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靡草死,阴气萌生。
「虎争之世,外患不息。近臣弄权,操弄权柄。当如何?」
——奏请圣上罢之。
「奏寝,章不得通。至尊回护之。当如何?」
——因帝亲近者,伺机复奏。
「已数言而不见从,贼者权势日嚣,奸险乱法,当如何?」
——与百僚议,联名同奏,长跪阙下,尽辞极谏。
「贼诬大臣多党,更相驱驰,诽讪朝廷,忠正之士多见罢黜,当如何?」
……
——待帝意稍解,上书复谏,期帝览悟。
「帝意稍缓,然贼党亦上书大讼。又敌国眈眈虎视,将犯王疆,当如何?」
——冯外患解内乱,因天象归罪近侍。
「为天象罢者三公也。贼招巫觋,卜敌国必难犯王都,帝深信难移,当如何?」
……
他微微叹息着,再次陷入犹豫。左手边,牍仅剩最后一片——舍生取义,一死以赴国难;右边,牍则自始至终只有一片——兴兵逼宫,矫诏诛杀国贼。
怎么能因为国有蠹虫,贸然兴兵呢?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先前的每次选择中,最终他都将手探向左边。一次次上谏,一封封奏议,结同僚,假天象,忠士四散零落,奸贼步步高升。眼瞧着烛泪一滴滴滑落,最终抉择已逼扼咽喉:
“舍生取义,一死以赴国难……”
喃喃念出简上墨字,诸葛瞻方才惊醒,发现自己竟已做出选择。
这么紧张作什么。
掂量着手中这张薄薄的竹片,他暗笑自己入戏太深,才会竟觉得它有千斤重。什么奸贼乱政、敌国虎视眈眈,都不过是兄长虚构出来帮他练习用的,又不会真正发生。而且,就算真有此事,也轮不到由他来执中定策。
简中梼杌罢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么想着,他更觉心中安定不少,正打算翻到背面看结果,却听到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一身官服的诸葛乔来到院中。
“阿兄,你可算回来了。”
诸葛瞻欣喜极了。一个月以来,为了应付朝中繁忙事务,诸葛乔经常早出晚归,乃至直接宿在禁中。细细算起来,从上一次见面到现在,他竟已有五日未见到兄长。
“今日圣上身体不适,免了朝会,我便得了闲。”诸葛乔在他面前坐下,看到案上散放着的木牍,温声道,“策论,一为策,二为论。你从小熟诵父亲的奏文,于后者颇得精要,然无策之论,即便精于文辞,亦不免言之无物。只是不知这些木牍,能否有所裨益。”
他立即点头:“当然。”
“那,灯烛已燃尽,你有选择了吗?”
不知为何,即便已有答案,诸葛瞻却陷入沉默。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梗在喉头,让他无法,或者说不愿如实相告。
“那不如一个一个来。”不知是否是看出些什么,诸葛乔并没有追问,只是将最后的那两片木牍拿出,一左一右摆开,“阿瞻,如果为兄选择左边这片,你认为理由会是什么?”
左边,正是他最后选择的那片——舍生取义,一死以报君恩。
“圣上为奸贼蛊惑,屡谏不听,那唯一的办法,就只剩下以死进谏,或许可以感动天听。若圣上仍不肯听……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以死殉国,也算全了臣节。”
“如果选择右边呢?”
“奸臣难制,不如先斩后奏,以除万患。”他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兄长,哪怕是为了诛杀奸贼,矫诏逼宫都是谋逆之举。且不说祸及性命家族,七国除晁错,袁绍诛宦官,外托仁义,实托祸心,逼宫之人怎能证明自己一心为公?哪怕如霍光之贤,也无法保证子孙不会僭越天威,霍禹曹丕之流,皆是前车之鉴。”
“好,为兄知道了。”
望见诸葛乔眼中的了然,诸葛瞻愣了几秒,陡然反应过来,方才前后回答的差别,显然已经把自己实际的选择暴露得干干净净。
“阿兄……”他声音弱了下来,“我是不是选错了。”
在察觉到被诸葛乔看破的一刻,他也忽然想清楚,为什么不愿意与兄长明言。矫诏逼宮尽管不对,但至少能够诛杀奸贼,于九死中为国赌出一生;以死殉国固然无错,但却犹是将主动权交给君王,看似舍生取义,实则以死塞责,迂腐至极。
然而,诸葛乔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将两块木牍推至诸葛瞻近前:
“翻过来看一看。”
这些木牍,除启题的第一片,皆正面书择,背面书果,前后承接,连至终结。他深呼一口气,同时将两片翻开——
空空如也,左右皆是如此。
“阿瞻,在你看来,学问为何当自读经始?”
“为了晓知纲常,体圣人之道。”
“那读三史,又是为了什么?”
“为知古今兴衰,习达权变。”
“春秋大一统,谓天地常经,古今通谊,然《书》有欧阳大小夏侯,《易》有施孟梁京,独《公羊》亦有严颜二官,经自有乖谬,又有经史相悖不可枚举。此时,你又会当如何?”
“我……”他眨眨眼,好似明白什么,但又未能抓住,“兄长的意思是,经权无常,逼宫诛贼才是应该做的事吗?”
“不。”诸葛乔摇摇头,“经文、史书,还有我的话,都不能告诉你应该与否。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应该亦或不应该,为亦或不为。”
“阿兄,如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呢?”
“多想。”诸葛乔道,“想以死殉国,于社稷百姓利弊几何;想倘若逼宫者无亲无故,以身挡罪,是否矫诏诛贼便可行。读书不必泥于章句,但当粗观大意,博思于心。这样,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无措。”
也是因为这样,兄长才不写最后一片吗?
他似懂非懂的想着。世事后果难料,殉国逼宫都可能会导向无数种不同的结局。因此判断二者对错,不是牍上的文字,而是他做出这个选择后,是否问心无愧。
“可如果我选哪个,都会问心有愧呢?”
“那……便只能如此了。”
诸葛瞻一愣。先前那句话,不过是他想到此随意的一句感慨,却没想到,似乎勾起了诸葛乔的某些心事。望着人微微蹙其的眉头,他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阿兄,朝中之事严重吗?文伟叔和伯约哥哥……还在争论北伐吗?”
接着,他便看到诸葛乔也表情微怔,似乎对他的话感到意外:“谈不上严重。朝堂之上,政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你不必担心。”
“听北地王说,是伯约哥哥想要北伐,但文伟叔不允。”他微是犹豫,继续追问,“所以我们之前和北贼议和,果然是缓兵之计吗?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时正该一鼓作气,文伟叔又为何……”
“阿瞻。”诸葛乔突然打断他,“这些,是北地王和你说得,还是伯约和你说得?”
“是北地王。”诸葛瞻道,“伯约哥哥一直都在军营,我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也正因此,他知道费祎与姜维起了冲突,却无法询问当事人。眼下想借着话头,多向诸葛乔打听一些消息,“阿兄,他们——”
“他们只是政见不合。”话说出口,诸葛乔才发觉口气过于严厉。顿了几秒,他轻叹口气,放柔声音,“不是为兄想瞒你。朝政千端万绪,你既然还未出仕,何必现在就被这些事烦心。”
千端万绪……果然,事情很严重吗。
意欲安抚的话却起了反作用。心头阴影越扩越大,诸葛瞻甚至觉得手脚发冷,莫名而汹涌的不安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感到怕,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可他也没有再追问。
在他面前,诸葛乔眉目舒展,唇带浅笑,温雅一如昔时。可再一细看,便能发现人眼底的倦色,显然已多日没能好好休息。
他忽又自责起来。既已知道近日来朝政繁忙,既已知道此事千端万绪,兄长好不容易能回家歇一歇,他是有多不懂事,居然在这个时候还逼兄长去想那些烦心事。
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他能帮上什么忙?
这时,来禀报的仆人打破沉默:
“小公子,北地王到府门口了,说是今日与你有约。”
“昨日和北地王约好,一同去为皇后殿下挑生辰礼。”强行压下不安,诸葛瞻轻声向诸葛乔解释,“阿兄,我先走了,你今日在家好好休息,不许再看奏册了。”
“好。”
“还有——”起身到一半,他心念忽动,又坐回原处,“朝堂之事我帮不上忙,但无论阿兄怎么做,我都相信那必是最好的。”
诸葛乔眸光微闪,再次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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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给皇后殿下挑贺礼吗?你带我来这边做什么呀。”
刘谌是个急性子,诸葛瞻刚到府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就催促着诸葛瞻上马,接着一甩马鞭,绝尘而去。诸葛瞻骑术并不算好,勉勉强强才能既不伤着路人,又跟得上刘谌。
他们一路往西。诸葛瞻想,兴许刘谌是打算在西市给皇后挑些民间巧物,图个新颖。然到了之后,刘谌把马栓到市外的大槐树上,看都没看街边的摊子,只拉着诸葛瞻往更深处去。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非鱼楼就在西市吗?怎么半天了也没看见。”
“非鱼楼?”诸葛瞻一愣,“你是想去那家店,为皇后殿下买点心?”
“当然不是。母后素不爱吃那些甜腻的东西。”
“那——”
“不是你和我说的嘛,大将军喜欢吃那家点心。我们去军营找他,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等等,大将军?去军营?”刘谌的话信息量太大,诸葛瞻缓了缓,才理出个究竟,“所以,今日殿下邀瞻出来,不是为了替皇后殿下挑贺礼,而是打算……去军营找伯约哥哥?”
“对啊。”刘谌点头,“我之前就想去军营,偏偏母后不答应。还是手下人提醒,我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个理由,聪明吧。”
“那殿下何必拉上我……”
“父皇母后疼你嘛。事后母后就算知道了,有你和我一起,总不会责罚太过。”
“……”
“再说了,阿瞻不想去见大将军吗?”
刘谌一句话点破诸葛瞻的心思。自打这次凯旋之后,他第一次和人这么久没有见面,再加上先前在府中与诸葛乔的对话,让他更想当面问个分明。可同样是那段对话,又让他心生犹豫——北伐之事悬而未决,姜维这么久不来见他,一定是实在忙得脱不开身,他和刘谌冒然前往,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我们……还是别去了吧。”最终,他还是道,“军营重地,我们无事前往,不仅影响不好,伯约哥哥还得分出精力应付我们,再说了……那家非鱼楼,好像已经关门了。”
“关门了?!”
听到前半段话时,刘谌还想着反驳,结果就见诸葛瞻举起手,指向前方。他回头去看,一栋小楼赫然立在眼前,没有招牌,大门紧闭,台阶布满灰尘,早已人去楼空。
“你看,点心也买不到,我们就不要去了。”
“……啧。”
经诸葛瞻三番五次劝说,刘谌纵是不甘心,也只得按下这个念头。
“本来,我还想求大将军去和父皇说,此次北伐,带我一起去呢。”
“诶?”诸葛瞻疑惑道,“北伐已经定下了?”
“早晚的事。”刘谌语气笃定,“北贼新败,又遣使来求和,一定以为我们会等个三四年,再兴北伐。所以现在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我估计用不了几日,父皇就会应允大将军的奏议。”
倒也是这个道理。诸葛瞻暗暗点头。兵法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北贼主动议和,很可能是因为国内出了乱子,无暇于外事。再加上姜维深谙兵事,这么坚决请求北伐,可想而知,现下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可费祎也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人,兵法谋略亦不逊色,他执意不肯北伐,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要是能亲口问问文伟叔就好了。
“是诸葛郎君吗?”诸葛瞻正想得入神,忽听到有人在喊他。一仆人打扮的人走到面前,“府君邀郎君来家中手谈,不知郎君现在是否得闲?”
“文伟叔?”见仆人颔首,诸葛瞻长叹口气,“果然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文伟叔这盘棋,我终归还是躲不掉。”
果然是心诚则灵。
他嘴上说着不愿,心中却在暗喜。借着手谈,正好向文伟叔打听消息,若是时机得当,还可以帮伯约哥哥与文伟叔说和一二。
“既然如此,那孤先回宫了。”
“殿下不与瞻一起去吗?”
“千万别!”刘谌吓得连退三四步,“孤这辈子都不想再和大将军下棋了!”
当年敬哀皇后极善弈道,常邀彼时犹为后军师的费祎来宫中手谈。刘谌生母早逝,自小养在皇后身侧,自免不了被拉着与费祎下上几盘棋。与费祎对弈,饶是诸葛瞻都觉得吃力,更何况刘谌这只对打仗感兴趣的武痴。显然,他受费祎荼毒至深,在同情的看了诸葛瞻一眼后,连忙寻马绝尘而去,不给旁人留一丝挽留之机。
“你们先回去复命,告诉大将军,瞻一会儿便到。”
去军营不便空着手,那去别人府上拜访,诸葛瞻更觉该带些东西。费祎早年曾多次出使孙吴,颇爱那边的鱼脍与鱼鲊。前者蜀地鲜少有人吃,倒是后者,有些人会把鲊装入小坛,用酒腌泡食用,名作“九酿酥”。恰巧西市就有一家卖此物的店,来都来了,他想着不如买一坛,给费祎带过去。
“这家店怎么也关了。”
打发走仆人,诸葛瞻往记忆中的那家店走去,没想到竟也糟了闭门羹。倒是边儿上卖东西的摊贩认出了他,主动为他解惑,道这家店的主人原是扬州人,他们已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人影,兴许是因为什么事回乡去了。
“估摸着和那家非鱼楼差不多的时候吧。那家楼刚关了的那几天,来我们这买东西的人多了许多,各家忙得热火朝天,独这家冷清得很,我和婆子才发现人不见了。”
文伟叔和伯约哥哥还真是孽缘,连爱吃的东西,都能撞一块儿没了。
总算推脱掉摊贩硬要送他几袋饵饼的好意,诸葛瞻在市外寻到自己的马,甩鞭往大将军府去。他在西市耽搁了不少时间,希望文伟叔不要等急了才好。
“府君邀小公子来下棋?请小公子在亭中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把马交给门房后,诸葛瞻跟着仆人走入府中。奇怪的是,费祎似乎并没有吩咐过仆人,以至于诸葛瞻将来意说明后,皆一问三不知,只能先将他迎到亭中,道大将军正在会客,请小公子吃着茶点,等上一会儿。
“客人是几时来得?”
“回禀郎君,那位客人哺时前便来了。”
这就更奇怪了。诸葛瞻吃着茶羹,暗暗想到。若是等他来下棋的这段时间,客人因急事拜访,而费祎又未来得及吩咐下人,眼前这一切还说得通。可如果客人早就来了,费祎又为何专门请他过来?
“你们认识那位客人吗?”
“认识的。这半个月,府君常邀郭先生来家中。”
“郭先生?!”
自打桃源宴之后,他对所有姓“郭”的名字都敏感起来,下意识以为钟会那个混世魔王回了成都。好在仆人又跟着解释,那位“郭先生”是费祎新辟的幕僚,圆脸小眼,平平无奇,定然和钟会没什么关系。
“不如,我还是先回去吧。”一碗茶羹吃到见底,去禀报的仆人仍没回来,诸葛瞻又等了一会儿,起身道,“政事为重,烦请你们和大将军说一声,瞻改日再来拜访。”
“是。”
他等待的亭子在后院,要出府,必得经过费祎会客的厅室。走过窗边时,他还偷偷朝内望了一眼,未听到说话声,只看到人影摇动,想来应当还在议事。
却是在他来到府门口,刚要翻身上马时,忽被人从身后狠狠撞了一下。他吃痛得揉着胳膊,定眼去看,只见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人匆匆离去。
“那是——”
“那位便是郭先生。”
从身高看,瞧着不像蜀地人。
虽然被撞了一下,诸葛瞻也没生气,待疼痛轻了些后,抬手去拉马,却没想到,缰绳被握处竟一片猩红。
他今日穿得衣服,正巧是墨色……
“快抓住那个郭先生!”
正当兵卫惊疑不定看着诸葛瞻脸色大变时,府中又传来一声惊呼:
“快去请大夫!大将军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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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己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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