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刘谌猛的起身,案上的笔墨杯具被连带着撒了一地。门外仆人听到动静,忙出声询问,诸葛瞻一边回着无事,一边硬拽着刘谌再次坐回案前。
“那个书史人呢?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去把他揪出来,看他说不说实话!”
“书史叫侯平,已经死了。”
“什么?!”
“当日侯平在尚书台上奏后,不等陛下问询,直接撞柱而亡……此事,被他做成了死谏。”
“这!这……那所谓的证据呢?必定是他伪造的!”
“那卷竹简已经送到廷尉查验,目前尚未有结果。但事后我问过董先生,当日他廷尉的人尚未到前,曾匆匆看过,那是一份总计簿,以及一张血字帛书……董先生说,至少帛上的校尉印肯定是真的。那是一份汉中军校尉严尹的血书,同样是劾姜维贪污军资,矫诏出兵。”
“那这严尹不会也——”
“这次北伐阵亡的将士名单中有他。而且,就算贪赃是诬陷,矫诏的事,恐怕很难过去。”
其实,姜维这次先斩后奏北伐,几乎是身处中央权力中的众人心知肚明之事。但仗毕竟是打赢了,刘禅也无心追究,以下不为例为前提,把这件事就这样盖过去,是所有人的不言自明的共识。谁曾想,矫诏之事最后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当着众人的面被揭露出来。众目睽睽,哪怕是一国之君有心想维护,都找不到办法。
“这是要置大将军于死地啊!”
他替皇兄去外县府办事,离开成都不过几日,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这帮人真是居心险恶,步步杀招,何其歹毒!
刘谌愤懑的发出一声长叹,余光扫到诸葛瞻,却见人目光平静,若有所思,丝毫不见惊慌,不由一喜:“阿瞻……你,是不是想到办法了?”
“没有。”哪知诸葛瞻头摇得干脆,“但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急过了……我得冷静,伯约哥哥如今身陷囹圄,如果我再不冷静,情况只会更糟。”
“……那我们一起商量,阿瞻,你有想到什么,都和我说,我们一起把大将军救出来。”若说先前是期待诸葛瞻想出个办法,那现在刘谌反而更担心,诸葛瞻思虑太重,反而先撑不住。矫诏之罪,若一板一眼较真起来,必是死罪,他真的怕诸葛瞻现在这副冷静的模样,是强弩之末,到时候姜维还没救出来,诸葛瞻先再出点什么事。
“嗯。”诸葛瞻轻点点头,对刘谌的担忧浑然不知,因为当下他的确把全部脑力,都花在了分析局势上,“我想,我们能做的第一步,是先找到布局者。首先,肯定不会是文伟叔,他如果打算揭破矫诏之事,没必要等到今日,先前也不必设局让伯约哥哥禁足府中。”
“会不会是黄皓?”刘谌问。
“应该不是他。一则他禁足宫内,没有机会联络尚书台的人,二则如果军中有贪污,必然会和铸币之事联系起来,到时伯约哥哥固然获罪,黄皓自己的罪状也会雪上加霜,于他有害无利。对了,说起来既然矫诏已足以论死,布局者为什么还要再加上贪污军资,之后若查出后者是诬陷,矫诏就算是事实,众人的视线也会被栽赃陷害转移……”
“而且,殿下,你有没有觉得揭破此事的方式也很奇怪。矫诏既然是事实,他们完全可以选择一直处于幕后,无需牺牲掉侯平。尚书台是文书所在,对他们掌握情报至关重要,能安插进来侯平一人恐怕已是不易。众目睽睽……又是众目睽睽,当时伯约哥哥要除郭循和黄皓,用的就是这个方法。对方难道是在以牙还牙?”
“等等等等。你既然认为,侯平是对方的人,那有能力安插人进尚书台的,绝不会是个人力量,甚至我怀疑,这整件事极大可能都是魏国细作的阴谋。”刘谌说道,“但你又说以牙还牙……阿瞻,你觉得大将军被诬陷,是因为私人恩怨?”
“准确的说,我怀疑整件事虽然是魏国的阴谋,但具体的布局者,与伯约哥哥有恩怨。……莫非是鸾昭仪?”
“那个女人果然有鬼?!”
“如果是她,且不论具体动机是何,侯平是尚书书史,她无需出宫,只要买通几个内侍就能传递消息。问题是,她如何得知出兵是矫诏?……但不可能有第四个布局者。钟会说过,精心培养的细作只有鸾昭仪一人,其他小卒不可能绕过她布这么大的局。”
“钟会说?”刘谌更加诧异。阿瞻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知道了许多不得了的事,这都是怎么回事?
然而,诸葛瞻没有向刘谌解释,不是不想,而是恰好此时,刘宁也到了诸葛府,并带来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这件案子内情如此复杂,又牵涉甚广,廷史、狱吏们少不了时常同姜将军查问,让满成都的人看着他们日日进出右大将军府,同样有失体面。所以,廷尉丞李洧才向父皇请命,请求能让姜将军到廷尉府别院暂居,直到案件查清。那个别院在廷后曹前,各郡考课上第,与上计吏一同至成都的法吏,一般会住在那个院子,所以请姜将军住那里,绝对不算是下诏狱。父皇应该是知道这些,才会应允。”
一听到姜维要被带至廷尉府中禁足,且就在现在廷尉府的已经登了府门,诸葛瞻和刘谌立刻变了脸色,急忙让仆人备马车,和带消息来的刘宁往姜维府中赶。到了车上,三人坐定,刘宁这才有时间细细讲述内情,虽然口吻间不乏宽慰之意,但无论是诸葛瞻、刘谌,还是她自己,都没能因这些话安心多少。
他们熟读经史,此情此景,自然会想到“将相不对理陈冤”的故事。将相宰辅天子,位居人臣之极,不当诣廷下狱,面责于法吏。正因此,西汉时乃有丞相王嘉将要下诏狱,其主簿进毒药,劝王嘉提前引决自杀,免受屈辱。姜维情刚性倔,若是一怒之下真的……
难道布局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诸葛府距姜府并不远,三人匆匆赶到,正碰上姜维与廷尉府的人一同出府。姜维一身常服,面无表情,但举止间对另一人并无排斥,想来在府中时那人已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清。
至少不是最差的情况。
诸葛瞻着急的跑上前,看到姜维无事,暗自舒了一口气,但心中沉重依旧。其实,距郊猎到今天,不过才过了十几天,但诸事一波三折,步步艰险,现在见到姜维,诸葛瞻几乎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发现人瘦了,面色中也透着病态,是伤还没好全吗?可当下局势危急,他是不是该先寻个机会,尽可能多的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告诉姜维——
“阿瞻,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
在诸葛瞻快速运转大脑,却越想越乱时,反而是姜维,先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却难掩隐约的沙哑。接着,姜维又安抚般的拍了拍人的肩膀,便登上了廷尉府的马车。
诸葛瞻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人。
“诸葛郎君。”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诸葛瞻回头,见费祎次子费恭竟也从姜维府中走了出来。察觉到人眼中的疑惑,费恭又道:“家父今日骤然听到消息,颇感忧虑,只是身体仍然抱恙,便遣恭来询问一下情况。”
他这般说,一是为解释为何会在此,二也是替费祎告诉诸葛瞻,既然是“骤闻消息”,这件事显然不可能出自费祎的谋划。诸葛瞻听出了其中深意,整整神情,说道:“瞻明白。相信有陛下与文伟叔在,一定能尽早查清事情。”
这就是不疑事情与费祎有关。费恭暗舒一口气,又道:”方才与姜将军一同离开的,是廷尉丞李洧。廷尉胡愚这些日子居丧在家,廷尉府的诸事,便都交给了李廷丞代为打理。此人任法吏多年,颇有手段,但非酷吏之流,相信事情很快就能明了。”
诸葛瞻点点头,记下费恭有意告知的信息。之后,为避免引来碎语,二人在府门口又二人寒暄几句,便彼此作别。
“阿瞻,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布局者一定要在矫诏之外,再拿贪污军资来构陷姜将军了。”待诸葛瞻回到车上,一直在思索的刘宁立刻开口,“律法中,矫诏其实有三种,一是矫诏大害,论当腰斩;二是矫诏害,论当弃市;三是矫诏不害,罚金四两。姜将军虽然矫诏,但取得大胜,自然不会被论以矫诏大害或矫诏害,而罚金四两必定是布局者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他必得再加上赃罪,才真正危及到姜将军。”
诸葛瞻与刘谌都不熟悉律法,听过后,不免更加疑惑:“赃罪在论当时莫非会比矫诏更严重?”
“赃罪是按赃物金额论罪,轻者不过罚金一两,重却可抄家去籍,没为隶徒,若是一军之将带头贪墨军资,数量恐怕会上至千万,这便还可能被论以不道,重者可至腰斩。”
许是“腰斩”二字过于骇人,刘谌听完立刻道:“贪污军资肯定是诬陷!只要是假的,我就不信查不出问题!”
“也许能查出纰漏,但我想说的是另一点。”刘宁语气沉着,继续说道,“如果只有矫诏,就算要定罪,也顶多是矫诏无害,案情清晰明了,不出五日,廷尉府肯定能结案。但查赃罪就不一样了,账簿需要条条核对,经手的人是谁,销赃的人是谁,包庇的人有哪些,都需要一一查问,短则至少两个月,长则甚至能到累年不决。我担心……对方是想借此一直把姜将军耗在廷尉府。“
诸葛瞻问:”一直耗在廷尉府,除了会影响到北伐,还会有什么后果?“
刘宁摇摇头:”这就是我刚才一直卡住的地方。按理说,以姜将军的身份,对方就算想拖住他,父皇也不会坐视姜将军在廷尉府禁足超过两个月。两个月……能有什么用呢?“
很快,这个疑问便得到了解答。经过廷尉府一番细心调查,侯平献上的帐簿中将近一半的内容都已核验,事态却变得更加复杂,不仅姜维作为疑似”主谋“日日被问询,张翼、廖化等一干驻守汉中的将军们,都成了法吏们登门拜访的对象。一晃眼到了大军离开的日子,为了避嫌,刘禅最终下令命一直在南中任职,近日方回到成都的荡寇将军张嶷,与担着外戚至亲的身份,又未被牵扯入贪污案的车骑将军夏侯霸一同统领军队回到汉中,提防外敌,至于张翼等几位将军,皆被此事绊在了成都。
夏侯霸与张嶷都不是能主动出兵北伐的人,但相比起费祎一开始的筹谋,显然已经对姜维有利太多。然而,事实上,成都却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样的事态发展与姜维有关,因为在大军离开前五日,廷尉府中就传来姜维旧伤复发的消息。底层的小吏们传的有板有眼,什么伤口化脓,什么血流遍地,什么昏迷不醒……传到后来,连刘禅都被惊动,专门派太医令去探病,得到了回禀,却是姜将军身体康健,一切无恙。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包括诸葛瞻等人都不能不考虑那些小吏的话的真实性,偏偏廷尉丞李洧极有原则,哪怕有大将军费祎的亲笔手书,都不肯放他们进去见一见姜维。
会不会这才是布局者的真正的杀招?
硬生生地把姜维在廷尉府中拖死?
不知道。想不明白。诸葛瞻一贯自诩是思维清澈之人,想起现在的局势,却是一团乱麻。他不敢百分百相信太医令的话而置传闻于不顾,又想不通为何李洧一口咬定姜维无恙却又不让诸葛瞻他们带着大夫亲眼瞧上一瞧,更想不通若布局者就是打算耗死姜维,为何连小吏的嘴都堵不住。但事实上,想不想的明白都不要紧,无论谁是布局者,无论真正目的是什么,当务之急只有一个——尽快救姜维出来。
他赌不起谋定后动了。他怕的厉害。
于是,经过十日的奔波后,他约刘谌与刘宁在府中见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陈寿陈承祚。
“各位。”他沉下语调,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谋士,“我有一个计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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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乙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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