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辛未

约是一个多月后,刘禅采纳步兵校尉习隆、中书郎向充等人的意见,亲拟诏书,为诸葛亮在沔阳立庙,依岁时赐祭。如此,既使百姓有所祭奠,又能免去侵逼宗庙的非议,可算两全之法。

而实际上,习隆向充二人的奏议,在朝议后第三天,已呈至圣前,不知为何会拖这么久。有传言道,是因为尚书令陈袛力排众议,认为当从大将军姜维奏,在成都为武侯立庙。诸葛亮功在社稷,于刘禅情同亲父,陈袛又极得圣心,再加上姜维以赫赫战功求之,刘禅一度犹豫,拟听从其所奏。省中消息一出,朝野哗然,习礼之臣纷纷引据旧典,遍论兴亡,变着花样重复“唯名与器不可与人”。吵吵闹闹十多天,陈袛旧疾突发病逝,刘禅哀痛不已,发言流涕,下诏定“忠”为谥,对陈氏子弟多加封赏。亲临葬礼后,刘禅似亦生倦意,懒于听理众说。而此时陈袛已逝,主成都立庙一派无有分量者可在朝堂发声,习隆、向充适机联名其余大臣,再次上书,刘禅顺水推舟可其奏,总算了结此事。

相较于费祎,诸葛瞻对陈袛的感情算不得亲厚,顶多算是诸多需要礼敬的长辈之一。而在陈袛下葬前,汉中送回军报,荡寇将军张嶷不顾艰险,强撑病体,战死沙场。许是近来逝去之人太多,许是张嶷战死早已是出征前知晓却未到来的结局,望着九五之尊亲念悼文,几度哽咽,他立在人群中,有些茫然,有些不解。断断续续的哭声掺在冷雨中细碎扎着,在某个恍惚瞬间,他甚至忘掉身处何地,哭声为谁,又该将为谁。

对了,张嶷是与魏将徐质对阵时战死,三日后,姜维围攻襄武,斩徐质于马下,将其头颅送回汉中,与张嶷一同下葬。他还听人说起,陈袛与姜维关系颇好。算着日子,陈袛病逝,兄长接任尚书令的消息应当也已送达军中,想必伯约哥哥此刻,应更是哀痛万分,却必得为大事忍情。

他已好多日没见到军报。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

“阿瞻你居然不知道?!”刘谌听完诸葛瞻的询问,诧异极了,“大将军攻拔襄武后,魏贼邓艾来攻,现在——”

“质和,”太子刘璿却唤了声刘谌的字,止住他,“国事需得在朝堂中议。阿瞻还没出仕,我们不要拿这些事烦他。”

“这不是阿瞻主动问我嘛。再加上那群腐儒实是……”

“实在是什么?”

“没什么。”刘璿再次截住刘谌,看向诸葛瞻。似乎看出欲言又止打发不了人,他又温声解释,“是这样,大将军攻拔襄武之后,魏贼派邓艾救援,打了几仗后大将军率军沿渭水东进,与钟会遇于段谷一带,夏侯将军请命调兵支援。质和说得便是此事,近日朝中一直在讨论。”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夏侯霸要调兵,需要千里请命吗?诸葛瞻隐约觉得奇怪,可刘璿娓娓道来的模样也不似敷衍,而那几个地名,他不谙军事,顶多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不看地图,分辨不出军势危否。

半响,他犹犹豫豫,只能挤出一句:

“大将军,不会有事吧……”

刘璿一愣,随即笑道:“自然不会。战场之上,胜胜负负在所难免。以大将军之神武,自不会有事。质和,你说对吧。”

“那是肯定的。阿瞻你就等着听大将军收拾那群蟊贼的捷报吧!”

听刘谌也这么说,诸葛瞻迟疑着,勉强说服自己放下心。想来二人说得对,伯约哥哥去年刚刚胜过邓艾,这次的对手只是个比他虚长几岁的纨绔子,根本不可能出事。估计是最近丧事太多,他才疑神疑鬼,总是杞人忧天。

可既如此,为什么兄长没有把这些军报抄送给自己?

“不是说出来打猎的嘛,要尽说这些,那我回去了。”

说话的是刘宁。今日一行人来到郊外,的确是来自刘璿游猎的邀请。可诸葛瞻惦念战事心不在焉,刘谌出宫前据说又被皇后责问一番,精神也蔫蔫的,至于刘璿……

“得了吧,皇兄是经常出来游猎,但你瞧着哪次带回猎物了吗?”

“质和此话差矣。春秋重三正,慎三微,生杀顺时气。十二月阳气上通,雉雊鸡乳,于殷为春,还是应该和养万物。游猎之事,有游有猎,今日天气和暖,我们一同出城游览山景,体天地气,为兄以为,也是一件和乐雅事。”

“那周还以十一月为春呢,依着这么算,一年到头岂不是就三个月能杀生?我看皇兄你就是被谯周那老头教傻了!”

“质和,你忘了母后与你怎么说的吗?”

“……是,谌知错。”

太子刘璿喜好游猎,成都城众人皆知。但仅有诸葛瞻这些亲近人,知道刘璿心肠软得很,出来游猎,几乎不张弓,不射箭,遇到某些饥饿的小兽,还会喂给它们吃食,今日出城给大家配得箭,也都是涂了蜡,杀不死猎物。至于后面谯周那里,结合刘谌说他刚被皇后罚了抄书,也能猜出个大概。光禄大夫谯周精研六经,通晓天文,学富五车,不知刘谌又因为何事,与谯先生结下怨怒。

“我回去了。”

“诶宁儿你别……”见刘宁要走,刘璿打了个眼色,刘谌忙拉住人,“还记得之前那次吗?你赢了让小王我极没面子,今日必得和皇妹再切磋一番,扳回一城!”

“哦。”刘宁却只是闷闷应了声,“那就来吧,我又不怕你。”

可上次之所以宁儿能赢,全都是靠夏侯将军,如今他不在……

“阿瞻。”待刘谌与刘宁骑马离开一段距离,刘璿悄声耳语,“一会儿帮着宁儿些。”

“……好,好。”

诸葛瞻连连应着,心中却在哭叹。太子殿下你又不是不知,他能猎到猎物,也全都是靠伯约哥哥啊。

君命不可辞。无论诸葛瞻心中如何想,这场奇奇怪怪的狩猎还是就此开始。有之前夏侯霸的教导,乍一看,刘宁弯弓射箭倒也有模有样,再加上刘璿和诸葛瞻的帮忙,刘谌有意放水,气氛倒也不错。只是,冬日里猎物的确不多,当众人经历了半个多时辰的漫长寻找犹无所获后,性急的刘谌渐渐忘了今日的主要目的。

突然,一只野兽从草丛蹿出,他猛挥马鞭,往丛林深处追去。

“好像是只鬣狗在追什么,我去看看!”

“殿下,这太危险了还是……”

刘谌哪是诸葛瞻劝得住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快没影了。方才情况突然,独诸葛瞻反应快追上了刘谌,想到后方刘宁应该有刘璿保护,诸葛瞻一咬牙,也挥鞭追了上去。

“阿瞻,你来得正好,帮我围它!”

“好!”

诸葛瞻射术准头不佳,但反应力道都不错,预判着鬣狗与所追猎物的踪迹,四五箭后,已成功将它们逼向刘谌。估算着距离差不多,刘谌与诸葛瞻同时搭弓,按照计划,诸葛瞻的那一箭会落在二兽前方拦截去路,而刘谌的羽箭则将射穿鬣狗。

“三!”

急促的马蹄声与心跳声交杂在一起,扰得人有些烦乱。

“二。”

诸葛瞻忽得发觉掌心冒了汗,弓握在手中,些许不稳。

在刘谌喊出最后一个数字前,诸葛瞻的箭已先一步呼啸而去,如预料中一样落在二兽前方,被追逐的野兽迫不得已慢下脚步,垂涎已久的鬣狗趁虚猛扑,一口咬破猎物的咽喉。紧接着,刘谌的羽箭准确无疑命中鬣狗,却只让它吃痛逃走。

他们忘了箭上有蜡。

二人下马上前查看。这只兽身形比鬣狗大,大约与麋鹿差不多。整个头下部分向前隆起,有些像龙,又有些像狮子。眼睛如鹿一般大,颚上有长须,头上有肉角。它倒在地上,被鬣狗撕开的咽喉汩汩向外涌着血,染红了一大片草地,没过一会儿便不再动弹,睁眼死去。

这时,刘璿已带着刘宁跟了上来。四人一起打量了这头异兽许久,刘宁迟疑着,开口道:

“你们觉不觉得,这有点像书上说的……麒麟?”

“从外形上看,十分相似。但你们方才说到,此兽被鬣狗追赶,最后又是被鬣狗咬破脖子。麒麟乃是神兽,怎么会沦落至被鬣狗穷追?”

刘宁点点头,觉得有理。诸葛瞻却想起,刚才俯身去检查尸体时,除了喉咙的致命伤,还看到不少伤痕,有的像是弩伤,有的像是被人用木耜一类的农具击打所致。这只野兽身上本就有伤,再加上他用箭再三紧逼……纵使是神兽,生至人间亦是肉骨凡胎,被驱赶,被殴打,被撕咬,自然也会伤,也是死。

“算了,不想这些了。”刘谌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如果这是麒麟,依着那群腐儒的说法,是天降祥瑞,大大的吉兆;要不是麒麟,每天被鬣狗杀死的猎物十七八百,没什么新奇的。反正横竖都不是坏事,我们何必在这瞎担心。”

“质和说得有理。”刘谌颇为认同,“那我们先往回走吧。这里离城太远,总会有些不安全。”

诸葛瞻比旁人迟了一会儿才上马。他感到更加困惑。刘谌心思不细,又不喜旧典,一时想不起来并不奇怪,但刘璿通晓经典,最擅春秋一学,他不可能比诸葛瞻反应还慢,想不到“麒麟至郊”,除了天降祥瑞,还有另一种可能: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仲尼視之曰“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遂缀笔。越二年,仲尼死,春秋至此绝。」

“几位殿下,稍等瞻一下。”

不知哪来的冲动,诸葛瞻忽然调转马头,往回奔去。如他料想的一样,那只鬣狗只是暂时退却,等他们离开后,再来飨用异兽。见诸葛瞻折回,鬣狗警惕的直起身子,却没有逃跑。想必刚才的一番交锋,它已经知晓眼前这个人的箭,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搭箭,弯弓,对准,“咻”得一声,箭破空而去,一举将鬣狗射穿。

诸葛瞻将擦拭箭头用的绢收回袖中,看着鬣狗倒在异兽残破的尸体旁边,没由来的哀戚更甚。他翻身下马,踏过为鲜血滋润的草丛,在异兽身前蹲下,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相望。

他知道,即便杀了这只鬣狗,只要他一离开,尸体还会招至各方啃咬,剖胸露胆,不留残遗。

可即便被世人打骂,被鬣狗追击,若无他最后失手的那一箭,这只异兽有没有可能,不会沦落至此下场?

是他害了它吗?

异兽的眼睛回望着,既无责怪,又无怨恨,只有如书中说的仁兽一般的温和而平静。良久之后,诸葛瞻伸出手,为它阖起双目。抬起手时,觉得有些湿润,翻过手掌一看,竟是抚去一滴血泪。

所谓天人感应,是人间有祥乐之世,天降吉兆以感和,继而因嘉瑞封禅,巡游,大一统,至太平。

而若人间无圣世之景,郊却狩获非命之麟——

孰为来哉?孰为来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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