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惊呼,顾不得刺客如何,诸葛瞻匆匆赶往厅室。几十步远时,空气中渐渐渗入血腥气,继而从口鼻长驱直入。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砰砰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
突然,他想要转身逃走,脚却不听话的朝前迈,一步一步,直到“咚”得一声,撞到门槛。
费祎双目紧闭,倒在屏风后的棋盘上,正胸口插着一把铜环刀,刀刃尽数没入身体。衣襟被浸透成近乎于墨色的暗红,更多的血顺着案沿,滴入余着十几粒白子的棋盅。他身边早已围了不少仆人,叽叽喳喳说着“得把大将军扶到榻上”,又说“贸然行动会加重伤势”。见诸葛瞻进来,他们宛如见到救星,忙一拥而上,恳请诸葛瞻定个主意。
可他又怎会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他的窘迫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大夫赶到府中,利落的吩咐仆人准备热水棉布。接到消息的诸葛乔紧随其后,一面吩咐卫兵把守住大将军府各门,彻查府中人士,一面拉过诸葛瞻的手,快步带他离开腥味已浓到作呕的屋子。
“阿瞻别怕,万事有我。”
他恍恍惚惚听着兄长的安慰,身体好像依旧陷在那团血雾当中,该有的伤心惊恐,都被更沉重的茫然笼罩。直到卫兵传来消息,道已抓住那位“郭先生”,他才忽得一跃而起,跟在诸葛乔身后奔向府外。
“你为什么要害大将军!”
这位“郭先生”瞧着样貌平平无奇,功夫却是厉害,兵卫与他缠斗近半个时辰,才将他磨成困兽。听到诸葛瞻喊出的这句话,此人一抹嘴角的血,忽然仰天大笑:
“蕞尔叟贼,安敢窃天命!为国杀贼,吾无恨矣!”
语尽,他以刀刎颈,瞬间无了生息。
有诸葛乔在,这次鲜血迸溅的场面,被严严实实的挡在泛冷的手指外,未让诸葛瞻看见分毫。可刺鼻的腥味犹激得他胃中翻江倒海。之后,趁着诸葛乔一时顾不上他,诸葛瞻赶忙冲到无人处,扶着墙壁不断干呕,直到眼泪轰然一声,彻底决堤。
刺客的身份很快被查清。此人名作郭循,凉州人士,在去年的战役中被俘获押送至成都。费祎惜其才能,辟举为府中掾属,推以心腹。未曾想郭循一直包藏祸心,意图不轨,此次见费祎松懈,便借笔刀动了手。他本想佯作无事趁乱逃跑,没想到撞上了府门口的诸葛瞻。正是由于诸葛瞻下令及时,卫兵才能第一时间阻拦,没让郭循逃脱。
诸葛瞻心中清楚,之所以有后面那段话,不过是兄长担心自己会自责,拿这些来安慰他。成都城就那么大,刺客也有名有姓,无论有没有他的那句话,郭循都不可能逃脱。
大将军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街里巷道,本在军营的姜维也匆匆赶回,带着士兵全城戒严,以防有余党兴风作浪。风声鹤唳中,约是在子时,被送回家的诸葛瞻接到消息:大将军费祎伤重不治,薨于府中。
又到了第三日,仍没有发现郭循存在余党的迹象,城中戒严开始放缓。此时,圣旨方由皇帝亲笔写定,从尚书台盖印发出:
大将军祎,宽济博爱,雅性谦素。克遵画一,敬伯是类。匪此淑士,家国何安?谥以敬候,永昭惠德。念及彼往,哀哉哀哉。
接着,便是停殡,出丧,下葬。太子刘璿带着妻子费瑛,费恭与妻子永乐公主都亲自临坟祭吊,此起彼伏的哭声在白茫茫的山野中四散弥漫,飘荡,随着连绵的山势延去远方,终不可闻。
然后,一切便告一段落。除了缟素的费府,成都城已恢复往日的繁荣热闹。约是二十多天后,刘禅依着近来的宠妃鸾昭仪,命令乐人谱曲编舞,摆酒大宴,宫城中舞女长袖袅袅,琴瑟长鸣,依旧是一派太平景。
「炎兴二年夏五月,大将军费祎薨。」
若是到了史册上,想必也仅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吧。也许,史家不惜笔,还能多记上句谥号,记上哪位公子袭爵,家中儿女如何,但也仅至于此。
所以,他不该怨圣上。
无论是否悲伤,路总归得往下走。
逮至七月,朝中又发生一件大事。右大将军姜维再次上书奏请北伐。无了费祎掣肘之后,尽管还有张翼等人反对,但声势已与昔日不可同日语。在第五日的朝会上,听厌了争吵的刘禅摆摆手,命黄皓宣旨,允姜维率十万将士,出兵北伐。
君心已定,再多争论自无用处,季汉上下都为北伐忙碌起来。人员调动、粮草辎重……出征之前要准备的事千端万绪,诸葛乔又忙得日日无暇回府。所以,即便这段日子姜维仍没来看他,诸葛瞻也没有心急。他想,至少在大军出征前,伯约哥哥总会来与他告个别。
却没想到,直到出征的前两天,他犹未等来姜维,反倒是荡寇将军张嶷,特意登门。
“北伐伯岐叔也要去?!”
南土湿润,瘴气毒虫甚多,张嶷任都督多年,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冬天方才被召回京养病。他年事已高,又患有风湿痼疾,已连马都鲜少骑。看着眼前拄着拐杖,脊背微佝的张嶷,诸葛瞻完全无法想象,若是眼前人到了条件恶劣的军中,将会如何。
“莫急。”张嶷平静的语气与诸葛瞻形成鲜明对比,“老夫的身体自己知道。虽难立大功,但绝不会拖累行军。”
“我急得哪是这个!”诸葛瞻觉得自己已有哭腔,“伯约哥哥怎么会想让伯歧叔你也去北伐,怎么可以这样!我去和他说!”
“郎君且慢。”张嶷想拉住诸葛瞻,却因此脚步不稳,诸葛瞻急忙回头扶住他,“此事并非伯约的安排。他和郎君一样,不肯让老夫随军。是嶷奏请圣上,才得到这份恩典。”
这算什么恩典?!
诸葛瞻差点再次脱口而出,却先一步对上张嶷的眼睛。眼前这位须鬓花白的老将军,眼睛并无一丝这个年龄的浑浊,澈明中满是不可扭逆的坚毅。他无声却坚定的昭告向所有人,决意随军北伐,不是临时起意,不是年老智魂,而确是他心之所向。
“可……为什么啊。”千言万语皆哽在喉中,忽然,诸葛瞻像被抽空全部力气,“有伯约哥哥,有夏侯将军,有张将军……将领那么多,就算伯歧叔不去也无妨啊。而且,军中苦厄,万一、万一……”他终究说不下去。
“倘若那样,嶷当庆幸得偿所愿。”许是见他犹哭丧着脸,张嶷弯眉笑了。他揉着诸葛瞻的头发。透过沟壑纵横的皱纹,诸葛瞻宛若又回到幼时,看见那个回回来府中都不忘给他带桂花糕,揉着他头问他好不好吃的伯歧叔叔。
“人固有一死,唯恨死不得其所。郎君不必替老夫难过,不困穷于病榻,不葬身于诡谲,得以马革裹尸,嶷幸甚。”
那日张嶷离去后,直到出征的那日,姜维犹未登诸葛府的门。最后,还是出征那一日,诸葛瞻跟着帝王主百官一起登上城楼,目送姜维一马在前,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却是这时,姜维似乎感觉到什么,转头回望,刚巧撞上诸葛瞻的目光。几秒的对视后,他从盔甲的脖领初掏出一物——
是墨玉制得平安扣。
哪怕隔得很远,诸葛瞻也一眼就认了出来。忽然间,一块大石头砰得落了地。未能相见的这些日子,张嶷抱着必死之心随军出征,还有自费祎去世起始终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瞬间都淡了下去。厚重的乌云中,一道日光冲破层层桎梏,倾泻而下,金耀的光芒扩散开来,为万物生灵皆笼上一层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下一瞬,秋风乍起,高高飘扬的“汉”字的军旗倏忽跌落,肃杀之气弥散开来,化作萧萧细雨,湮灭半晌金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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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昭仪托内侍送来口信,召诸葛瞻入宫。
“阿瞻,本宫今日想与你谈一谈,你和宁儿的婚事。”
诸葛瞻走入屏后,刚行礼坐到席上,便听到李昭仪这句话,不由惊了一跳。他下意识往屏风外看了一眼,刘宁的倩影映在雪点瑞梅的屏风上,微微颤动,然无声息。
“你放心,宁儿在那听不见我们的话。这件事本宫也还没有告诉她。”
“这……”诸葛瞻斟酌许久,先道,“瞻担心,此事会逆了公主的意思。”
“宁儿是本宫的女儿,本宫最是了解。她自小与你一起长大,那份心思,不必问本宫也看在眼里。”李昭仪温柔一如往日,“况且,本宫想着,女儿家脸皮薄。万一不成,她不知此事,你们之间也不会因此生分。”
虽然李昭仪说刘宁听不见此处动静,诸葛瞻还是有些疑虑,在李昭仪说话时,偷偷往屏风方向瞥去几眼,见梅间倩影依旧,方暗舒一口气。以他对刘宁的了解,若听到此处交谈内容,早就耐不住跳了起来,哪会乖乖站在那里。
“不知,殿下可与圣上提过此事?恐怕——”
“本宫与圣上说起时,圣上当即答应,只道掌上明珠交给你,才最放心。”李昭仪徐徐道,“阿瞻,你知道的,圣上素来对你视如己出。他很希望,你能为皇室翼。”
陛下也赞同此事……那就更麻烦了。
“殿下,这件事不知能否允瞻回家问过兄长,再予答复。”
“也好。”李昭仪微低下颌,神情未动,“婚姻乃是大事,你回去好好与葛侯谈一谈,不必着急。”
“多谢殿下。”
得了这句话,诸葛瞻再不敢多呆,忙起身告辞。脚步匆匆离开宫城,才恍然反应过来,在他向外走时,刘宁好像唤了他好几声。只是彼时他思绪一片杂乱,自是半个字也没听见。
当然,现在他的心也静不到哪去。李昭仪的话,圣意,还有宁儿……他翻身上马飞奔回家,得知诸葛乔今日正好在府中,好似湍流中抓到根横枝,心绪稍稍定下,快步去到书房,将今日之事全盘告诉人。
上个月,尚书令陈袛染病,刘禅哀痛之余,命诸葛乔以侍中守尚书令,代理朝廷大小诸事,比原先更加繁忙。诸葛瞻进屋时,他正在批写奏表,待听到皇帝与李昭仪有意促成这桩婚事时,他笔锋微顿,半响,放下竹简,搁笔至旁。
“阿瞻是怎么想的?”
在诸葛乔面前自不同在宫中,诸葛瞻不必担心言语冲撞,不遮不掩说着自宫中到府里一路所想:“我想,圣上既已知晓,说明此事并非李昭仪临时起意。安姐姐已经出嫁,宁儿今年刚过完及笄礼,李昭仪开始操心她的婚事,是情理之中。只是为什么毫无征兆,突然与我直截了当提起,我一时没有想明白,所以想回家问问兄长。此事乍一看止于姻亲,可毕竟是皇家事,我担心会牵扯其他枝节。”
“仅是这些?”
“兄长觉得,此事还有其他关窍?”
“阿瞻……唉,算了。”
听到兄长唤他,诸葛瞻立刻认真竖起耳朵,诸葛乔却叹了口气,未往下说。直到诸葛瞻三番两次追问,诸葛乔才耐不住,轻叹道:“为兄只是想问,你如何看待永乐公主,是否愿意娶她为妻。然而听你的回答,为兄心中已有数。”
“我……”
“你不愿意。”
诸葛瞻愣了几秒,余了,长吐出一口气,轻微却肯定:“是的,我不愿意。”
“我曾见过父亲与母亲佳偶天成,近日又见到安姐姐与恭哥哥情投意合,我与宁儿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我愿帮她护她,不想让任何人欺负她,可我知道,这不一样。我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我很清楚,无法做到恩爱夫妻那般心心相映。我害怕……我会负了她。”
“世间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是不易,鲜有人能求得结情交心。赵昭仪想必也是因为此,才希望永乐公主能嫁给你。以你的性情才智,纵使做不到极致,永乐公主也会一生无忧。”
“……是的。”诸葛瞻默默点头。若最后当真圣意难违,无论他现在愿不愿意,将来都必会一心一意待刘宁。他不会觉得委屈,既身为人夫,必得担起家国之责。
那么,听兄长的意思,是希望他应下此门婚事?
“但你若问我的看法,为兄不希望你尚公主。”
“诶?”
“你先前想得没错,这件事,乍一看仅是儿女亲事,圣上宠爱你,你与永乐公主青梅竹马,一切都水到渠成。但在这个时间点,你身出诸葛氏,再与皇家结亲,为兄担心,风头太盛。”
“这个时间点?”
“你看这个。”
诸葛乔递给诸葛瞻两卷公文,从字迹和封泥上看,都是抄录而成,原件应当早已经送至御前。其中一份用得是军报行例,言右大将军姜维于洮西大破北贼雍州刺史王经,杀敌数万,正在进攻狄道城。第二份则是姜维亲笔所写,不邀功不求封,只请圣上因此次大捷应允一件事:
在成都为武侯立庙。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祀,以死勤事祀,以劳定国祀,能御大菑祀,能捍大患祀……”尽管北伐大胜的消息更令他激动,但他明白诸葛乔的重点显然在于后者。诸家中姜维最擅郑学,故而也不奇怪在引了这些《礼记》后,姜维又多引郑注,论证此事有典可依,有故事可寻。
为了写好这份奏章,伯约哥哥苦心孤诣,恐怕费了大功夫。
“你是不是觉得,伯约奏请并无问题?”
诸葛瞻乖乖点。
“父亲去世已久,这么多年都未曾立庙,由得百姓因时节私祭于道陌。阿瞻,你考虑过原因吗?”
“瞻一直以为,因是这些年国家多事,再加上百姓私祭亦是常例,所以——”
“《鲁周公世家》还记得吗?”
“记得。”
“周公卒后,鲁国如何?”
“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令鲁有天子礼乐,以褒周公之德……”
诸葛乔提醒至此,以诸葛瞻的才智,他要再品不出其中含义,未免太过迟钝。
周公虽至德,安可窃天子礼。
“伯约哥哥这封奏章,的确有些不妥。”此时,他也不免蹙眉,“成都为帝都,父亲立庙于此,不知是否会引起偪宗庙的诽议。”
“近日朝堂两件大事,一是给伯约的封赏,二是为父亲立庙。前者已有定论,敬侯猝然薨逝,朝政不可无主,圣上已命尚书台拟旨,晋伯约为大将军,总督内外国事;而第二件事,朝中大臣争论得厉害,尚未明晰——”
“而此时,若传出我将尚主一事,一些大臣或许会因此认为这其中透着圣意,不再反对为父亲在成都立庙。但另一方面,又会让众人觉得诸葛家气势逼人,视皇家礼典于不顾。”自古即今,与皇室等势者,要不成了窃国大盗,要不家门残破。诸葛瞻当然相信圣上对父亲,对他,对诸葛家,都是真心诚意。但总归,人言可畏。
“那不如……”
“不必担心,圣上与李昭仪那边,我替你推辞便是。”
闻此,诸葛瞻心安大半。还好有兄长在,否则真让他去说,一时的确想不到适当的理由。
“还有一事……”
“李昭仪既然没有和永乐公主提起,你便不必担心会因此事与她疏远。”诸葛乔总是能准确看透诸葛瞻在愁什么,“你也不必担心会伤到公主。以你的身份品性,无论谁嫁给你,都能一生顺遂,但她已经是公主,有自己的封邑租税,无需你的官爵,同样可安度一生。满成都的郎君由着公主挑,她总能找到真正的良配。”
希望如此吧。
诸葛瞻暗暗叹着气。兄长说的话他都明白,可一想到那抹屏风后的倩影,没由来的,心中还是有些发虚。
他实是不愿伤了任何人。
“阿兄,以后所有的军报,可不可以都让我看一下啊。”
“你是对北伐感兴趣,还是对北伐之人感兴趣?”
“这哪有什么不同的。”
“好好,依你。你说一样那便都一样。”
“那……”
“无涉机密的奏章,我会命属官抄一份送去给你。”
“多谢兄长!……对了,方才尽在说我的婚事,兄长今年已二十有四,可有心仪的女郎,让我能早日有位嫂嫂?”
“……”诸葛乔目光闪了闪,下一瞬又已是往日的温雅清润,“连为兄我也敢打趣,看来最近的课业,布置的还是太少了。”
“没,没有!”一听到课业,诸葛瞻连忙噤声,“那阿兄,我先不打扰你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书房,以至于再次等回到屋中时,才恍然反应过来,在他刚跨出门槛时,似乎闻见一声叹息。
好似往事千般,绕指百结,都融在这深深的叹息中,覆了千层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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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庚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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