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二年,腊月初三,诸葛府闭门谢客,凡有登门,一律辞绝。
是日入暮时分,天子亲令,诸葛氏少子瞻,忠忧国事,计定南土,论功纪用,宜表高爵,入以显位,惜身弱染疾,病榻难起,姑好自将养,以俟大用。逢节令宴请,书贺止司马门。
依条令,收受方明确的令书送到本人处即可,但这次这份的文书,还未递出宫门,已传的满城人尽皆知。在诸葛府门前俟候一天的大小官员悻悻散去——连皇帝都担心诸葛公子的身体而免去礼事,他们总不能比天子还尊贵,让人撑着病体相见。
事实上,被皇帝金口认定正缠绵病榻的诸葛瞻,身体康健得很。那日自宫中回家后,他先吩咐下人去准备兄长吃惯的饮食——既已下旨出兵救援,汉中暂由何人主事,军粮与兵卒如何调遣都是急传发出后同样要立刻确定的问题,这些日子诸葛乔必又要夜夜宿在台中。他把黄皓说的一番话写在帛上,放进笔杆,卷入竹简,封上“承祚亲启”的印泥,和其余物品一同放入箱箧交给仆人。不出意外,箱箧会和吃食明日宫门开后,一同送入台中。
做完这些,他回到屋中,倒头就睡,一夜无梦。第二日鸡鸣起身,精神清醒异常,全无病弱的模样。
南中让他学会了另一件事,便是越将踏入难以挽回的绝境,感情就越会迟钝。如此,他能摒弃各种无用的哀戚,在现实前,保持冷静。
于是,他睁开眼时便意识到,东阁的那番话后,自己已从诸事不理的闲散人正式涉足宦海。年少而势盛,必不可免会成为各怀异心者角力之要地。他当然不怕这些麻烦,只是眼下姜维尚未能平安归来,并不该节外生枝。于是,他不紧不慢吩咐仆人关了府门,谢绝来客,一切如期。
唯一的意外,是当天夜里送到的令书。他惊讶的接过旨,随即一股暖流贯彻全身。他身体如何,刘禅一清二楚,下令书只可能是也顾忌到同处,走明路来替他挡麻烦事。
当朝皇帝性情和惠,崇尚无为,鲜少会在朝事上如此明确强硬,尤引朝野窃窃。然而,考虑到被保护的对象是诸葛瞻,不少人又觉不用大惊小怪——涉及诸葛小公子的事,陛下没有一次,不是竭尽所能。
这般有力的武器,偏偏甘愿为主战派所用,真是可叹!可恨!
腊月初五,夜幕,送东西的仆人带着箱箧回府,诸葛瞻从掉到缝隙里的毛笔中拿到了陈寿的回信:黄皓当时虽然阴阳怪气,内容却并未作假。军报传回后,的确有不少文书递到台中,认为诸葛乔于东吴有亲,理应回避亲故,去职归家。这些一一都被刘禅叩在中书,无了下文。为此,成都街头还起了童谣:
「女癸持国,楚貉据台,哀哉鹊木,维鸠居之。」
女癸,姜也;楚貉,东吴人也。幼童学了新的歌谣兴高采烈四处传唱,丝毫不察其中深意:季汉文武二政,都握在两外人手中,难保他们不会里应外合,社稷易主,国将不国。
诸葛瞻想起到成都那日,兄长言笑晏然,问得都是他是否受伤,吃了什么苦,半点未提自己。他其实从未相信过黄皓的挑拨离间,兄长不语,自然有其考量。而现在,他忽然宁可兄长所做,是为了顾全己身。
这样至少证明,诸葛乔还懂得如何为自己考虑。
然而,陈寿的观点与此不同。他在证实诸葛乔的确为此未曾上书后,写下推测的另一缘由:
「台令所为,未必不是大将军之意。」
十日后,诸葛乔休沐归家,告诉诸葛瞻他已拿到汀兰香,后续之事,尽可放心。诸葛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询问童谣的事,只走到兄长身前,紧紧的抱了下人。
在这之后的日子,诸葛瞻鸡鸣而起,月半而息,每日专心习武,吃饭时纵使没有胃口,也会硬逼自己吃完。他清楚,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等到明年正月上元节,战报如期而至,一切有惊无险。倘若不是……不是的话……
长剑扫动落叶,游龙穿梭,银光寒彻,院中少年脚步轻旋,收剑回鞘,斩断思绪。
什么都别想。
————————————————————
正月十四,上元节的前一日。
这天,日月隐匿,雨雪大作,黑云压城。晚时,一匹快马举着急报飞奔入已经落钥的宫门。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各个府邸,本已安寝的官员立刻起身,四处拉人打探消息。忐忑熬过一夜,送军报的信使迟迟未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只听来些毫无根据的碎语。有说姜维死无全尸的,还有说姜维已经投降魏国的,甚至还有传汉中诸将皆叛,大军已在百里,逼皇帝退位的……
唯一可信些的,怕是只有皇帝看过军报后,独自一人去了鸾昭仪殿中,彻夜闭门不出这一条。消息来源是一个侍卫,当夜恰好生了急病,被送回宫外家舍养病。看客们为君王大难当头还恋美人榻的风流啧啧成奇,转头又兴致勃勃骂起姜维一叛再叛,忠义扫地,罪不容诛。
十五日,上元节,理应休假。然天蒙蒙亮时,朝议如常的圣令已送至各府,一夜未睡的大臣们强打精神,换上朝服。陛阶上,皇帝难得正襟危坐,命黄皓为众臣宣读军报:
大将军已平安回到汉中,幸无大恙。预计三月前,大军可班师回朝。
“陛下,姜伯约夺民农功,屡兴征伐,却战而无功,国力虚耗。臣奏请黜其军权,罢录尚书事,即刻入京待罪。”
黄皓话音刚落,已有人急不可耐走了列来。说此话者是一位御史,厉色疾言,响彻朝堂。而后,谯周也缓步踱出朝列,执笏深躬:
“赏罚有章,国是以昌。臣请陛下决断。”
“臣请陛下决断!”
更多朝臣紧随其后,窸窸窣窣跪了一地。量其规模,竟有阁中三分之一数,比先前上言不出兵救援的大臣还多。原先有人不语,是想坐享渔翁。可偏偏姜维还活着,想要靠其身死结束北伐的人彻底绝了念想,只能趁此机会一搏。
然而,刘禅对此场面似乎早有预料。他眸中含着内敛的光:“谯公所言在理。信使除军报外,还送回一份大将军的罪己表,尽揽兵败之过,言辞痛恳,闻者生戚。其实,朕与众卿皆知,兵败实非大将军一人之责,战场亦无常胜之事。赏罚有则,国是以昌。既要责罚,便按大将军表中所说,贬将军号为后将军,仍总摄兵事。内外之事,一体攸关,录尚书事亦不必罢。众卿以为如何?”虽是问句,但谯周刚上前一步,他状似不意,淡淡道,“对了,朕记得当年相父也是以右将军行丞相事,统摄国事如旧。有故事在,如此处理,应是妥当的。”
一番话以退为进,再有异议,也只能憋回肚中。散议罢朝,尘埃落定,再无人可借此次兵败责难姜维。
从兄长处听到消息后,诸葛瞻立刻换上元日宫中赏赐的绛色绨袍,入宫面圣。他陈说的主题是年中赏下的衣物金银,用的措辞却一一都是在替姜维向刘禅谢恩。坦白讲,兄长将朝堂上情形原封不动复述给他时,他的确惊讶极了:既是为一向无心政事的陛下,竟能如此轻巧化解危机,又是为人莫名强硬的态度。怨声滔滔,众口一词,但凡君王心有分毫动摇,此事都不可能如此轻轻揭过。
这份信任、回护,遍寻史书也难有几个皇帝能做到。他为伯约哥哥感到庆幸,不解的声音再多,至少不会为效忠的君王所弃。现在,姜维尚未回来,那便由他先来谢恩。
“快起来,地上凉。”刘禅亲自上前扶起人。他挥挥手,命所有宫人退下,抚着诸葛瞻泛凉的手,声音温臣:“阿瞻的心意,朕明白。昔日,年轻一辈将军中,伯约最得相父器重。且不论这些年的诸般劳苦,纵是为了相父,朕也不能让他寒心。”
诸葛瞻听得内心发烫,连连点头。
“阿瞻,人皆说帝王当无情。但朕希望,身边的人皆能和气与共,平安顺遂。你如此,伯约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刘禅顿了一下,“好吗?”
手依旧被人覆在掌中,只是心漏了一拍,炙热归于灰烬。在君王若有深意的注视下,诸葛瞻迟疑着,还是如人所愿,轻点下头。
刘禅温然一笑,回身走到御案前,将墨迹已干的帛书卷起,交给人:
“朕近日读《诗》,读到鲁僖公修泮宫时,多有感触,写下其中几句。阿瞻精通书画,拿回去为朕仔细瞧瞧,或转交给你兄长,都可。”
“天色不早,街上当已起灯,朕知你不喜宫中约束,不留用膳了。”
诸葛瞻举着帛卷,应声退下。上了止车门外的马车,他才将其展开。上面的墨字笔锋温吞,平平无奇,一看就知不是为练字而写。要处,在其内容: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
鸮实恶鸟,恒作恶鸣,然既已食桑葚,归我以善音,不必穷追不舍,将事做绝。
“朕希望的,是身边所有人都能和气与共。”
这句话,不仅指姜维,诸葛瞻,诸葛乔,以及朝见各不相同乃至相互抵牾的官员,还包括与他侧耳厮磨,宠爱至深的侧近——
枭矣,鸾矣。
——————————————————————————————
炎兴三年三月丁巳朔,后将军维率军归京。天子依例赐飨三军,德阳设宴,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与多年前一样,久别重逢时,诸葛瞻正头戴斗笠,隐在长街两旁。四周依旧喧闹的厉害,在姜维骑马进入城门后,愈演愈烈。可惜,再不是众口一词的欢呼,而是欢呼、质疑、哭泣连同咒骂的混合。
诸葛瞻低默站着,被人流挤来挤去。左边的老叟正指着都灵斥骂,右边的新妇抚着隆起的腹部弯腰痛哭,后边的老妪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道这妇人几天前已收到朱笔划过的木楬,今日偏还要来亲眼瞧瞧才肯死心,哭的真是瘆人。这时,站在前面的老妇转过身,隔着诸葛瞻安慰妇人,说城外好多家的老翁儿子死了都没有信,拿不到朱标的木楬,抚恤也领不到。能住在成都城里的,家里男人从军多少还能混到个什长,死了能被记下,能拿到木楬领钱粮,比起那些无名无姓曝尸荒野的,那些饥寒饿死在马蹄下的,已经好上太多。再说,她至少还能有个孩子——
妇人嘶吼道:“孩子生下是个女儿,必逃不开我的路;是个男儿,没长大成人就得被征去战场送死。”
“生下来就是遭罪。回去吧!回去吧!”
混乱骤然炸开。陷入疯癫的妇人竟开始用手狠锤自己的肚子,未过一会儿,裙子连同地上竟真见了血。离得近的百姓在短暂的惊吓过后赶紧帮忙,诸葛瞻站在旁边,更不可能无动于衷。老妪利落的系紧妇人的裙子,另一人钳住她还在挣扎的手,其他几人半抱半抬,带她去见大夫。一路上,妇人还在大声哭喊,老妪紧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念:
“孩子,活着比什么都强……得好好活……总能活的……”
这处骚乱动静并不小,高马上的姜维,一定听得见。然而,诸葛瞻离开前最后一次向街中张望时,姜维黑衣如夜,仍直挺坐在马背,率军前行。
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至。他突然觉得,纵然所经之处尸遍蒿野,化作炼狱,姜维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对众生视若无睹,踩着血肉,踏碎白骨,决绝朝前而去,不停下,不回头。
把妇人抱到医家后,诸葛瞻给了大夫身上全部的铜钱,趁还没有人认出他时匆忙离开。他急急忙忙换掉沾到血迹的衣袍,理正衣冠,赶去宫中。待他进入德阳殿时,众人已经落座,他不禁望了姜维一眼,告声罪,坐到自己的席位。
丝弦奏起,舞女婀娜,觥筹交错间,宫墙外的是非总总宛如一场噩梦,醒来自然消散。
“臣妾素闻武人嗜酒,将军海量,怎么姜将军倒像是个不能喝酒的,杯杯浅尝辄止?”
酒过三巡,人人脸上都泛起醉意,刘禅一招手,鸾昭仪便娇笑着坐过去,柔若无骨倚靠入怀。这厢,末席一不起眼的小官向姜维敬酒,后者饮去三分之一便放下,一切落入鸾昭仪眸中,遂有一番询问。
“伯约的酒量是千杯不倒,但也不必次次都饮尽。你以为朕的将军也和你一般尽是想方设法,偷懒躲酒。”
刘禅玩笑般回答,欲弭平事端。然而,无论鸾昭仪是否刻意为之,在坐某些大臣,立刻嗅到机会。上席,谯周自斟满酒,向姜维举杯:
“听闻,大军本当于前月壬辰日前抵京,因姜将军伤重难愈,才拖慢路程。伤病不宜饮酒,此杯,老夫饮尽,将军请便。”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大将军伤重?!那还哪还能饮酒!如今——”话说到一半,被拉下袖子,刘晨才恍然惊觉。他本不是个不通政治中弯弯绕绕的人,只是自得到消息后,便一直为姜维担心,骤然听到受伤的消息,关心则乱,反助了谯周。
“殿下放心,维身体康健,一切无碍。”姜维先向刘谌点头示意,而后同样自斟满酒,先向皇帝举杯,“臣常惭才智疏漏,粗有文武,能得陛下信重,托以国事,夙夜谨怀,恩感肺腑。第一杯酒,臣敬陛下。”说完,他仰头喝尽,刘禅也回以笑容,喝尽所余半杯。
“第二杯酒,维敬谯公。维远在北地,犹能得谯公四方打探,悉心记挂,荣幸之至。谯公放心,维尚在壮年,小伤小病无足担忧,断不会滞碍北伐。”说完,他再次饮尽杯酒,并微作倾斜,以便让谯周看个清楚。
“维在外时,朝中兵粮钱运皆劳伯松一应操持,其中艰难,断不会少。第三杯酒,维敬诸葛台令。”
“职责所在而已,伯约过誉了。”诸葛乔拿起酒杯,先向刘禅稍作礼敬,而后与姜维四目相对,彼此一笑,同饮尽杯。
接下来,姜维给在场大小官员一一敬酒,连先前末席的小官亦未漏下。前前后后,他足足满饮下四十三杯酒,始终眸色清明,谈笑有度。
“好!好!果真是猛将岂能无烈酒,伯约之酒量,可谓天下无二!”在刘禅连声夸赞中,姜维以袖拭去唇边残留的酒液,向皇帝,众人一抱拳。
廉颇未老,了若观火。
“陛下,臣观今日歌舞,皆雅乐楚舞,靡靡之音柔催心肝,美则美矣,却难与军中铿锵相配。臣近日新寻觅至一乐人,尤善秦舞、筚篥,陛下可愿一观?”
宴会进行多时,殿中始终是别无二致的歌舞,看久了属实无聊。朱雀司马何钦眼尖瞧见皇帝以手托腮,眉眼生倦,忙趁此机会出声献好。也是他幸运,休沐日去舅亲家,恰好看到一奴仆身形板挺,手上老茧不似干粗活留下。再多一问,此人父辈竟曾是西京奏乐德阳殿的乐士,其本人亦是技艺卓绝。他果断向舅家讨了人,图摸着寻个机会进献皇帝,哪怕升一等由比秩升到正秩,仍是一本万利。
刘禅果不其然生了兴致,召人进来。何钦忙不迭退出殿外,四下张望,却未见人影。他头上冒汗,给近前的宦侍塞颗碎金托去打探。
不一会儿,宦侍匆匆回来,告诉他那乐人还在朔平门外,说是棨传不合规矩,墨迹磨了勘验不了,恐是伪造,正被盘问。何钦急的一拍大腿,暗恨自己明明提早打点过朔平门那群酒囊饭袋,怎临了关头,还要为难。从平朔门到德阳殿,少说也得一刻钟,再加上要送到御前,关关查验按规矩一个不能少。他难道还能去让皇帝再等半把时辰?
无奈,他只能独自回到殿中,如实奏禀,叩头请罪。人人都晓这宫城里以皇帝为至尊,然皇帝不过一位,底下各宫各殿的阉宦郎侍,才是盘根错节,个顶个的吃人不吐骨头,平日里得比对皇帝还好好伺候。他与其等那群人良心大发放乐人快快进来,不如直接向皇帝请罪。以人历来仁厚的性情,没准还能求到宽大处理。
期待落空,刘禅双眉蹙起,露出一丝不快,但最终只是挥手让何钦退下,未提责罚。心知自己逃过一劫,何钦大松一口气,赶忙坐回席上,再不敢拔尖吭声。
“老臣记得,西京时,有命征匈奴的将军兵尉,于御前两两比武的美事。陛下如厌倦歌舞,老臣以为,不若请后将军与镇南大将军稍操兵戈,对阵一番,比秦舞筚篥,更彰耀武事。”
“谯公——”
先出声的是张后。当日刘谌与诸葛瞻比剑出事后,刘禅明令御前不许动兵,但由于整件事不曾外露,这条禁令自然也不为当日不在纤阿台上的谯周所知。她张口,是要借不喜武声之由,回绝此事。然而,刚说两字,姜维却先附同:“谯公所言甚是。陛下,维愿一战。”
刘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他看向张翼:“镇南将军意下如何?”
自宴会开始,张翼始终沉着一张脸,未曾吭声。他平时素是严肃,倒也无人奇怪。现下突然被点道,他眉头紧锁,似在权衡什么,欲言又止:“臣——”
电光火石之间,诸葛瞻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什么。即便大脑还未能理清楚,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陛下,瞻的武艺一直是由姜将军教的,这些日子勤学苦练,多有精进。可否趁此机会,允瞻向姜将军讨教?”说着,他又转向张翼,一礼,“不知张将军可否割爱,将此机会让给我。”
“阿瞻才跟着伯约学几天,就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伯约,且与这不知高低的娃娃玩闹一番,朕好好看看,阿瞻所说的勤学苦练,是否又都是嘴上把势。”
凝固的场面瞬间轻松下来,殿中气氛再次祥和。诸葛瞻的武艺是众所周知的差,与姜维对阵自然不堪一击,再加上刘禅用了“娃娃”“玩闹”等词,哪怕一会儿对阵不激烈,诸葛瞻迅速落败,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这比和张翼比剑,容易太多。
在场不少人都明白于此。谯周深深望着诸葛瞻,目中尽是哀叹。而张翼则好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在姜维起身时,坐在旁边的他暗扶了一下,确保人稳稳站定。
“伯约哥哥,瞻可不会手下留情。”
伯约哥哥放心,瞻一定保证不出十个回合就落败,绝不留痕迹。
他向姜维俏皮的一眨眼,后者唇角微动,眉眼棱角柔了些许。二人皆束袖高髻,执剑对立,一声鼓响,瞬间银光交织。
诸葛瞻清楚,自己放不放水,能胜过姜维都是痴人说梦。但武艺高强归高强,人又不是铁人,一路车马劳顿,刚才还喝了那么多酒,身上一定疲乏,继续硬撑,是为彻底击碎伤重的谣言。他慢些动作,轻些力道,让姜维轻轻松松赢了比剑,早些回府休息。
然而,不知是否是错觉,即便他剑使的心不在焉,每一次进攻,姜维都是在最后关头,才堪堪挡住,且力道很轻,若他再使一份力,未必无法攻破。
莫非是这段时间日日习武,水平真有了突飞猛进,还是……
一时走神,剑直朝前去,正向面门。他猛然惊觉,硬偏了方向,姜维亦侧身去避,他的左手恰好摸过姜维的后背。踉跄几步,他前摔在地,算是落败。
“阿瞻可是伤着哪了?”刘禅焦急问道。
诸葛瞻利落的爬起身,右手捡起剑,左手握拳垂着,笑道:“陛下信不过瞻,还信不过姜将军吗?瞻当然伤不着。”说着,他又看向姜维,眉眼弯弯,“伯约哥哥,看来没个三年五载,瞻是没法在你手下讨赢几分了。”
刘谌在旁打趣:“三年五载?阿瞻,依我看,怎么也该是个十年八年才是。”
“好了好了,朕都说了,点到为止。不过阿瞻,你的武艺,确还有不少精进的空间。伯约,以后再好好教教他。”
“是。”
宴席上又是一片欢声笑语。诸葛瞻讪讪坐回原位,笑容中带着几分懊恼,似是在因毫无悬念落败而气馁。时过许久,待众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他身上时,他才沉深目色,于案下悄悄展开左手:
掌中,是猩红的血。
——————————————————————————————
宴会结束已是深夜,人们三三两两离开宫城。姜维的府舍在城南开明里,诸葛瞻有心想与人一同回去,刚迈出一步便被兄长拉住,再看过去时,黄皓正带着一群端着赏赐的内侍走出宫门,跟在姜维的身后。他只得作罢,先随兄长回家。
这厢,黄皓步步紧随姜维回了将军府。他从看到久未修缮的府门就开始皱眉,院中各处虽是干净,但光秃秃的无有一景,除了放着几件兵器外,素朴单调的一如军营。赏赐当入库,而来接赏的仆人,要不是老叟,要不就是眇跛孑挛的残疾,黄皓往厅中走时,脚下不稳,还险些摔了一跤。瞧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他暗啐一声,满眼嫌恶。
“东西已经送到,老奴不打扰将军休息,先告辞了。”
黄皓站在门槛外,躬身说着,脚却没有动。他知道姜维一定会留他。
“常侍慢走。”
然而,姜维仅淡淡点头,并无留意。他拿火折点燃铜灯,坐到席后,翻开一卷竹简悉心读起来。老仆给他端上一碗清水,他喝了几口,提笔在简上勾画,始终不紧不慢。黄皓心焦的如热锅蚂蚁,忍不住主动出击,大步跨了进来:
“简上可是阵亡将士的名单?”
姜维抬眸瞥他一眼,笔下勾画依旧,未置可否。
黄皓不得不再道:“陛下宽仁慈爱,知北伐伤亡惨重,抚恤饷钱早已备好。只要将军略通人情,老奴可保名单奏上后不出五日,银钱粮米皆可到位。”
“……”
姜维笔尖稍作停顿,犹未开口。
“将军知道,每日都有大量文书送入台中,转呈御前。批阅时,件件都是由老奴为陛下读奏。天下事物繁剧,文书纷纷杂杂,老奴年老昏聩,不留心忘上半个月,也是有的。就是过了御前,下旨执行,调钱谷,各营分派,桩桩件件都得过宫中内侍的手。此中门道,有今日朱雀司马何钦之事在前,老奴想将军定是清楚。”
“……”
“将军放心,老奴绝非贪恋钱财之人。可自古上下打点,总需银钱开路,这也是为将军好。所以……五成。”黄皓弓着腰,迫不及待张开一只手,咧嘴笑着,“只要将军今日给个准话,老奴保管这事办的上上下下,顺顺当当。”
姜伯约,别以为我不知道,何钦哪来的狗屎运碰到个技艺疏绝的乐人?还不是你针对鸾氏又做的局!陛下话都说的那么清楚,你还不知死活想要找事。我黄皓大度不计较前事,五成,还要少了呢!
话音落下,厅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在听到索贿数字时,姜维的笔就已经停了。他盯着黄皓,橘红色的火焰在眸中幽静的燃烧,像鬼火般,令人股战。姜维是在战场上拼杀活下来的人,手中鲜血不止千万,被他冷眼凝视,寻常人早已吓得跪地求饶。
黄皓同样出了满背冷汗。但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是中常侍,皇帝最宠爱的内臣,此事如果他想从中作梗,有的是办法拖上半年一载。他是等得起,可那些男丁死绝,绝了生计的亡人家眷可等不起。现在局面,必然是姜维求他,怕什么!
姜维再狠,还敢杀御前的人?
他暗笑起来,为自己能拿捏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窃喜。余光中灯火摇曳,姜维的脸在明暗之间跳动。纯墨色的衣袍与阴影相连,模糊的光影中,他仿佛陷于一潭漆黑的沼泽,污泥上涌,吞噬躯干。他终会沉下去,无非早晚。
于是,很久或是一瞬,黄皓见姜维抬起左手,比了一个数字。
黄皓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哈?姜将军,五成变两成,亏你能开这个口。”
“钱谷到后,两成给你,维拿三成。剩余五成,分予将士。”姜维沉声说着,“拿走五成,世事无常,或会为陛下闻知;拿走两成,予我三成,彼此高枕无忧。常侍自择。”
“你把此事告诉陛下,老奴是会被责罚,但后续杂事一一还是得由小吏去办。将军断不会如此不智。”虽如此说,黄皓的确也担心被刘禅知晓后的麻烦,努努嘴,让了一步,“三成。”
“三成归你,二成归我,来日事发,廷尉定罪,自是获利多者为主谋。常侍想清楚了?”
黄皓又是一愣,他一心想多贪点,显然未想到这一层。啧啧纠结半天,想着有一则有二,将来机会多的是,不怕捞不来钱。便又假模假式拉锯一会儿,装作不情不愿点了头。
“昔日陈令道姜将军于官场颇有慧根,老奴不信,今日一见,果然还是不得不佩服陈令灼识。”
得了钱财,他还不忘讽姜维几句,让人平日里颐指气使,故作清高。
“天色不早,老奴得回宫伺候,先行告退。”
说完,黄皓转身离开。府中老仆已在屋外等候多时,待把黄皓送出府门后,又折回来,等候差遣。
“按老办法,找京中富户把赏赐皆换成谷米布帛,依这份名单一一送去。”姜维拿起刚才用朱笔勾画的两卷竹简,交给老仆。后者抱着竹简,却没有立刻离开,欲有所言盯着姜维。
“古叔,怎么了?”姜维奇怪问道,一想,似乎又知道了人想说什么,“如果问起,也和之前一样,是诸葛公子仁爱百姓,希望领不到朝廷谷米的人家能过好些。”
其他郡县从军且已丧生的兵士名单,他还需整理几日,用那三成钱谷应该足够。过明路的五成,除抚恤亡士家眷,给独子参军的人家也送去些。把几个月俸禄添进去,算算,差不多也够了。
他是当过仓曹掾的人,一笔笔钱谷出入,了然于胸。他又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人,陈袛去世,北伐失利,此次回朝必有一番恶斗,也早有预料。
可黄皓的胆子,着实太大了。
黄皓自得自己拿捏住了姜维,却不知“五成”两字出口时,姜维的右手已紧握刀柄。杀人不过毫秒,一切一了百了,但姜维忍耐了下来,因为他在案上看到一落满灰尘的简。
是陈袛留给他的:
「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将军勉矣。」
“……血……将军……你在流血……”
姜维惊觉,缓过神来。被姜维称作“古叔”的老仆脖子曾被刺穿半截,所以费好大功夫,才说出这几个字。
姜维道:“是了。古叔,再让人送些疮药纱布来。一点小伤,我自己包扎一下。”
古叔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成了叹息。不一会儿,仆人拿来纱布疮药,也退了出去,留姜维一人在内。
门阖上的一刹,姜维挺直的脊骨,终于无可支撑,佝偻下来。
姜维一边回想着可能有的纰漏,一边脱去衣物。橘红色的灯火藏起脸早已失去血色的事实,黄皓一心惦念着钱财,想也未察觉到屋里越来越重的血腥味。总而言之,一切尚没糟糕到头。
然而,他虽然大脑清醒,身体却没有那么受控制,颤抖的指头无法解开系紧的衣带,最后只能直接扯掉。上衣剥去,胸背缠的重重白布已被鲜血浸透,变成暗沉的黑红色,必须再牵动伤口,才能把黏在皮肤上的布条扯掉。汗水不断自额头滑落,他用另一只手打开药罐,反正触目之处皆是红,索性直接朝前后去洒。疮药是好药,但接触到伤口时,又是割肉的疼。血还在不断往外渗,必须尽快再把伤处勒紧。然而,就像他时常高估自己的幸运一样,现在,他也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被折磨多时的躯体再也支撑不能,药罐脱手,将要砸到地上——
夜风偷入几缕,清醒时,药罐已被人稳稳接住。
“如果不是阿瞻细心,我也险些被你骗了。”诸葛乔在旁随意坐下,边为人继续上药,边道,“别急着赶人。放心,除了阿瞻和你府上的人,没有人知道我来了。”
为打消旁人顾虑,姜维顶着重伤也要昼夜骑马,加快行军速度。回来后又是痛饮,又是比剑,这些诸葛乔都看在眼里,自不会因小失大。
“谢谢。”有人帮忙,上药的确方便许多。然而姜维口中道谢,神情却是冷峻,“但柏松,你仍不该来。”
诸葛乔道:“我不走这一趟,阿瞻今日不可能睡下。”他拿起剪子,剪短一节黏连在血肉里的白布,姜维闷哼一声,失了反驳的机会,“伯约,你忍着伤病,是担心朝中有人以此为借口反对北伐。但你这伤口的确太过严重,也许……”
“两个月后,我会带军回汉中。”
“伯约,这也许是个契机,且——”
“不行!”语气太厉,二人皆是一愣。半响,姜维蹙眉道,“抱歉。但北伐绝不能停。”
“倘若养精蓄锐……”
“季汉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三声鸦啼传来,窗檐外,似是出了月亮。
把最后一处布条系紧,诸葛乔走到水盆前,洗净手上鲜血。姜维披上一旁干净的衣物,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刚刚他还冷声呵止过人。又是半响,他吐出一句:
“元逊之事……”
“伯约不必自责。兄长的性情乔明白,不为吴主所容,无非早晚。”诸葛乔显然没把之前的争吵放在心上。他垂下目,遮住一闪而过的哀戚,“幸好如今陛下贤明,且不痴于揽权。伯约,正因此,鸾昭仪的事上,你我都不能继续了。”
姜维目色又是一厉,却知诸葛乔所说为实。大局为重,不得不应。
“伯松,朝中诸事,可有我能帮上忙处?”他又问道,“你如今处境——”
“总算比你好些。”诸葛乔笑道,继而神情微肃,“伯约,以我之见,现在的国力兵力,北伐确不当继续。但——”他止住又要开口理论的姜维,“但在兵事上,季汉无人能胜于你。你既认为应该继续,一应调度,我尽力而为。”
“……多谢。”
“天色不早,我要早点回去告诉阿瞻消息。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伤势实情,不要告诉他。”
“好。”
“出仕之前,朝中争议,尤其是涉及北伐相关,不要再让阿瞻卷进来。”
“好。”
“江东那边,吴主恐还会生枝节。你,万事小心。”
“……好。”
“告诉阿瞻,过十日,我会去府上继续教他练剑。”
诸葛乔平和的眉眼微微颤动。他自觉在蜀地之中,自己已算是了解姜维的人。可现在,望着大半个身子都站在黑夜里的人,他心中仍生出几分陌生。
他终于忍不住道:
「伯约,你可曾想过,也许有朝一日你我都无法再护着阿瞻。」
「你伤重至此也要继续教阿瞻练剑,是否是……」
然而,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然走到将军府外。那句话,自然没有说出口。
“阿兄,伯约哥哥他——”
“只是背后有道剑上,已经结痂,你今日不小心碰到,才渗了点血。伯约说,过几日便来府上,继续教你练剑。”
得知人没事,诸葛瞻立刻大松一口气,躲在府外吹了大半天的凉风都算不得什么。又听姜维要来教他练剑,更是笃信人身体无碍。瞧着弟弟雀跃的模样,诸葛乔眉目含笑,心想果然还是不该让弟弟知道那么多事。
姜维和他,总有一人能一直护着阿瞻。
却是一抹赤红刺入眼眸。他的衣摆一角有一片血,应是在为姜维上药时不小心沾上的。
他匆忙的将衣角扯至身后,在未被发现前,跟上弟弟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庚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