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修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医生正撑着脸颊望向远方出神。

窗外昏黄的光影在列车飞驰之间流动，像是一条条巨大的金鱼的影子，拖曳着烟云一样的尾巴在空气之中浮游，飘渺的身姿遮挡了人们彼此之间的视线与表情，车厢中的一切都仿佛藏在黑暗中喁喁低语。

津岛修治沉默片刻，开始不太满意地扭动起身体，挣扎着把自己从斗篷中解救了出来。

果然，医生注意到了他再明显不过的动静，侧过身后，表情在黑暗中也变得清晰可见。修治心中莫名出现的微小烦躁消失了。

“醒了吗？马上就要到了哦～”医生如此说道。

“……我睡了多久？”修治反问。

“唔，”鸥外思索着，“大概有6个小时吧？”

“……啧。”修治神色不虞地别过脸去。

鸥外眨眨眼，此时也反应过来，「这个数字对于小孩子来说算少的了，但对太宰君来说，绝对是超标完成的睡眠额度——这孩子，不会昨天晚上就没有睡觉吧？」

「越想越有可能呢。也不知道这孩子又缺少睡眠、又爱自杀，上辈子是怎么在18岁的时候身高都快超过自己的……中也君会针对这一点而愤愤不平的吧。」

「结果，那样性格的孩子，居然真的在自己身边放心地睡着了，一开始还以为是装睡呢……」森突然醒悟了修治突然感到不高兴的原因，背景都要情不自禁地开出一片小花花了。

鸥外按捺住自己的雀跃，假装镇静地哄道，“修治君，饿了吗？我们还可以再去餐车一趟哦～”

修治不禁向森投出鄙夷的眼神：“森先生，不要把我当「爱丽丝」哄哦。”

“可是，”鸥外神情无辜，“小孩子这个时候都应该饿的吧？”

“我不太一样哦。”修治语气平静，“您若是想找个孩子陪着过家家的话，我可不是理想型呢。”

“但是我饿了。”森可怜兮兮地说，“陪我去一趟嘛，修治君。”

“……”好做作的大人。

……

「结果真的跟来了。」修治面无表情地坐在医生对面，百般无聊地用勺子戳着碗里的芝士土豆泥。

“所以，森先生其实一直在和自己的异能力自娱自乐吗？”

修治突然间的提问，让鸥外险些被一口牛排噎住。

“咳咳，”医生连忙喝了口水，他环顾四周，发现餐车中的乘客寥寥无几，员工都躲在远处，方才语气虚弱道，“也可以这么说……”

“不觉得无聊吗？”修治用看怪人的眼神盯着森。

“……”可能是因为男孩眼神中的含义过分清晰，鸥外沉默了片刻，才无奈叹气道，“就是因为无聊，才会这么做的哦。”

“还是不理解呢。”修治思考着医生诡异的逻辑，“那森先生的异能力叫什么，就叫「爱丽丝」吗？”

“不，”森回答道，丝毫没有教坏小孩子的罪恶感，“叫做「Vita Sexualis」。”

“那是什么意思？”修治的眼神变得亮晶晶的，“难道说用外文名，也是因为感觉很酷吗？”

“……”额，大概是不太想在战斗的时候被当成变态吧。

“不肯说吗？”修治投来质疑的眼神。

“……大概的意思是，「自己喜爱的女性形象」。”森委婉解释道。

“真的吗？”

“真的哦。”

“森先生这么说的话，就很可疑呢。”

“呜……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是为了遮掩一些不可见人的含义，才刻意用外文命名的耶。”

“……”

“猜对了嘛？”

“……放过我吧，修治君。”大人求饶道。

“诶～”修治露出「此局得胜」的得意神色，“所以，森先生喜欢爱丽丝那样的女孩子？”

“当然啦。”鸥外瞬间振作，背景里开出了明显的小花花。

“那我让「爱丽丝」消失了，森先生会因此而丢掉我吗？”

“怎么会修治君，你是不一样的。”森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话音方落，餐桌上的两人都愣住了。

无声的对视只持续了片刻。

“……修治君，土豆泥看起来有些凉了，我让餐厅再加热一下？”

“连转移话题都不掩饰了呢，森先生。”

“快要到站了，快点吃完吧，晚上的横滨可是很危险的，不能带你出门吃夜宵哦。”

“……”

“修治君，凉掉的食物再加热就不好吃了，更何况家里是没有微波炉的。”

“……”

“不要露出那种看「穷酸大人」的眼神嘛，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买而已。”

“……”

「……居然真的乖乖地吃了。」鸥外眨了眨眼。

……

过了片刻，原本正不情不愿往嘴里塞土豆泥的小孩，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向对面的大人露出魔鬼般的笑容。

“……对了，森先生，有想到怎么跟「爱丽丝」赔罪吗，是你放任我让她消失的吧？”

“……”森的表情僵住了。

“哎呀，”修治觉得看到了有趣的景象，“似乎石化了呢～”

“完蛋了……”鸥外苦起脸，“爱丽丝酱可难哄了……”

“森先生，您还真是喜欢自找麻烦。”修治的心情开始好转，他一边享受着医生苦恼的模样，一边若有所指地评价道。

“……不要这么说嘛，有些事情还是甘之如饴的。”也不知听懂男孩话中的暗示没有，森脸上浮起甜蜜与痛苦并存的笑容。

“……”修治可疑地沉默了几秒。

「笑得好肉麻……但似乎，不是假的。」

……

列车在横滨的夜色中缓缓停下。

寥寥可数的乘客仿佛被黑夜中蠕动的巨虫吐出般，携带着满身疲惫与阴影出现在站台上。空气中漂浮着阴冷空虚又令人焦躁不安的气息。

这便是饱受战争苦难的横滨。

津岛修治安静地随着森下了车，不正经的医生在一瞬间露出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肃穆神情，随即重新变得淡然自若、看不出破绽。

男孩的好奇心再次膨胀起来。

森留意到对方炯炯的目光，有些意料之外，但一想到这孩子睡了一下午补觉，现在正是这爱夜游的小鬼魂最精神的时候，不由开始头疼。

混乱不堪的横滨，年幼难养的太宰，毫无势力的自己，全未起步的三刻构想……

——此时此刻，真正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森才仿佛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挑战。

鸥外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难得地开始祈望，「……太宰君，这辈子一定要安稳地活下去啊，这样的生活若是要来第三遍的话，实在太辛苦了。」

他下意识地揽住了身边男孩的肩膀，忽视男孩一瞬间僵住的身体，引着他向站台外的城市走去。

走向那片，他们都曾挣扎生活过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