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甲寅

“还记得之前的问题吗?”

“我虽是季汉大将军,但一贯主和,若我身死,兵权必会交予伯约。到时连年北伐,雍凉二州再无宁日,魏国派刺客杀我,何利可图?”

“郭循若真是魏国刺客,不该以我,或者说,不该首先以我为目标。他是为刺王杀驾而来。”

“所以,阿瞻,你猜对了。昨天在田猎场发生的事,的确是给郭循做的局。是忠是奸,一试便知。”

“当时,若非皇后殿下及时救驾,万一郭循得手……此局,未免太险。”

“郭循不可能得手。”

“为什么?”

“别忘了,你伯约哥哥也在那。他敢放郭循到陛下面前,自然有信心在千钧一发时力挽狂澜。你清楚的,他一贯有此胆量。”

“可他已经受了伤——”

“卖个破绽而已。不见血,时机就不够诱人,不够诱人,郭循就不会如他所愿,放弃这么久的伪装,贸然在御前动手。而只要郭循动手,众目睽睽,证据确凿,任谁,以什么理由,都不可能再救得了他。”

“纵使伯约哥哥设了此局,那内侍身上的信……”

“阿瞻,其实你在登门之前,不都已经想到了吗?”

“……”

是啊,他的确想到了。夏侯霸让他等着看的,一是郭循御前行刺,作茧自缚,一是内侍怀中书信被发现,成为指证黄皓私铸钱币的证据。前者如设局人姜维所愿,后者却被他人黄雀在后。至于黄雀是谁,其实也不难想,所以今天他才会来大将军府,主动找费祎手谈。

“文伟叔,你和伯约哥哥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这一步,是哪一步?”落下一子,费祎缓声说着,“姜维、黄皓,若说他们二人有勾结,满朝文武不会有一人相信。搜出的信,也只是黄皓的手书,并无伯约的回复,胡廷尉是个聪明人,不会凭这点模棱两可的东西治伯约的罪。如今,伯约不过是因牵涉案情,暂时禁足府中。考虑到他的伤,陛下还特意派了一位太医住府诊治。阿瞻何必这样担心?”

“可文伟叔需要的,就是禁足的这段时间!”诸葛瞻立即道,“伯约哥哥无法离府,不仅无法重启北伐,更无法前往军营。若其他将军在此时带大军回汉中,就算伯约哥哥来日无恙,也极难再拿回兵权。”

“在尚书台学习数日,果然长进飞快。”费祎笑着认下人的话,“不错,二十日后的乙巳日,张翼会带大军回汉中,戍卫北境安全。阿瞻,不仅是对季汉,对伯约,这也是最好的安排,让他好好歇上两年,等头脑冷静了,再回汉中也不迟。”

“……一定要这样吗?”虽然早已猜到事情的真相,但亲耳听到敬爱的长辈承认,却是另外一回事。诸葛瞻只觉胸上重石千斤,几欲窒息,“我知道,文伟叔有阻止北伐的道理。可一定要如此吗?对自己人,阴谋陷害?机关算计?!”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失态了,不免又满心歉意。但胸中积闷,总算也伴随着这声质问,吐出几分——

费祎这么做固然是为了社稷百姓,可姜维北伐,又何尝是为了自己?!文伟叔已是大将军,不想北伐,拒绝就好,为什么要算计自己人!

“是,阴谋陷害,机关算计,自己人。”可费祎仍然坦然认下质问,平静的语气更衬出诸葛瞻的不理智,“阿瞻,你觉得不妥,是希望伯约继续北伐吗?”

诸葛瞻喉中一哑。事实上,他已然认定此次北伐必会战败,所以不如不打,但明明还可以——

“明明还可以与伯约商量,分析利弊,好言劝说,加以说服。”费祎一眼看透人想说什么,语气带上几分无奈,“阿瞻,莫说是我,就算是你去对伯约软磨硬泡,也说不动他。”

诸葛瞻下意识要反驳,但不知怎得,脑海中倏地闪过那日姜维冰冷的目光,惊怔之余,已失去最好的反驳机会。

“为何不能北伐,北伐会引发什么后果,我自然早就和伯约一一讲过,但他总有他的道理。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我们又立下约定,以后若要谈北伐之事,他需当日先在棋盘上连赢我三局,平局不算,中断不算,过了夜半也不算。你猜猜,这些日子,伯约赢了几次?”

“八次,但其中只有三次是连续的。那日,伯约带着一箱的簿册、军报和舆地图,和我一直论到鸡鸣,一口水,一著饭都不曾用。阿瞻,你说以伯约这种性子,除了强迫他呆在府里,怎么可能被说服?”

诸葛瞻再次默然。他有时也会与姜维下棋,自然知道人的棋艺虽不算差,但终究还是自己赢得多。连他都很少能在费祎手上赢一局,姜维却能赢下八次,甚至还有三次连胜,二人下过的棋局总数几乎难以想象。姜维能赢,靠的不是棋艺,而是持之以恒的耐力,硬生生耗到费祎身心俱疲,露出破绽。

不得不说,以他对姜维的了解,对方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

“文伟叔似乎一直没有与我仔细说过不赞同北伐的原因。若是兵粮,瞻看过近些年的簿册,国库其实尚有盈余,一战之力总是有的。若是担心兵败,这次即使仓促出兵,也取得了不小胜果。为何不能继续?”

“因为没有用。”费祎语气笃定,“的确,伯约这次是赢了,但战果不过几千流民,一无寸土之功,二无金银之惠。魏国虽是战败,损失不过九牛一毛;我们虽是得胜,代价却远过于收益。这样的胜利,重复十次百次,也没有意义。”

“北地王曾为我解释过,此次胜利虽未能占据领土,却也成功搅动局势。西土民风彪悍,夷汉混居,本就内怀骚动,只要再点一把火,就能鼓动他们改附汉朝,割断陇右,再以陇右为基,逼进关中。”

“不错,类似的话,伯约也与我说过。他的描绘总是如此,听上去唾手可得,可困难多少,风险如何,他总不去提。”费祎低笑一声,“即使、却、只要、就能……阿瞻,你要记住,当一个人话里带上这些词,本身就说明,他也没那么相信自己的话。徒增气势耳。”

“但如果不相信伯约哥哥的描绘……”诸葛瞻顿了一下,声音也不由压低,“那我们该做什么匡扶汉室。还是说,文伟叔不仅是反对这次北伐,而是以后所有都——”

话说到此,这场询问已然失了礼数,更像是不合时宜的逼问。毕竟,在季汉,无论实际如何,没有人能对北伐说出那两个字。

而费祎果然,避开了最直接的回答。他只是叹着气,流露出一种不愿如此,却无可奈何的坚定:“阿瞻,我必须为所有人考虑。我不能由着伯约,拿现在的一切去豪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

言语间,最后一颗白子落下,胜负已定。

“文伟叔,那至少,你可以答应我到此为止吗?”

“只要伯约到此为止。”

“只等两年。”

“只等两年。”

得到费祎肯定的承诺后,诸葛瞻心知自己再留下去,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再加上府外还有人正焦急的等待,他沉默地站起身,行礼,告辞。

“怎么样?费大将军怎么说?可是今日就能放大将军出来?”

一出府门,诸葛瞻就被刘谌拉进车里。今日诸葛瞻进里门时,正遇上同样要来找费祎的刘谌。他见刘谌竖眉冷眼,一副要闯府和费祎吵架的模样,忙是再三劝说保证,才说服由他先与费祎谈谈,刘谌则在府门外稍安勿躁。一番交谈花去两个时辰,刘谌早已等的十分不耐,此时急急询问,又见诸葛瞻眉眼低落,迟疑不答,自然明白过来,当即变了脸色:

“所以果真是费大将军从中捣鬼是不是?!你等着,我去与他理论!”

“殿下!殿下!你先冷静,听我说——”见此,诸葛瞻忙是把他与费祎交谈的内容,尤其是最后取得的承诺一字不落告予刘谌,“总之,就像文伟叔说的,伯约哥哥并不会获罪,一切到此为止。他答应我了,只要两年,伯约哥哥只需要在成都休养两年,就能回汉中了。”

其实,出府时他没有即刻回答刘谌,就是在思索当下的局面。对于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被迫在成都呆上两年的确憋屈,但考虑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两年,时间恰到好处:一则,姜维不在,张翼对出兵素来态度保守,今年年末那场必败的北伐断然不会发生,会因此事而丧命的众人也都可保全;二则其实不到两年,曹魏就会大举来侵,届时费祎必然会让姜维回战场,他只需在那之前提醒阴平之事,再由姜维亲自布置这一带的防线,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让邓艾如入无人之境般突破阴平,兵临城下。

然而,刘谌既不知未来之事,对费祎又无诸葛瞻般的信任,听过之后,犹是满脸怀疑:“他现在说是两年,两年之后谁又知道是何光景?况且若承诺可信,北边曹爽何以在司马懿对着洛水发完誓后,还身首异处,抄家灭门?要是费文伟……”

“文伟叔怎么会是司马仲达那种穷凶极恶的奸人。”诸葛瞻蹙起眉,打断了刘谌,“且他和伯约哥哥也只是因国事不和,根本到不了兵戈相向的程度。殿下再说下去,未免诛心太过。”

刘谌撇撇嘴。季汉朝堂素来安稳,十几年来几乎无何斗争,就算有那么零星半点,也顶多是贬官罚俸,这与皇帝端拱,历届宰辅仁厚都是分不开的,所以事实上,他也不觉得费祎会对姜维下死手,只是无法像诸葛瞻这样全然放心罢了。当年魏延将军之事,他可还记得许多内幕——

但若说这个,必会让阿瞻想到父亲去世之事……罢了罢了,不提了。

“出宫前,宁儿与我说告、讯、验、鞫、论、当、奏,一套断案流程走完,至少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这段时间两方相安无事,我就相信费大将军的承诺。至于之后,等大将军解除禁止,大不了让他直接向父皇请旨回汉中,照样谁都拦不了他。”

诸葛瞻一想,还真是如此。只是回汉中,皇帝没有理由不批准,可按照姜维的性格,万一回了汉中再来一次先斩后奏出兵……

怪不得文伟叔会加上前提:

「只要伯约到此为止。」

“若是这样,案子查的慢些或许反而是好事,至少不要让伯约哥哥赶得上在今年北伐……”

“你说什么?!”

刘谌陡然大声吓了诸葛瞻一大跳,半晌,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竟将心头的盘算小声说了出来,而这显然让百分百支持北伐的刘谌大受打击:“阿瞻,你怎么回事?!你相信费大将军那虚无缥缈的承诺就算了,怎么还说出这样的话……你不会也开始反对北伐了吧。”

诸葛瞻含糊道:“北伐当然是应该的,我只是想迟一年,以免国力不支。”

“国力不支,果然是那些老一套的腐儒说辞。”刘谌不以为然摆摆手,“阿瞻,你就是耳根子太软,别人说什么,你都觉得有道理。……不行不行,我得好好再跟你讲讲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把你的立场扭回来才行!”

诸葛瞻心知真让刘谌说起来,他今晚就不必回家了,连忙转开话题:“至少这次能将黄皓下狱论罪,也算是有得有失。”

哪想到提起黄皓,刘谌像被火撩到般,瞬间又竖了眉:“别提了,什么下狱!黄皓现在正在家中高床软卧,安然无恙呢!”

“没有下狱?”诸葛瞻惊讶道,“这是为何?”

“因为律法,宦皇帝六百石以上有罪先请,无得先下牢狱……”刘谌说的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昨日郊猎结束,狱吏们本都把黄皓押到牢门口了,偏偏此时父皇下了道手诏,引律令之文,命黄皓禁足宫内居所。父皇向来不怎么读律令,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提得醒。”

这,的确是没办法。诸葛瞻连连暗叹可惜,却也十分无奈——若刘禅是以一己私意硬要偏保黄皓,臣子们还有谏言的机会,可刘禅现在却是通过律令,命廷尉秉公执法,难道臣子们还能谏言皇帝,不要遵守汉家律法不成?

可会是谁为陛下提的醒呢?莫非鸾昭仪作为细作,还熟读汉家律令不成?

“总归无关大雅。若黄皓真盗铸钱币,下狱是迟早的事,来日定案论罪,他逃不过去。”

“但愿如此吧。”

诸葛瞻与刘谌边说着话,马车已驶到了姜维府门外。进去是显然不可能的,诸葛瞻在车中大致瞧了瞧,发现仅有六个侍卫站在府门外,负责拦截出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亲兵禁卫。他心中不由又安定不少。如此看来,所谓禁足府中,等待讯问,的确只是走个流程,没有真把姜维当成囚犯。

接下来几天,除了胡廷尉亲自到姜维府中问询了一次外,朝中宫中一派和谐,甚至由于没有姜维日常请命北伐,更显得风平浪静。就像费祎承诺的一样,这次发生的事,似乎的确只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博弈,一切将会随着十几日后大军的离开,到此为止。

直到四月,丙申日——

那是一个潮热的清晨,刘禅难得驾临尚书台,召来尚书令董厥与一干尚书,听他们汇报近日的政务:廷尉府中的案件审理的如何,有无需过目的公文,送至公车门的上书有哪些,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董厥的回答四平八稳,条理分明,却也许是天气太过炎热,时辰有些早的缘故,君臣交谈没多久,刘禅连同殿中一干臣吏宫人,都开始觉得头脑发沉,昏昏欲睡。好在董厥的汇报也渐渐进入后段,理论上只需再坚持一小会儿,就可例行完公事,各自散去。

终于,董厥落下了最后一个字,刘禅在黄皓的提醒下适时打起精神,正要依例制可时,一个站在最末端的小书史,突然冲跪到殿中,头紧紧贴着地面,手中笏板高高举起。

“臣、臣平奏禀、奏禀陛下……”

他的声音连同牙齿、身体都在不停颤抖,惧怕显而易见。逐渐清醒的刘禅心道此人或许是入尚书台没多久的小吏,第一次来殿前奏事,所以才会这么紧张。想到此,他放缓着语气,对这个名“平”的书史温和道:“你有何事要禀报?无妨,直起身慢慢说。”

董厥站在旁边,暗暗蹙眉。书史若有事,理当先报给所属曹的尚书,再由尚书告予他。可今日之前,他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消息。若说这个小书史只是为了在陛下面前搏一风头,敢做出这样打算的人,胆量必然过人,怎又么会怕成现在这样?

他或许该阻止——

“启、启禀陛下,”然而,在董厥犹豫间,这个书史已经开口。他直起颤抖的身子,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高举过头顶,

“臣劾右大将军姜维在汉中期间,矫诏出兵,贪污军资,事皆大害,乞请陛下依律圣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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