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新降,北风渐紧,腊月朔日的黄昏,辘辘车马回到成都。
还有几百米时,骑在马上的诸葛瞻,远远望见城门口等待着的人们。太子刘璿一身常服站在最前,身后是诸葛乔、费恭及刘安等人。兄长似乎也望见了他,隔着絮絮飞雪,眉眼含起笑意。诸葛瞻心头一暖,不由马蹄更快。
几步远时,他与刘谌下了马。刘璿迎上前:
“父皇本执意要来,偏朝事繁重实是脱不开身,只能命我来接你们。他千叮万嘱,要我仔细看看阿瞻有没有伤了、瘦了,要一字不落,一一回禀。”
“谢陛下与殿下关心,南中事情顺利,瞻也一切无恙。”
“嗯。事务细节阎都督已在文书中写明,阿瞻这次功不可没,未来必能负天下宰辅之重任。”
“喂皇兄,”听二人来来回回对话良久,被冷落一旁的刘谌耐性不足开口道,“南中的事我才是领头的,你怎么不过来问问我伤着没,给我论功行赏。”
刘谌道:“不是为兄偏心,父皇只交代了阿瞻,千事万事,君命为先。况且比起你,为兄自己,的确也是关心阿瞻多些。”
“啧,是!怪我多嘴,明知道从小到大你们偏心惯了,还争阿瞻的宠。但皇兄,阿瞻这次的确是……”
刘谌便与刘璿一边开玩笑一边诉苦。另一边,费恭也扶着刘安匆匆到马车旁接妹妹。刘安的肚子微微隆起,当是已有身孕,两个姑娘在那里又说又笑聊个不停,费恭安静的站在旁边,目光不时温柔落往妻子的面容。这时,诸葛瞻总算有空,快步奔向自己的兄长。
“阿兄!”他难掩自豪,语气欢快,“我回来了。”
“这次的事阿瞻办的极好,果然是长大了。”诸葛乔为他拂去鬓间落雪,温雅的眉目尽是笑意,“家中已经备好吃食,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
“阿瞻。”听到诸葛乔的话,刘璿似想起什么,转身道,“父皇特别说了,你一路辛苦,先回家好好休息,等过几日再入宫禀报。质和,宁儿,你们也是,先随孤回宫休息,今晚不必即刻去面见父皇。”
刘谌点头应下,刘宁则紧握着姐姐的手,满眼尽是不舍。刘安莞尔一笑,拍拍她的头:“我也想母妃了,所以这几日我们都会住在宫里。”说罢,她回头瞥一眼费恭,“费大公子,没意见吧。”
“恭自然唯公主命是从。”
费恭刻意的姿态逗笑了两个都将要泪眼汪汪的女孩子。一行人各自说说笑笑,在沾染日霞的落雪中,进了成都城门。
“皇兄,说起来,这都年末了,父皇是有什么要紧的政务走不开?我本想着,父皇不管我,看在阿瞻和宁儿的份上,他也肯定会来的,一路上还特别想了番说辞。”
“……这些,等回宫再说。”
诸葛府与皇宫不完全在一个方向,最后一个路口,二人与其余几人行礼道别。诸葛乔从仆从手中接过伞倾向一边,另一只手握住人,轻捏了捏:
“是瘦了。”
顺利解决南中之事,如愿以偿拿到揭破内贼的证据,回成都的路上,诸葛瞻一直都沉浸在兴奋中,早把之前受的伤吃的苦抛诸脑后。可现在,兄长短短三个字,忽然把深深掩埋的情绪连根翻出,丢下刘宁时的愧疚,眼睁睁看着文其玛死去的痛楚,还有力排众议坚持己见时,心尖上挥之不散的胆怯,全部涌上眼眶。他用力的吸着鼻子,发现兄长看过来时,慌忙低下头,往阴影隐匿。
不过,诸葛乔并没有追问。他只继续握着人的手,掌心恒久的传导着温暖。街巷中仅余下衣衫摆动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风雪新霁,那只宽厚的手掌,抚住诸葛瞻的肩膀:
“阿瞻,到家了。”
吃食一直在厨中温着,诸葛瞻回屋换好衣服出来时,仆人正好端上最后一道菜肴。粳米混着糒枣蒸得软烂,韭卵羹许是顾及人劳累后的胃口减少调料更突出鲜味,菹芋酱中加入了牛乳,桂花饼饵清香扑鼻,姜齑鱼脍用的一吃便知是晨时吊起的鲜鱼……整桌没有一道不是他爱吃的菜。他本来没觉得饥饿,几筷之后反而愈感饥肠辘辘,越吃越快,那些戚戚然然便也渐渐在佳肴前消散无遗。
诸葛乔没有吃多少东西,动筷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为人夹菜,余下的零星几次则是为了避免让诸葛瞻一个人用饭尴尬。他很快察觉到人情绪的好转,暗松一口气,眼中的笑意真切许多。
“阿兄不知道,其他便罢了,南中的食物我实是吃不惯。在雍府养病那几天,雍齐阳敬阴违,哪道菜我动的最少,下一次必端更多上来。”卸下一身压力,诸葛瞻开始与诸葛乔讲起在南中的诸般经历,当时的戒备与忧心,现下回了家,自然都成了笑谈。
“对了,我还带了礼物。”
他兴致冲冲拿出一个赤红的漆盒,献宝似的推到兄长面前,而后殷殷的望着人。诸葛乔不禁轻笑,遂了人的期盼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副做工精美的笔刀,笔杆与刀柄上,皆精刻着松柏纹。
“南中的宝石翡玉是多,但我想阿兄素来不在意这些,多一块少一块都放在库里,没什么稀奇的。想来想去,还是挑了这副笔刀,阿兄平日里肯定用得上。”他滔滔不绝又介绍道,“阿兄别看这笔外表看平平无奇,它的笔头用的是兼毫,制作时还混入一种哀牢特有的油持墨,能够落笔不洇,写用许久。阿兄处理公文时定要写许多字,有这支笔在,定能省些功夫?”
最后一句话,明明是陈述句,他却不由语调上扬,显然是想听到人的回应。而如他所愿,诸葛乔的确眉目愈柔,把玩笔杆,对这份礼物极为满意。
“这是为兄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阿兄喜欢就太好了。”
他开心的又拿起一块桂花饼饵,咬开酥酥的外皮,清甜的花香顿时充斥口腔。正是这几个月他心心念念的味道。
“我给伯约哥哥带的是软甲。本来宁儿和我都觉的该送伯约哥哥一身新袍新靴,但身量脚宽都需要精确尺码。后来雍齐死了,我们发现他一直贴身穿着软甲,除非近在咫尺,寻常刀剑都没法刺破。他家中私匠恰好还没把新的软甲做好,我便让他按伯约哥哥的身形大致改出一件。虽然伯约哥哥战无不胜,但战场上毕竟刀剑无眼,我想定比华美的衣袍有用……阿兄?怎么了?”
他见诸葛乔忽然笑容变淡,垂下眼睑,心中甚是疑惑。开口去问,诸葛乔却瞬间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快到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诸葛乔含着笑,温声道:“没事。你说得对,伯约也定会喜欢你的礼物。”
不知怎得,尽管人神态语气无异,诸葛瞻还是不由淡下几分喜悦。不过也多亏了这一顿,他才没有彻底忘记今日的要紧事。
既然已经成功改变北伐战局,也解决好了南中之事,下一步最重要的,自然是兄长的安危。
“阿兄,之前我问过你‘滈池南,祖龙死’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去翻《太史公书》,后来出了一系列的事,我一直没有时间去看。”
“现在,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如果这是兄长你留下的字谜,指向的是——”
“大公子。”
突然出现的仆人打断了他的话。来人是府中管事孟戌,他匆匆的进入院中,额上都是汗水:
“谯先生在外,说是——”
“替我回禀谯公,今日阿瞻刚刚回家,我不便走开。明日我会登门拜访,与他详谈。”
“可,谯先生说,他正是知道小公子回府才……”
“先生要见我?”诸葛瞻奇怪道,“那要不就请先生——”
“阿瞻!”诸葛乔却制止了他,在他愣神之时,转头吩咐管事道,“既然如此,那再多转告谯公,阿瞻尚未出仕,与朝政无涉。天黑风大,请谯公早些回去吧。”
孟戌接替诸葛亮在时的老管事,即他的父亲办事多年,深知诸葛乔话说到此已算是说死,便不再多问转身离开。待他走后,诸葛瞻不明所以看向兄长:
“阿兄,你是不是知道先生为什么要见我?”
“近来朝中……有一些事。”诸葛乔不打算对人扯谎,但似乎也没有当下告知的打算,“但与你无关。今日你用过饭后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后,明日,为兄再告诉你。”
“……好。”诸葛瞻沉吟片刻,乖顺应下。从兄长的神色来看,这件事并不算小,但既然兄长已经有了主意,他没必要任性添乱。
这个时间……莫非是为父亲立庙那件事?
他努力回忆着前次的内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谯先生是儒学大家,埋头治学多年,春秋王霸钻研深切,但于当下朝政向来很少谈论。思来想去,只有这件事会让先生如此急切。
立庙之事的解决办法他还记得,于是便不再忧心,再次向诸葛乔询问起字谜的答案。而诸葛乔见他转了话题,也暗舒一口气,垂眸想了一会儿,回道:
“阿瞻,现在我读这个字谜,会解出的谜底是”
他蘸了点水,在案上写下谜题六字,又写下谜底二字。
“江东?”诸葛瞻异道,“这怎么解?”
“滈池为水,水南为上,因而指向的是滈池二字上端的‘川’,简上写‘江’字也常连笔作‘川’。祖龙死,始皇东巡而死,下句谜底就是‘东’。连起来,便是江东。”
诸葛瞻睁大眼睛,觉得不可置信。这谜底得出的未免太过牵强,颇像粗通文墨的小娃所编,兄长才情,定不至于此。且答案指向的,理当是杀害兄长的刺客身份。江东,难道还能是江东派来的刺客不成?还不如他依照纹身猜到的蟏蛸合理。
“始皇东巡典故人尽皆知。如果这么简单,阿兄当时为什么让我再去看《太史公书》?”
诸葛乔难得愣了一下,随即无奈笑了笑:“所以为兄才说,这是现在读谜题强解出的谜底。……阿瞻,其实,事隔几月,我好像已经忘了你初和我提起时想到的答案了。”
“啊……”
诸葛瞻怔了一下,讪讪收回目光。的确,兄长每日要面对海量的政务,一个普通的小字谜,不会记太长时间。这倒并不要紧。他想要知道谜底,是为探明刺客身份防患未然,最终还是为了阻止刺杀。而最简单的方法,其实莫过于直接与当事人和盘托出。
他本顾及坦言相告会牵连出什么意外,现在有姜维反败为胜的成例在前,无需再藏着掖着,杞人忧天。
“阿兄,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见人神情变得严肃,诸葛乔笑容微收,浅浅颔首,示意他在认真听。
“我之前……做了一场,很真实的梦,梦中发生的一切不仅限于过去,还有未来。梦里,明年六月,兄长你会在府中遇到一场刺杀,刺客胸口有蜘蛛图案的纹身。但已经过去的部分,梦中与现实也并非完全一样,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提前根据线索抓住刺客,或者在那个月在府中设下重重护卫,就一定能防止此事发生。”
诸葛乔听罢,若有所思,略为沉吟:“所以,阿瞻之前找郭循,也是因为这个……梦?”
“嗯。”
“那你去南中……”
“梦里,我没有去南中。”他答道,“所以我相信,梦只是梦,人力可以改变现实。之后我会继续勤习武艺,保护好兄长。”
“好啊。”闻此,诸葛乔解颐而笑,眸中亮光闪烁,“为兄也相信,阿瞻一定能保护好我。”
“所以之后我逼你早起,可不要怪为兄心狠。”
“我早就习惯鸡鸣而起,勤奋的很,兄长尽管严苛待我。”
谈笑间又了却一桩心事,诸葛瞻愈觉肩上担子轻松不少,到时候除了院里院外都备上守卫外,他还要亲自抱剑和兄长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他就不信,天罗地网之下,刺客还能有可乘之机。
不过他的功夫的确还要练,等伯约哥哥回来,少不得去请教。
“那么,除了这些事。”这时,诸葛乔又缓缓开口,“阿瞻去南中真正要办的事,办成了吗?”
诸葛瞻一时没反应过来:“兄长是说——”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如果事关朝政,你告诉我,由我出面,会更稳妥。”
兄长的话实实落入耳。其实鸾昭仪的事,他本不打算瞒着谁,只是想刘宁把汀兰香给他之后,再一同告诉兄长。现在说了,倒也无关紧要。
于是,他便把鸾昭仪并非哀牢人,很可能是曹魏派来的细作,胸口有蜘蛛纹身且碰到苏合子会现形,以及搅合进来的荆州荀奉倩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人。他的猜想是,鸾昭仪本是曹魏细作,两年前,荀粲为曹魏办事,带鸾昭仪前往哀牢除去纹身。钟会与邓艾来使,名义上是求和,实际上是将鸾昭仪暗度陈仓送入蜀中,之后通过黄皓的门路,将鸾昭仪献给皇帝,危害季汉朝政。
“大部分应该无错。只是,她今日位为妃嫔,锦衣玉食,过的远比当曹魏细作要好,似乎不必……”
“也许她和郭循一样忠于朝廷?又或者,她还有亲人作为质任留在曹魏?”
“北边跨踞几州,美貌过人的女子不在少数。曹魏又为何要大费周章选个有纹身的女子替她洗掉纹身?”
“也许是因为,她的确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还是——”
“阿瞻。”诸葛乔轻叹气道,“我刚才问的这些,你如果直接去回禀陛下,陛下一定会追问。到时候,是不能拿‘也许’,‘或者’来回的。”
“可……至少现在的证据足以证明,鸾昭仪身份成谜,且不怀好意。确定了这个,那其他的细节完全可以——”
诸葛乔又叹了口气,缓缓摇头:“不。我担心,可能陛下其实已经……”
“阿兄,你是不是,其实并不认同我的猜测。”
“不。恰恰相反,刚才我构想问题时,愈发感觉鸾昭仪此人可能还有不同寻常之处,这才使曹魏不惧周折,送她入局。而这点特殊,也许比纹身,更有说服力。”
“放心吧。”说着,诸葛乔再次温和弯起唇角,“为兄会解决好这件事的。”
得了这句话,诸葛瞻心彻底定下。一切都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圆满的反而让他生出几分无理取闹的不安。
“今日早些沐浴睡下,好好休息。”
二人正要起身,管事孟戌又跑了进来,急急忙忙的差点摔上一跤,诸葛瞻箭步上前,赶忙扶住他。
“是谯公还不肯离开吗?罢了,请他到前厅,我即刻就到。”
“不,大公子,谯先生已经走了,是——”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如箭脱弦冲了进来,一把拉住诸葛瞻的手往外跑。
是北地王刘谌。
“殿下,这是怎——”
“别废话了快和我入宫!”
“可,这个时辰宫门不是已经……而且……”
“宫门关了就硬闯进去!再晚一点,大将军就彻底没救了!”
“什么?!”
诸葛瞻瞬间僵立在原地。那点归于矫情的不安,像一个黑洞越来越大,正要将他吞噬。
“七天前的军报,大军遭到伏击,夏侯将军战死,大将军带残兵被围上陇山,生死不明。汉中发回急报请命出兵救援,可谯允南那老匹夫,还有那群腐儒,他们、他们居然要——”
“弃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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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戊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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