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满江红

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记李克用、李存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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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王处一斟酒之中早显示了深湛内功,此时左手已搭在完颜康背上。时下厅中众人见他把住小王爷脉门,知他稍一运劲便能震碎这大金贵胄少年的肺腑,至次也能废了一身内力武功,虽各负武艺,却都不敢擅动。

一时之间,满庭寂然。殊不知王处一听完颜康说“师父正在府中”,其实也自怔忪:实是他料定赵王府这般行事,必是小王爷背着他师兄丘处机眼目所做的,万不曾料到师兄本人竟在此处。他知道丘师兄一向耿介,最恨背叛大宋的奸臣贼子,虽不知何故收下这位敌国的世子做了徒弟,却绝不可能高踞庙堂坐视赵王府如这般收拢中原奸佞、一意戕害忠良的行径。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王处一细细回想这两日来所见,心下暗忖:丘师兄能在金人王府坐馆授徒,原本奇怪。难不成是那赵王完颜洪烈终究居心不良,这些日子觑着师兄不察,使下阴招,把他也行幽禁了不成?如今这群武林败类在此,是否亦是有为此事之故?不由得手中益发用力,对完颜康喝道:“将你师父请来,我自有话说!”

完颜康不答,只抬头向筵席上首以目示意。他姊姊完颜真即向两边侍女命道:“夕雾、冷泉,你二人现去放鹤祠请师父来,就说有全真教‘处’字辈道士来访,请他老人家移步到此一叙。”那二名杏色衣衫的少女应声上前行了一礼,便自去了。完颜真全程竟一眼也不向王处一瞧去。那两名少女走后,花厅中重又陷入静寂,乃至于针落可闻。王处一面沉如水,只觉这两姐弟的做派甚为骄矜傲慢,实是一点也不曾把他当作师门长辈对待。

他向席间一望,见众人仍不敢动手,便瞧着完颜康道:“我问你,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甚么话来?”完颜康漫不经心地应道:“我师父既非见面就要传武,也不是修闭口禅的僧人,说过的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问那句?”王处一心说哪里就有一千八百,丘师兄又不是话唠,面上却只冷哼一声,厉声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我师兄教养了你这么久,你不知道么?我问你,你知你做错了什么?”果然是一派正气,威势凛然。

师长有训,弟子自应垂侍,何况性命系于一掌之间。事情到这一步,王处一满拟对面总该服软。然而完颜康不过十六七岁少年,面容犹有稚气,此时竟自夷然不惧:“汝有何规?吾有何过?何由汝规成吾过?”王处一不解其意,只怒道:“你的性命如今就在我掌下,你不怕死么?”完颜康淡笑道:“我死,你活得了么?”又道:“况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之知之与不知,王师你既不知,可也知你师兄是知是不知?”

王处一噎了一下,手底下的内劲好悬没收稳。他是着实不料这样一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又身处一动即有丧命之虞的危境中,居然还能跟他扯牛皮糖也似地扯出一篇燕京贯口来。王处一心下忽然生疑:我师兄怎能教出这等惫懒学生?做徒弟的,又怎有对师叔一口一个“你师兄”的道理?他眼神在这姐弟之间转了一转,忽而换了声调,柔声慢语道:“你们师父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

完颜真手握酒杯,执棋般于案上轻敲了敲,不置可否。而完颜康仍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莞尔一笑:“不想王师看着好贞静一位道爷,原来惯爱留意别人身上这些表记。”又挑眉道:“晚辈年纪尚幼,向来倒还不曾在这等事上留心。王师既爱这个,往后多教教我如何?”

“这等事”却又是哪等事?王处一听着这话更不像样,正待出言呵斥,已有欧阳克闻弦歌知雅意,在一旁故意出声笑道:“久闻长春真人武功气度不凡,人品更是十分潇洒俊俏,想来全真门下兄弟修行日久,固然不少结契之谊。玉阳子说是这样不是?”

王处一平日乃是人人敬重的武林正派砥柱,何尝听过这等绵里藏针的混账话语,竟是难得愣了一愣方才回过味来。一时醒悟,不由勃然拍案而怒道:“少混说!我等是修行中人,素来讲求养心制欲、粹素颐神,岂有修其霪流末技之理!”

这一拍案可不好:他手才一抬,当下便走了一位小王爷。其实王处一手掌甫一触案,当即醒悟:如何怒发冲冠,竟将手中最重要的保命法门抛之脑后呢?却听耳边嘻嘻一笑,完颜康的袖角擦身而过,已离了他掌控之外。席上其余诸人见势已了,哪里还待分付,早一拥而上,捉手的捉手、把肩的把肩,将王处一团团拿在中央。

随即听完颜康笑道:“好教王师知晓:令师兄确有一颗红痣,只是晚辈手底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却不愿妄攀邱老先生的门楣。”王处一怒道:“我全真教的功夫虽不高,可还轮不到你来说三脚猫!”完颜康微笑不语,竟是极不以为然的样貌。王处一看着,冥冥中竟觉这少年的目光中有几分怜悯——好似在说:你们竟不知晓,那人竟不曾言——但是没关系。你们终究会知道。

王处一不见他答,知道多说无益,又看沙通天、彭连虎诸人在侧都咄咄相逼,不由转过面孔,朝众人冷喝道:“我原本敬诸位都是名满江湖的成名人物,哪个不是身怀绝艺、开宗立派的前辈高人。难道如今还要数人齐上,连江湖上道义都不守了么?”

这话其实可笑:须知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耶?然而此言一出,周围乌泱泱的人丛居然都住了手,甚至有人不由得便退了半步。

原来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若非一帮之主,亦是一地之霸;尽管其实内里无不是邪毒狠辣之流,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肯自堕威名的。如今虽在王府,算得上“处庙堂之高”、并不是“居江湖之远”,无奈筵庭上的见证却多,是以谁都不愿留下以多欺少的污名——若是被人传出诸如“鬼门龙王、三头蛟、千手人屠、参仙老怪合力一起,方才制住全真七子中一人”的名声,那可就糟糕顶透,要在武林中“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啦。

其实以江湖之情论起,众人虽无不自恃高门名宿的身份,这一番机锋下来,却也当真听得侧目心惊。全因武林中最重师承,绝不容忍以下犯上。即便是身份高贵如眼前小王爷,这般咄咄逼人地藐视师门、侮辱师叔的举动,也是犯了绝大的忌讳,实算得倒反天罡。他们顾念赵王邀请,虽然不便出言,但心中均已觉小王爷行事不免过于骄矜荒谬。

欧阳克却蓦地哈哈一笑:“全真七子的看家本领天罡北斗阵,既要功当其事,难道竟不曾七人结阵对着一个人使过么?”

这话实出意料之外。彭连虎等人尚不觉,王处一听在耳中,却是实实的心下剧震。彼时攻守互换,他虽身在危急之中,却也不免丛生疑窦:天罡北斗阵乃是师父王重阳昔日专为七子合力抗敌所创,平日七子各散四方,各自武功之高又罕遇敌手,这个阵法二十年来几乎从未用过,更遑论在江湖上轻易留名。此人既是西域蛮子,又说自己从来不曾到过中原,怎的却偏对全真教秘辛每每“听闻”得这般详细?

千头万绪倏然而过,他脑中陡然抓住一点清明,面色忽变,定定看着欧阳克:“西域白驼山……且你又姓欧阳!你是‘西毒’欧阳锋的子侄?”

欧阳克眼中却是一亮;随即拱手道:“正是。叔父昔年曾与尊师重阳真人相会,一晤既别。如今暌违良久,在下甫入中原便能逢玉阳子尊面,当真有幸。”他满脸笑容,似是对“西毒”之号不以为忤,反倒颇为自得。梁子翁等人彼此相顾,神色都颇茫然,仿佛对这域外高人的名声全都不甚了了;王处一却是身躯微颤,一时且恨且悲。

原来全真教昔日掌教之死,今时兄弟之孤,正因与此人叔父欧阳锋的一段恩怨。

他回想起当日师父“中神通”王重阳在时的种种,又想起师父最后阖棺升遐时心事已了的萧疏面貌,胸中如被重锤,万般块垒尽皆涌上心头,突然悲声笑道:“昔日中原五绝华山论剑,何等盛举,何料后来种种竟成龃龉,乃至天人两隔。待得尘埃落定,又总归天各一方。今既西毒一脉复归中原,自然是一件盛事。我们兄弟虽不才,修行连师父十中之一也不到,却极愿替吾师向令叔讨教。”

欧阳克笑容未变。王处一先前只觉他公子哥做作,如今方觉真有那么三分气度来。只听他说道:“好说,好说。叔父不日即至中原,到时必领玉阳子厚谊,携重礼拜访,至贵派一谢,也好酬报昔日深恩。”

彭连虎、侯通海等互相做了个眼色:这话可就有点意思了。余下诸人虽不解其事,此时心内都也有了些分晓:原来武林中一派人等当众宣说“酬谢大恩”之时,底下的含义便多半不是真要报恩,而是实有深仇大怨,要来报仇了。说不得席中剑拔弩张,王处一自知敌众我寡,却也毫无惧色:“如此一来,贫道还能有什么不足呢。便我今日走不出这赵王府,我师兄弟亦必携鄙派诸弟子于山门专候西毒大驾!”

两下分明,显然是两家门派的私怨。彭连虎等人正想打个圆场,却见一旁的完颜康轻轻抚掌笑道:“嘻!是墨子见公输而言禽滑釐三百之事耶?”这是墨子劝免楚王攻宋,“虽杀臣,不能绝也”的典了。王处一阖了下眼睛,转头朝他冷冷说道:“小王爷,这不干你事。”原来他平素最讲道理,心下既已觉这师侄未必真是师侄,口中便已换上了客气的说辞。完颜康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语气却很平静:“我在这里,这就是我的事。”

王处一又是一怔:这少年到底什么意思?然而群敌环伺,终究不能轻易了结;只是正在对峙之中,忽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方才听说郡主要我到此跟道士厮见,怎的却有这般热闹?”

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头戴帷帽的妇人。其人衣衫虽尚华贵,发髻已然尽白。郡主完颜真面露微笑,敛裾起身相迎;然而她还未及言语,王处一先已圆睁了双目,惊疑出声道:“刘皇妃?”

王师叔:坏了,这波遇见黑方搁这儿开红茶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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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写欧阳克在赵王府介绍自己出身西域白驼山时,包括王处一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搜肠刮肚,认真思考,但感觉对这名字毫无印象。”个人猜测金老爷子写这一章可能还没有计划出后面写王重阳假死坐化、棺中护经的情节,否则王处一作为全真七子中年纪较长的一员和当时亲眼目睹师父两次死亡的亲历者,还是应该有所反应的。

“你师父右颊有一颗红痣”是原作王处一的问话,杨康本来想要回句俏皮话但是看他比较严肃没敢说出口,这里路子比较野,敢了,而且直接调戏师叔。另外”人品“在古代白话小说(和本意)中多指人的面貌和仪表,“人品甚高”和“人品俊俏”在语法上都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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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了一下把章节名的词牌换了一下(一方面平仄,一方面“满江红”后面可以有更合适的场景来应用)。“倚危阑”是“祝英台近”的异体名。其实还有个符合情境的词牌“受恩深”倒是正式的词牌(指西毒和中神通的恩怨),而且除了最初创词牌的柳永和近代人的一首词之外,剩下唯一写过它的一位作者就是“金·王喆”——a.k.a.,我们亲爱的王重阳祖师。但是看起来有点难绷还是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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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危阑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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