
于是诸葛瞻推开门所看到的,便是仆人口中天黑后方回到都督府的阎宇,现下正一手按着发红的侧额,一手扶着竹简,眼下发青,眼中带着血丝,既充满疲惫,又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哀忧。一时间,匆匆闯入的诸葛瞻不由先轻了呼吸,暗恼自己是否太过冲动,是否不该大半夜还来叨扰。
可实际上他没有选择。一踏进府门,他便听到士兵们说,朝廷与雍氏总算谈妥了事情,以后再不用像之前那样辛苦,日夜提防夷乱。事情进展之速令人心惊,他自不敢再多耽搁,与刘宁道别后,忙按彼此黄昏时商量的那样,立刻来寻见阎宇。
如果眼下还有破局的可能,那这可能,至少一半必在阎宇身上。
“这几日忙着,都忘了关心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阎宇问候着,一手收卷竹简,一边高声命人送茶进来。诸葛瞻连忙表示不必劳动,余光恰好瞥见简上的内容。
“都督是在看,西门豹治邺一事?”
“闲来无事,宇不过随手翻翻。西门豹为邺令,为遏止巫觋三老以河伯娶妇为名,搜刮民财,沉溺女子的陋俗,在祭祀之日,将巫觋、三老皆扔下河去见了河伯,自此之后再无人敢言为河伯娶妇。民可乐成,不可虑始,西门豹不愧是雄才,一举——”慷慨之声戛然而止,阎宇似乎突然察觉到话语的不妥,立刻敛了神色找补,“但这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今时不同往日,末将对南中诸事并无异议,请公子万不要误会。”
“阎都督身在其位,必得谋其政,瞻明白。”诸葛瞻温声道,“只是,爱民之心,为官之本,都督本无需遮掩。”
“公子,末将——”
“当日的事,瞻听说了些。”他打断阎宇,语气和善,“危急关头,都督曾想要率兵阻止祭祀。都督久在南中,此中利害不会不知,但还会做此决断,若非心系百姓疾苦,实在无从解释。”
对阎宇此人,诸葛瞻提防过也试探过,但始终无法全然猜透其心思。直到他偶然从仆人口中得知些许祭祀当日的情形,原本的戒心立刻放下不少。他想,能不能看透是一回事,但在那种时刻还肯冒着风险站出来的人,至少,不会是坏人。
“只是有一件事,瞻始终未能想明白。都督既早知雍氏企图,为何这些天来一直对我们讳莫如深。瞻相信都督这么做并无恶意,但还是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阎宇先是面露惊诧,好像对人突然温和的态度大感意外。半响,他目中渐渐升起为人信任的感动,粗浓的眉毛却紧紧皱起,似乎正在纠结一极为重大的决策。良久,他似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重重叹出一口气:
“公子,不说,是因为我不敢贸然拿那么多夷人百姓,来赌你的仁心。”
“孟轲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乍见孺子将入井,怵惕恻隐,愿舍身相救。但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朝夕相处,结怀情谊,甚至对方左衽披发,仅是群远处蛮荒之服从未见过的僻陋之民。我担心,直接将此与北伐国策放在一起权衡,哪怕仁厚如公子,亦会忍痛弃边民,助大业。”
共情来源于交际,能够交际的必须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脑海中一个遥远的概念。现在诸葛瞻能斩钉截铁地说,他绝不会为了大业牺牲无辜百姓。但若这一切发生在最开始,他刚从锦衣玉食的成都来到南中,哀牢夷无非是父亲书中一个拗口的名称时,面对这份抉择,他的确没有自信,会像现在这么坚定。军费、盐铁、兵源、安定……似乎都会变得,比人命重上许多。
他忽然理解了刘谌的决然。亲疏远近,不同罢了。
“所以,文其玛来见我,也是你安排的?”
阎宇苦笑:“公子聪慧,竟然连这都知道了。”
“先前瞻身在局中,未能察觉。如今想来,文其玛能跋涉山水来到味县,能进入戒备森严的都督府,还恰巧会说几句关键的汉语,这些如果没有人帮助,她一个夷族的小姑娘,怎么能做到这么困难的事。但仅是都督府的人,想要在夷人中找到合适的人选仍十分困难,所以——”
“是三王子,沙毋摇。”
诸葛瞻目色一深,果然是这样。
“既如此,烦请都督替瞻与三王子联络,明日瞻会以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进入夷人城邑,到时请三王子为我策应一二。”
阎宇面露惊讶:“公子莫非想到了破局之法?”
“本只是有个雏形,读到西门豹之事,才有了定数。”诸葛瞻扯扯嘴角,“这次遇险,安乐公主发生了一些有关沙壹的故事,让瞻有了主意,决定为孟轲的不忍之说,赌上一次。”
“……”阎宇仍怀犹豫之色,“恕末将多嘴,北地王那边——”
“请都督暂为瞻隐瞒。”
“……好。”
“都督放心,若最后未遂人愿,瞻会禀明圣上,解释清楚一切都与都督无关。”
“公子这话是把我当了什么人!”哪想这句话,让一直态度温和的阎宇勃然大怒,瞬间拍案而起,“阎文平虽不才,若能保国家与百姓两全,就算丢了性命又何妨!”
诸葛瞻怔愣片刻,随即面露愧色。阎宇明明已将一切与他和盘托出,他竟还存着疑虑,想如此试探一番,的确是小人之心。
阎宇身在其中,不得不平衡各方。诡谲的政治,硬将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逼成首鼠两端的投机客。此势使然,岂人之罪哉。
“都督息怒,是瞻冒犯了。”他站起身,诚心实意的向阎宇深深作一长揖,“那请都督相信瞻,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枉受苦难。”
见此,阎宇渐渐也息了怒气。他一边口中为失礼道歉,一边绕过案头来到人前,将人扶起。一瞬间,诸葛瞻恍惚从人有力的臂膀感受到几分姜维的气息,坚韧、沉稳,无坚不摧,无矛可破。
如何对待南中事关北伐,而北伐军费不足会导致的弊端,伯约哥哥首当其冲。如果他在南中,会不会——
在软弱侵袭之前,诸葛瞻立刻打住念头,以免动摇。阎宇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失神,只郑重其事的应诺,但凡诸葛公子能救南中百姓,无论何事都敬听调命。低沉的声音尾调略微上提,竟好像有一丝讨好的意味,恍得诸葛瞻再次愣了神。
定是自己精神不佳。他想。
之后,他神色如常与阎宇行礼道别,却也因这一插曲,阎宇与姜维有些许相似的错觉也好,姜维此刻若在南中的奢望也好,都被彻底掐灭。
阎宇始终保持着回礼的姿态,直到屋门从外阖上,脚步声彻底消弭在深夜的沉寂中。他侧过头,前躬的身影随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墙上忽暗忽明。太过谦卑会流于谄媚,自恃过高又不足以满足养尊处优之人的自负心,唯有不卑不亢再加一点恭顺,最易打动未涉宦途的娃娃。
他不禁低沉的笑了。蜡烛恰好在此时燃尽。借着月光,他在前一根蜡烛的坟中插上一根新蜡,点燃,却无意再坐回案后,而是脱去外衣,走到屏风后上榻安寝。他知道,当第二日清晨仆从将堆满蜡油的烛台端出去,“恰好”遇到诸葛瞻时,天真的小公子必然会得出他心忧百姓,一夜未眠的结论。
宦途啊宦途,有人弱冠得公卿,有人耄耋犹小吏,这点功夫都不会,何由暮登天子堂?
这般想着,他阖上双眼,沉入熟睡,以养精蓄锐。
南中的把戏,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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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之所以讨人喜爱,无关其内容是否真实可靠,而因其往往与众所周知的事实背道相驰。甚至越截然不同,越能证明它的真实。离奇的故事激发与生俱来的窥探欲与亵渎权威的刺激,俯耳窃语的传播方式强化私密带来的可信度,直到圆圈绕回原点,静水下涌动的水流顶起冰山,再由质疑者亲自添加一点“确凿”的证据,人人皆知的“秘密”川壅而溃,成为人人坚信的“真相”。
所谓得民心,所谓造局势,历来都是这法子。
于是当新的传说讲给活波的孩童后,立即随呼啸的风荡动山野。平平无奇的姑娘受到神龙眷顾,生下的十个男儿娶妻绵延,繁衍生息,造就了今日辉煌的族群。这个故事过于奇幻又太美满了。阴鸷的老妇人妒恨永得男胎的好运,繁劳的农人偷摸啐着得要几个男人才能生下这么多儿子,而最激烈的质疑,则来自一些青壮年,那群最忠诚于沙约日的人。女人,柔弱胆小,智力低下,该是繁衍器,祭祀品,怎么能是伟大族群的祖先?
庸碌妇人不该被重视。要找到一个男人,一个伟大的神明。
新的故事就这样满足了许多人的期望。沙壹不是什么圣母,她只是一个蠢笨的女人,擅自离开族人到山下捕鱼,被选中作为容器,生下神明之子特勒赫后死去。特勒赫带领沙壹的族人开辟山野,征服它族。他娶了许多女人,生下十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儿子又生下更多的儿子,最终形成繁盛的部落,哀牢一族就此称霸山野。
在这个新的传说中,早早死亡的沙壹不再重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填补了旁人对她侥幸生下神子的妒恨,那些无名无姓的女人更无关轻重。充斥在这段史诗中的,是一个,十个,强大,勇敢又爱护族人的男性君王,满足了人们对神明最朴素又崇高的幻想。
当然,不会所有人一夜之间就抛弃旧日的说法。不同坚持的人们相互争吵、斗殴,最终决意各自派一个勇士,到湖水中的洞穴检验证据。当两个人一个昂首挺胸跃出水面,一个垂头丧气爬上岸时,围聚的众人已知道了答案:
洞穴里有壁画!
这算什么证据呢?也许有聪明的人会如此质疑,然后再去追问壁画的内容,毕竟洞穴里有壁画不足以证明任何事。可这种声音立刻被欢呼淹没。谁叫固守旧传说的那些人愚蠢的宣称一切都是谎言呢?对立拉为两级时,一边错误,另一边自动获胜。
流言成为真相。
“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听说了这几日的闹剧,见多识广的雍齐立刻跑来见沙约日,“况且北地王已答应我们的条件,你的目的达到了,没必要冒这个险!”
听到这话,沙约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汉朝的大官侯王见了他还客客气气的呢,这雍齐刚进来就一顿数落,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雍齐,你注意点在和谁说话!大王我爱干什么,干你屁/事!”
“你!”
雍齐呼吸一滞,满脸不可置信!这沙约日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汉朝这帮人还没走呢,就以为稳坐泰山,不需要对他客客气气了?!他心里恼火的紧,但又知眼下没必要和沙约日发置气影响大局,只得咬牙硬深呼一口气,打算冷静的给沙约日讲明白这其中风险。
却在这时,力士来报,说在城邑里发现了可疑之人,据说长相特别像诸葛瞻,他们不敢擅自把人抓过来。
“其他的事暂且放下,你必须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回来原原本本告诉我!”
雍齐这命令的口气依旧让沙约日不满,但这一次他却乖乖听了话,沉着脸和力士走了出去,可见“诸葛”两个字于他终归还有点震慑作用,尽管嘴巴里他早把自己吹嘘成了无所不能的天神。看着沙约日这一番作态,雍齐不由大叹一口气。
也许,一味纵容沙约日增长威望,并不是件稳赚不赔的事。
“诸葛”这个名头,说不准还得继续用一段时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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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夷人力士发现时,诸葛瞻正在破落的院子里替人砌屋子。握剑几日刚磨出点茧子的手,碰到这些舞文弄墨外的粗活,可谓是毫无章法。还好熟能生巧,他也不在乎磕碰,顶着日头认认真真干了两个多时辰,汗流浃背的同时,被昨夜风雨吹倒了的土墙,总算恢复了些模样。
这是隐姓埋名来到城邑中的第十天。
十天前,他换上粗布衣,贴上胡子,又在刘宁的建议下点了五六颗痣,但凡和他父亲相像之处,都力求掩饰的干干净净。隐姓埋名混进城后,他背着力所能及的种子、吃食、、药品铁具,一家一户的去探访,一边帮他们干活,一边与他们闲聊。
收成关系到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事,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信誓旦旦的坚信,一定是没有祭祀祖先招来的天谴,家中总是颗粒无收的作物便是明证。此外的理由还有无故的怪病、老是坍塌的屋子……总而言之,越是遇到不幸之事多的人家,越多人成为沙约日的忠诚信徒。
不过,哪怕时常要忍受饥渴病苦,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把喜怒都仅仅系在这上面。家里的人又吵架了,邻院篱笆长出鲜嫩的花,织布的时候见到只色彩斑斓的虫……老人们既抱怨年轻人总是在胡闹,又担心自家孩子莫要因雨水生了病;许多年轻人乍一接触都怒气冲冲地仇恨异乡人,聊的多了却也各有各的不同。当诸葛瞻拿草药治好妻子的病,用铁锹把总顶倒屋墙的植物连根挖出,又将种子与农书里读来的一整套选种施苗锄草的法子全数交给他们后,刻入骨髓的仇恨好像也可以弥平许多。
“婆婆你看,把木头削成这样叩在一起,就不容易塌了。”
“诸葛公子!他们发现你了!”
正当诸葛瞻砌好墙,教夷族的老婆婆如何用木头做些简单的器具时,三王子沙毋摇忽然跑进院子,丢下一句话后,又飞也似的跑走。不消片刻,夷人力士便走了进来,强硬又带着点勉强的客气,胁迫诸葛瞻随他们离开。
他再怎么化装,都不可能完全掩去身形,能在城邑里自由的游荡整整十天才被发现。这对于才十几岁大的沙毋摇,的确是尽力了。
夷人带他来到高台前。这里,武侯的神像依旧轩昂伫立,伟岸之下,裂痕却已顺着衣摆攀缘上玉腰带,显然是被人又偷偷砸过。庄子说宁曳尾泥塗,不受供奉于庙堂,兴许正因如此。
没过多久,沙约日冷着张脸赶到。此时诸葛瞻已经把胡子撕掉,脸也擦干净,冲着这张脸,沙约日下意识把没对雍齐发完的脾气,毫无顾忌发泄到了他身上:
“姓诸葛的,偷潜入我城邑,又打的什么坏主意!”
诸葛瞻背手而立,不慌不忙:“我自幼好奇闻,听说最近城中有些有趣的故事,便来看看。”
“你骗谁呢!流言传开前你早在城里了,还——”沙约日眼珠一转,忽然意识到什么,“都是你在搞鬼对不对!汉人果然都只会玩阴的!你到底什么居心?!”
“无论是不是我做的,无论是什么居心——”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目光平静的落在人身上,“沙约日,你乐见其成,不是吗?”
被点中心事,沙约日因为愤怒紧皱起的面容,顿时僵硬成一个滑稽的怔愣。但下一秒,他忽然笑了,滔天的狂喜席卷了整张脸。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极其,极其令他愉悦的事:
诸葛瞻说得没错,如今这个被许多人相信的新故事,无论是谁制造的,都对他百利无害。若不是原先只有沙壹这个祖先选,他早想抹杀掉这个柔弱又平庸的女人,让族人信奉一个强大、健壮的新祖先神。只有这样,才可以进一步营造,他,沙约日,是祖先神化身的神谕,让全部族人将对死人的敬畏,移转到新君王权威的塑造之上。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他和雍齐的态度截然不同。雍齐真当他是个傻子,刚摆脱了汉朝,又要傻乎乎的一辈子给雍氏当牛做马吗?!
呸!
他暗啐一口,心下仍不停在捉摸:如果这个流言是诸葛瞻命人做的,刚才的对话又证明诸葛瞻十分清楚这个新的故事会被他怎样利用……
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诸葛瞻是在借用这件事,向自己示好。
诸葛孔明的儿子,来向自己这个他们眼中的蛮夷示好?!哈哈哈哈!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
一时间,眼前这张令他厌恶不已的脸,霎时都变得顺眼不少。平滑的额骨,乌黑的眼珠,挺翘的鼻梁,一切都与身后那尊神像十分相像,但轮廓却没有那么锋利,少了威严,多了柔和。其实,这是一张很容易让大部分人第一眼便产生好感的脸,包括现下,被人的示好取悦到了的沙约日。
汉廷天高路远,管不到南中。要是能绕过雍齐那小人,让诸葛瞻既代表汉朝,又代表诸葛氏,与他合作,岂不是更加划算?
“十日之后,本王有意在此正式继承王位,诸葛公子可肯赏光?”
“乐意之至。”
诸葛瞻微微勾起唇角,予以回应,在沙约日眼中,这便是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测。他立刻礼尚往来,吩咐手下若诸葛公子还想再城中游览风俗,定要好生照顾,一点不能怠慢,随后哈哈大笑着,志得意满的离开了。
“不必麻烦,我随便逛逛而已,你们回去吧。”
自祭祀之日诸葛瞻大出洋相后,夷人力士对这瘦弱的软脚鸡更加不屑,只是碍于大王子突然改变的态度才尽量恭敬。眼下听诸葛瞻这样说,一个个立刻不加犹豫转身离开。
街巷中央,神像之下,来往的人流中,又只剩下诸葛瞻一个人。
这样做,真的能成功吗?
“与其在一切未发生时杞人忧天,不如在还能把握住的每一刻,做到全力,问心无愧。”
话语从唇边流淌出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这似乎正是上元灯下,姜维答复他的话。
南中没有冬季,雍凉的冬天却听说冷得很,若依着前世,千里之外,正是两军搏杀最激烈时。
而他人生中第一次布局,也将在十日后来到**,撞开结局。
金乌沉向西方,余晖掠过羽扇,不禁意折入眼中。他下意识眯起眼,逆光望去,再次对上神像,那副威严的面容。哪怕身下千疮百孔,衣襟之上永远是无人匹敌的风姿,永远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不会为天下任何事烦困。
旁人夸的再高,他也自知并没有什么堪与父亲相比的才智,因此布局时都是将南中遇到的每一件事想了又想,把每一个细节都弄清楚,才敢落子决断。但有一点,他无论怎么思索,昼夜辗转,都尚未想明白:
父亲为什么要让夷人立下这尊神像。
也许旁人口中的那个诸葛武侯做此安排并不奇怪,夷人不可教化,只可威服,立一个新神对于大汉稳定南中最省时省力。但他难以相信,那个从小教他“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的父亲会想不到,或者想到了却毫不在乎,让夷人继续去信仰死物的代价。
君王享天下之供养的根基,是能护佑天下之万民。可世间暴君总想在此之外求天命,得神谕,即使役众生为奴仆,仍能千秋万代。沙约日那样喜欢新的故事,正是想通过这个办法,不仅成为哀牢的王,更成为哀牢的神。
然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沙约日所求,是要付出代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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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乙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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