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丁酉

将要窒息时,一只强壮的手臂将她捞出水面。

这是沙壹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心动。

救起她的男子身材魁梧,面目粗犷,还有一双厚实的大手。直到他把麻绳套上她脖子的一刻,沙壹还像仰望天神一般,漆色眸子中亮满璀璨的星。

可惜,这个故事与情爱毫无关系。就像沙壹捕捉鱼儿一样,这个丑陋的男人也是个猎手,只是他的猎物,是女人。

晚霞溺入湖水。彻夜,沙壹都在一个山洞中度过。起初她害怕的厉害,身体像狂风中的树枝猛烈颤动,在疼痛的迫使下不停嚎叫;后来感觉渐渐变得微弱,干枯的目光麻木望向洞顶。篝火的映照下,影子与影子纠缠在一起,一个一个,没有停歇。她始终静静的躺着,直到声音弱下,人们餍足酣睡时,悄然握住搁在一旁的刀。

片刻之后,她用刀支撑着身体,踏入洞外渐明的天光。山林依旧美丽而静谧,雀鸟叽喳嬉闹,晨曦斑驳树影,清澈的溪水中鱼儿自由游荡。脚迈入水中,血红色开始弥散消融,冰冷的清潭逐渐染上日光的暖意。她一遍遍的擦洗,浸泡,直到全身上下洁净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任何污浊。

原本的衣服已经撕成碎片,她勉强找到一件血污不多的衣服来蔽体,并带走了男人们的猎物。夜幕降临时,熟悉的村落出现在前方,带回大量猎物的她得到了族人们热烈的欢呼。一边将猎物大方的分给人们,她一边欢笑。

噩梦已经被埋葬,日子已经回到正轨,她还是那个身手矫捷的小猎手,能够让族人过上不挨饿的好日子。

然而粉饰的太平素来一戳即碎。她的身体一天天笨重,族人们审视的目光从窥伺变的光明正大,难听的话钻过瓦缝,一刻不停地砸来。她忍着难受,羞愧的向每一个人道歉,把所剩不多的食物一一送出,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熟悉而亲切的族人依旧不见踪影,渐渐的,她再没有食物可以送给别人,当几乎要溺死在绝望中时,族中的大长老敲开了门。

她本是不想欺骗谁的,可大长老告诉她,族中已经很久没有足够的粮食了,奇怪的疾病也在日夜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在绝望中死去。她答应下来,并不是欺骗,而是拯救。

当奄奄一息的孩子望见她,黯淡的眸子突然涌出惊人的光芒时,她相信了大长老的话。于是,在大长老的安排下,没有月光的这一日,她登上最高的石头,向所有族人宣告,她肚子中是神龙留下的血脉,而那天带回来的猎物,也全部都是神龙的馈赠。当孩子出生时,一切灾难都会消失,全族都会得到神佑。

热烈的欢呼再次将她淹没,于是,心中残留的最后一点不安也在此刻消散。尽管饥饿依旧如影随形,尽管每天仍有许多人死去,但族人们只要一看到她,都会瞬间振奋起精神。除了原本能在山野中自由自在打猎的她,现在只能日日夜夜端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祭拜之外,一切好像都回到了熟悉的过去。她欢快的想,如果能让所有族人都幸福的话,哪怕彻底失去自由,她也算愿意的。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总会有被戳穿的一天。当她被放置在高台之上,于大庭广众之下生下孩子时,没有神龙从天而降,没有异光明夜如昼,更没有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食物。除了满地的血迹,婴儿微弱的啼哭,什么都没有。

人们并没有逃离痛苦,只是用对未来的希望将痛苦压抑。而当一切落空时,绝望必然会爆炸成滔天的愤怒,吞噬一切。

大长老率先上台,痛斥着沙壹欺骗族人的罪行。他命人给沙壹套上缰绳,拖到溪水旁,高呼只有砍下这满口谎言的罪人头颅,才能真正结束灾难。慷慨激昂的模样,与曾经在沙壹家中时,一模一样。

一声惊雷,暴雨倾盆。沙壹虚弱的趴在污泥上,腿上全是鲜血,无论雨下的多烈,都无法冲刷干净。

也许真的都是她的错吧。昔日她装作神妇可以给族人带来幸福,那今日,如果她的死可以将幸福延续下去,她是愿意的。

更何况,她真的太累了。

婴儿响亮的哭声骤然响起。不仅是她,满腔愤怒的人们竟然连这个孩子,也要一起杀掉。

又一道闪电劈过天空,黑夜瞬间亮如白昼。她呆愣的看着,在刀砍下的一刻,忽然一跃而起,像野兽一般凶狠的抢过刀,砍向正在溺死婴儿的大长老,而后将刀狠狠向下一劈,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没刀入石。最后纵身一跃,跳入潺潺溪水。

她虽然并不聪明,但这么长的时间,多少还是从大长老那里学到了些东西。

她想让孩子活下去。

水淹没口鼻的一刻,她并没有觉得痛苦。可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受了如此多的罪,她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当她醒来时,眼前除了黑暗,一无所余,仅隐隐约约能听到水声。她就这样虚弱的在积水中坐着,不断安慰自己很快就能逃向死亡。弥留之际,黑暗中似乎有火焰闪烁,好像那日在山洞中,遥不可及的星光。

不幸的事再次发生,她还是被人救了。吃饭,媾/和,生孩子,伤好之后,她的生命中仅剩下这三件事。偶然发现她的那个族人每得到一个孩子便如获至宝,之后下到水下洞穴来,就会给她带好些的吃食。时间久了,他也肯回答的她一些问题,比如大长老的儿子特勒赫统治了族群一段时间仍没能结束灾难,愤怒的人们砍下他的头颅,回过头又虔诚的信奉起了神妇沙壹;再比如他带走她的儿子们,是为了证明他能够见到神妇沙壹,能够为她接生龙子,以让其他人供奉给他更多更好的粮食、衣服、住所。心情好时他还会安慰沙壹,她的孩子们都作为神龙的子嗣在族中过的很好,只要他们被神龙接去享福的母亲沙壹不出现,他们就可以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当然,这仅限于儿子,没用的女孩生下来后,他会直接扔到水里,以图省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看上去已彻底绝望的沙壹,和在地上在洞穴中一样,所有的顺从只是在等待机会。一年一年的流逝反而让她渐渐又恢复成了那个射鹰追兔,像松柏一样坚韧的女孩。她发现水落下时会有一条通向外面的道路,又根据男人所说的话语推断出潮涨潮落的规律,每涨一次潮就在水淹不到的地方用石头划一道,再结合怀孕生子的情况,在无尽的黑暗中记录下时间。

墙壁上一共有十一个圆圈,代表十一次怀孕;三十一条划痕,代表最后一次生子后,过了三十一日。

三十一日前,男子气愤的把女婴溺死后,再也没有出现。她看着所剩不多的食物,看着不断褪去的潮水,心砰砰跳的厉害。当道路逐渐露出水面,她立刻拖着残破的身体踩水朝外走,步伐一如多年前从哀牢山沿着溪流而下,山鸟为伴,轻快欢畅。理论上,她应该能够离开这里,应该时隔经年,终于获得了自由。

由于湖水的侵蚀,无法准确的从壁画得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导致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沙壹又主动放弃,回到了被囚禁的洞穴中。不仅如此,她还在高高的石壁上刻化下了一个故事:有沉木,有神龙,有十子,一切仿佛正是哀牢流传久远的祖先神话,只有仔细查看后,才能发现玄机。

“以上,就是我根据石壁能猜到的,全部的故事。”

将之后的计划大体商定后,刘宁坐在溪水边,为诸葛瞻娓娓讲起那日他离开之后的事。神话的绚烂与真实的残酷在沙壹的故事中强烈碰撞,触目惊心,千年之后的人哪怕仅仅是听着,都会被那沉重的绝望压得无法呼吸。

“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不一样的吗?”隔了一会儿,刘宁又说道,“那日你说那个女子在牢中哭泣的壁画指向哀牢,可我后来想,沙壹不可能会说汉文,定然不会拿意象指文字。”

“所以很可能,那处壁画并不指向什么信息,沙壹只是在最后,将自己画了下来:一个被囚禁的,哭泣着的,女人。”

“阿瞻,我其实一直在想,沙壹最后为什么没有离开。直到我想起来文其玛告诉过我,她的母亲本不是这次的祭品,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才主动赴死。我猜,沙壹也许是想起了那个男子的话——如果她再次出现,就意味着她没有被神龙带去天上享乐,神话的谎言就会破裂,她还活着的孩子们可能会因此丧命,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信仰的族人也会再次绝望。”

“她整整忍辱了十年要逃出去,却在机会真正到来时,转身回去等死。”

夜幕降临,逐渐变大风吹过溪水,寒意爬上身来。诸葛瞻将披风解下给刘宁披上,一恍神,忽然看到人垂下眼眸中的晶莹。

哪怕痛极,刘宁都不曾掉一滴泪,可她真的好心疼,那个挣扎着却仍沉沦于命运的沙壹。

楚有神龟,宁曳尾涂中,逍遥自得,岂愿庙堂之高。

“宁儿,刚才说的计划,我想稍微改一下。”

这一刻,诸葛瞻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要再让有心人打着神明旗号骗人,也不要再把活生生的人绑架成无悲无喜无所不能的神明。沙壹也好,他的父亲也好——

让他们自由吧。

————————————

晨霞顺着露珠流淌过檐角,穿透窗栏,洒下一地细碎的光。跨过低平的门槛,狭小的屋子被尽收入眼:一张小几,一处炉台,几床被褥,与一堆干草。稍微一动,积在上面的灰尘立刻盘旋而起,暗示着主人已经多日一去未回。

“这就是,文其玛与她母亲住的地方吗?”

“嗯。”沙毋瑶应道。当看到人因为这个答案,眼中瞬间涌起哀伤时,他讽刺的笑了笑,“至少能遮风挡雨,已经比很多人家住的好了。”

“坟在屋子后面,要去看看吗?”

“好。”

诸葛瞻跟着沙毋遥绕过倒塌的墙壁来到后院,一棵枯树下,堆着一大一小两个土堆,各插着一朵橘红色的花。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唯恐碰落了花瓣。微风拂过,瘦嫩的花枝轻轻摇动,他静静垂眸望着,许久许久,在腿彻底失去直觉前,收回手,缓缓站起身。

“谢谢你替她们做的事。”

“这没什么。”沙毋遥满不在意的摆摆手,“如果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她们一个算是我的庶母,一个是我的妹妹……怎么,很震惊吗?”看到人眼中的诧异,沙毋遥又露出讽刺的笑容,“汉人的的故事里,乌克沙在得到你的父亲诸葛孔明的规训后,成为了一位英明仁慈的南蛮王,这样才能满足你们拯救夷狄于水火的虚荣心。可惜,他没成什么好人,只是没有混蛋到沙约日那个地步罢了。”

“那你呢?会成为位称职的南蛮王吗?”

沙毋摇有些诧异诸葛瞻听过他有意冒犯的话后,却没有生气,不过他立刻恢复神色,斩钉截铁:“当然。我爱我的族人们,胜过一切。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的人,倘若要伤害他们,就是敌人。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如此,是哀牢之福。”

沙毋摇神色又顿了下。半响,他柔缓了语气:

“我们边走边聊吧。”

哀牢没有严寒,一年四季皆温暖如春,在这个没有雨的日子里,明澈的日光毫无保留的洒向万物,目所望向处,草木花丛都格外鲜亮,让人完全无法想到几天前在这个城邑中发生的一切。他们沿着僻静的小路慢慢走着,诸葛瞻正思索该如何切入时,沙毋摇先幽幽开口:

“其实,二哥死的时候,我在现场。”

“父王曾有许多孩子,但活过五岁的儿子,只有我们兄弟三个人。我们小时被送到雍氏的私学学汉语,读汉书。但很快,我和沙约日就不去了。那时我们刚刚会了些汉语,听懂了其他人骂我们的话,也读懂了书里连篇累牍的华夷之说,所以气愤的很。但二哥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仅一学就是七八年,还把那些话奉为圭臬,回到族中也是开口闭口夷人粗俗野蛮,不堪入目。父王和我们一样也很讨厌这些话,可二哥每次回来都会带一车的珍宝,于是父王总是背地里骂着二哥,在二哥面前又骂着蛮夷,来通过二哥向汉人讨取更多好东西。”

“后来,父王突然死了,未指定继承人。那日二哥带着雍平急匆匆回到族中,开口就是‘圣君有命,沙壶吉继任王位’,还说之后要让所有族人都去学汉语,读汉书,‘沐染王化’。沙约日估计是听的气急,又或者那时他已经得到雍齐的什么承诺,一刀就砍死了二哥和雍平。他没有把我也灭口,估计是因为在他眼里我和他一样,对汉人厌恶的厉害,再加上年纪小,自然会唯唯诺诺听他的话。”

“其实,他想的也没错。沙约日是个混蛋,汉人包括阎宇也多半都是伪君子。人祭固然残忍,可你们汉人史书中,动辄腰斩车裂夷三族,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又能好到哪去。凭什么汉人杀人放火照样是文明之邦,哀牢就要被贬称作低贱一等的蛮夷。这不公平。”

说完,他特意停了一下,等着看诸葛瞻的反应。

“怎么了?”

“你……不打算,反驳我什么?”

“啊?”诸葛瞻不明所以,“我没觉得你说错什么。”

这反而让沙毋遥愣住了:“没,说错?”

“正如你所说,汉人中照样有不少沙约日这般以一己私欲为祸世人的奸贼,且不在少数。而夷人……不,我是说哀牢之中,那十天我遇到的几乎所有人,皆不吝善待我这异乡人。族群不同,人既为人,性情却是相通,的确不该因血缘就分三六九等。况先圣也曾欲居九夷……”

“子还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那就是孔子错了。”话不经大脑破口而出,诸葛瞻脸色发白,立刻想为这大逆不道的话找补,“我的意思是,《论语》中所存不过是只言片语,抄写流转,错漏丛生,未必是先圣本意。华与夷,本不该有高下之分。”

顿了顿,他已然意识到沙毋遥说那番话的目的,郑重其事看向人:“我为之前的话道歉,不该称南蛮王,也不该称夷人,哀牢就是哀牢,若哀牢王能爱民如子,使族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诸夏暴君甚众,无一堪为此任君提靴。”

他在说这段话时,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是坑俘杀囚,以天下为奴的暴秦,还想到了北边那杀人屠城,苛民重赋的残虐之国。华夏有这种以万万人之血肉来铸就一人之丰功伟绩的君王,的确倒不如夷狄初生时朴素纯良,秉性天成。

王化之外,亦有太平。

显然,这一番话大大超出了沙毋遥的预料。他深深的望着诸葛瞻,企图从中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可看了许久,仍一无所获。半响,他垂下眸: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能把事办成了。”

那日在台上,他使苦肉计割下自己一大块肉后,血流如注,没能强撑多久便失去了意识。等他再醒来,一切已尘埃落定。当听到最后族人都站了起来时,他久久没能回过神,连疼痛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绞尽脑汁一直在想,你说的那番话明明又天真又可笑,本不该有任何人听进去。毕竟在你看来,信奉一个神明的行为也许很愚蠢,但哀牢常年要靠天吃饭,也没有足够草药,人们拼尽全力的活,却还是会莫名其妙的死。这时,如果不信神,可能会受到诅咒,但如果信了神,也许就能多一些几率活下去。信奉沙壹如果要付出的太多了,那就跪拜武侯,不过是多叩几下头,高呼几声。你看,比较下来,摆个神供在上面,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你……诸葛瞻,你真的太不一样了。”他叹道,“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诸葛瞻瞬间脸红了一下,脑海中却不由浮现起半年多前在非鱼楼,钟会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沙壹也好,武侯也好,人们怕死,所以会敬之,惧之,把他们供的高高在上。可你不一样,你明明和你父亲容貌如此相像,目光却从来都会平和的看向每一个人。你见到孩子会蹲下身与他们交谈,哪怕听婆婆絮絮唠叨十几遍同样的内容也不会不耐烦。还有,你会认错,就像刚才那样,你肯向一个十几岁的夷人毫不避讳的承认偏见,还肯为与你素不相干的人修房子、煮草药、调解矛盾……”

诸葛瞻不好意思的打断道:“那是因为不比父亲,我只会做这些……”

“不,做什么是次要的。”沙毋遥坚持道,“你的确与我想象中智绝无双差许多,可却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把其他人也当作人的一个。你让人真真切切看到,人的至善而不是神的馈赠,可以给世间带来什么,而他们也想,尽一个人的最大能力,报答于你。”

“诸葛瞻,你真的远比你所以为的,还讨人喜欢。”

“我想,那天站起来的人里面,未必有多少人真的能把你那一番慷慨激昂听进去,可因为你,他们还是冒着被神明惩罚的代价站起来了。”

“也许信奉沙壹、武侯可以活下去,可我们选择相信你,哪怕去死。”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离开小路,走到了街市当中。来来往往的人们好奇的朝他们看过来,在触及到诸葛瞻时,总是羞涩又欣喜的笑了笑,仿佛恨不得拿出毕生的善意予人。诸葛瞻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成都街头,尤其是当一个小男孩在父亲授意下跑来给他塞了一包吃的时,他下意识好像已经闻到了桂花糕的清甜。

不过,哀牢并没有拿桂花制点心的习俗,布里裹的是榆钱混着粗面制成的饼,不怎么甜,对哀牢人,却最是甘饴。

忽然,他像从小到大无数次那般羞愧起来。明明他根本没做什么,配不上旁人待他如此之好……

“北地王已与阎都督商定,以后哀牢若再遇到天灾,都督府会派人来山中分粮救灾。”

“那太好了。”事关族人生死,沙毋遥并不客气,“我也已与年老的长辈商量过,若族中那些身强体健的男子有意,就委派他们去下盐井矿井。放心,”他摆手打断刚要开口的人,“采盐采矿虽有风险,但只要不是急功近利,轮班多一些,并不会比族里争强好胜互相打斗死的人多。况且,如果哀牢仅接受你们朝廷救助,却一毛不拔,岂不又是低你们一等。礼尚往来,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计。我也希望,凭着得来的金钱,族人可以改善生活,活的更好些。”

这话说的在理,诸葛瞻想了一会儿,又说道:“那,读书识字,也该让族中孩子学一学。不是说汉语就如何高此一等,只是用来启智明理,学以致用还是可以的。我记得父亲曾为哀牢做过图谱,也可以拿出来给孩子们学。还有……”

“好了。”沙毋遥笑着又打断他,“你说着说着就这么上心,是不是早把今天来此的正事忘了?”

“千里之行,始于跬步。父亲曾说先帝之愿,是匡扶汉室,而匡扶汉室,是为还天下以太平。那这太平景,不如自哀牢始。”他诚恳认真的说完,忽然一愣神,异道,“大王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猜到一点。”沙毋遥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本王才肯告诉你。”

“大王请讲。”

“别叫我大王。这个称呼,总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沙毋遥,你叫我名字,或者喊我阿遥都行。我也不喊你诸葛公子,诸葛瞻……你比我年长,我喊你瞻哥哥如何?”

“……好、好。”

突然的亲近让诸葛瞻不知所措,然而沙毋遥已上前握住他的手,笑容明媚。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沙毋遥的确比他还小几岁,本该比他更像个孩子,欢畅童趣。想到刚才人一口一个说他天真幼稚,他心绪微动,反握了握人的手。

沙毋遥,在哀牢的语言里是草丛中窥伺猎物的幼豹。他想,至少之后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践行想做之事。前事不可追,未来尚可期。

被人温热的手握着,沙毋遥心中发涩,暗叹口气。其实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诸葛瞻之前究竟是被保护的多么好,性子才会这么柔软。哪怕千里之外死个素不相干的人,让诸葛瞻知道了,恐怕都会愧疚,未能帮上那个人。

“瞻哥哥,这个你拿着。以后你就是哀牢的朋友,只要不会伤及我的族人,无论你想做什么,哀牢全族,义不容辞。”

沙毋遥递过来一个生锈但雕琢精美的铃铛,据他所说,这是亡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诸葛瞻刚要接过,心念一动,却将铃铛推回去。

“瞻哥哥是觉得哀牢弱小,看不上我的承诺?”

“不是。恰相反,阿遥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他道,“只是信物总有被旁人偷走的可能,母亲遗物我也不该夺人所好……阿遥可有什么独特的暗号?若我有求,就在信上画上暗号,封泥落印,这样即使我不方便来哀牢,信也能送达给你。”

“说的有理,瞻哥哥果然聪明。”

诸葛瞻笑应下。信物珍贵又不便的确是理由之一,但他更多想到的是,若他再进行一次轮回,铃铛肯定无法跟着复生。除了那把折扇,牢靠的,似乎只有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

“这是我背上的纹身。”不一会儿,沙毋遥找来树枝,在地上先画一个圆,而后在里面简笔画出一只趴着的豹子,豹尾勾着一束成串状的花,“在哀牢,披发纹身是常态,除了装饰纹身外,许多母亲还会给孩子刺上独一无二的纹身,这就是我的。现在世上除了我和你,再没有第二个人看见过这完整的图案。”

“好,我记下了。”

他记忆力素来不错,再加上有意去记,不消片刻,已将图案全数烙印在脑海中,分毫不差。

“那,阿遥说的那件事,可否——”

“别急,我正要说。”沙毋遥把图案划掉,而后把树枝一扔,轻快的拍去手上的泥土,“就像我刚才说的,哀牢人多纹身,但不是每个母亲手都那么巧,因此家家户户都还备有药汁,专门用来洗去纹身。”

“两年前,有一伙汉人来到哀牢,向我父王求这个药。它其实是用哀牢的弥芃花碾成汁做的,可以除掉当下纹上的颜色,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如果非要洗,便需要大量提纯花汁涂抹,还会留下一层黑色的印子,十分丑陋。为首的汉人出了重金,偏要一个两全的办法,最后父王请族中长老出主意,把那位要除纹身的女子带去又是药浴又是涂抹费了一天一夜,才将胸口的纹身除掉。”

“胸口?”

“对,正胸口。我还记住了样式。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色蜘蛛。”

蠨蛸?!

诸葛瞻语气顿时急切起来:“那是否还有办法——”

“有。”沙毋遥点头,“万物相生相克,按长老的办法洗掉的纹身,一般情况下的确不会有痕迹。但有一个例外:把苏合子磨成粉洒在上面,只要一点,颜色就会再次显出来。之前有身毒商人途经哀牢,他们带着苏合子制成的香,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

『汀兰香原本的方子中,有一味源自西国的苏合子。』

钟会送他汀兰香,莫非竟是——

可为什么?

以钟会的立场,为什么要帮他?

“那为首汉人的样貌,阿遥还记得吗?是不是——”

他也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里描绘。高额挺鼻,弦眉薄唇,画到眼睛时尤其认真,力求将那外廓清朗内在尖锐的神态体现的栩栩如生。任何见过钟会的人,都绝对不会忘记那眸中的武库森森。

但沙毋遥眼中流露出的,显然没有熟稔,只有惊讶与陌生。惊讶是对人栩栩如生的画工,而陌生——

“不是这个人。”他肯定道,“来的人和你和这个人气质很像,一看就是从小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但眉目更柔和,脸型也更削瘦,身体好像也不太好……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听到那女子气急时喊他的名字,似乎发音是——”

“荀奉倩。”

——————————————

南中诸事基本结束,尚有不少杂务需要善后,因此当刘谌一行人离开时,阎宇没有再送到邛都,而是止步在了味县城门口。分别前,刘谌例行公事的对阎宇一番抚慰,表示定会替他在父皇面前美言请功,阎宇也不卑不亢的道着谢,推着赏,其乐融融,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日头偏西时,直到最后一个兵士彻底消失在拐弯处,阎宇才慢慢放下已经发僵的手臂,一甩袖子,挺直腰杆。

雍氏一蹶不振,哀牢是个半大点的娃娃当家,现在麻烦的人也送走了。南中,终于又成了他的天下。

想起来,黄皓那个阉人也真是有趣,拿两年前他收钱放荆州人进哀牢的事威胁他,还说什么不让诸葛瞻接触到哀牢,对他也是件好事,承诺事了给他加官进爵……真是自不量力。他黄皓再得皇帝喜欢,也就是当个奴才养着,而诸葛瞻可是名门之后,众望所归,他一番计谋得了诸葛瞻的欢心,入朝位极人臣岂不才更指日可待。

再说了,经南中一番事,他算是试探出来这小公子的性子。一个为了保全夷人性命,滔天财富说扔就扔的人,当知道近年来出兵北伐是在不停虚耗民脂民膏的穷兵黩武时,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举朝武将未被姜伯约打压过的,只剩下他阎文平,等到来日他被启用,没准那大将军的位置也——

“帮本将修书一封,走公文驿,给黄内侍。”

不过,以防万一,他也没必要和黄皓彻底翻脸。

反正,只要能让他升官发财,给谁溜须拍马不是拍呢?

他大笑着看向天空,正觉志得意满,神清气爽。

这可真是个艳阳天啊!

——————————————

“这就是孤给你的承诺。”

城邑的街市中央,一尊五六人高的巨大石像已经放置完毕。石像雕功极细,羽扇纶巾,身姿伟岸,只是相较于它的原型,面容雕刻的更加浑厚,从而比真人更多了几分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它比诸葛孔明更像一尊神。

“你放心,有这尊石像在,即使你不再以人祭祀,你的族人仍旧会服从于你的统治。”诸葛亮摇着羽扇,向半信半疑的乌克沙缓缓说着,“虽然在建造时,孤动了一点手脚——”

“你!”

“别紧张。”他笑着拿羽扇拍了拍人,“只要你履行承诺,送孩子去读书习字,让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做的那点手脚,于你于哀牢,只会有益无害。”

“但如果,你妄想继续役使族人如奴隶,将孤画好的图谱,写好的习字书束之高阁,既不开民智,又不助民生,打着神明的旗号继续招摇撞骗……乌克沙,记住孤所说的话。等待你的,只有作茧自缚。”

在诸葛亮面前,乌克沙总下意识短了半截,只觉得眼前这人会妖术,说打雷就打雷,说暴雨就暴雨。而现在,人不过是稍微厉了神色,乌克沙便开始发虚:

“知道了!你总得给本王时间……”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孤便给你三十年,看你是否,堪任一位君王。”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展衣袖,在乌克沙畏惧的目光中,转身离开。解决哀牢诸事不在朝夕,北边的战局又瞬息万变,朝廷上下有千端万端待他定夺,他只能暂且羁糜,相信乌克沙会如痛哭流涕时承诺的那样,善待哀牢百姓。

世而后仁。三十年后,北伐已成,中原已定,他归耕隆中前,必要再来见一次哀牢。

那年那月,故君新逝,少主登基,千头万绪但又志意未灭。大汉的丞相正踌躇满志积粮备马,整军练兵,力求一举夺下关中,斩断雍凉,再现大汉跨据西方,平定天下的伟业。

那时,将军于百万兵士中纵横,谋士各个足智多谋,人中英杰。那时的陇山还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步之遥,街亭城楼之上,插的犹是汉家旗帜。

阴云飘散,日光流泄。诸葛亮心念微动,忽然回首相望。金光粲然处,他仿佛已经看见,三十年后的参天大树,郁郁苍苍,如盖成荫,哀牢百姓们聚于树下,闲聊逗趣,一派和乐。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佑我蒸民,太平无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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