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错刀

世俗传包希文以正直主东岳速报司,山野小民,无不知者。庚子秋,泰安界南征兵掠一妇还,云是希文孙女,颇有姿色。倡家欲高价买之,妇守死不行。巫诣主家,作神降之态,大骂云:“我,速报司也!汝何敢以我孙女为倡?限汝十日,不嫁之良家,吾灭汝门!”主家百拜谢过,不数日嫁之。

——金·元好问,《续夷坚志·卷一》,其四·《包女得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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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王处一拱手相问的的正是人称“鬼门龙王”的沙通天,此时满眼血丝,面相看上去颇为不善。王处一正自疑惑,想着全真教同这黄河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却不想那沙通天还没说话,一旁他师弟“三头蛟”侯通海先自阴阳怪气起来:“你知道敬我师兄是英雄好汉,怎地昨日竟还敢跟刺杀咱大金赵王爷的小畜生勾连?”

这话非独替人表心,而且对金人极尽谄媚,王处一这下涵养再好也不能担待得来了,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怒指着侯通海喝道:“好不要脸!我敬你师兄是中原武林成名的老前辈,倒不知你做狗腿子做得这样香甜!”

他环顾一周,又对完颜康狠狠一瞪,转而看着座上这些被招揽来的武林豪客一字一顿道:“你们这这些人,全是汉人不是?那小王爷将我大宋割地赔款的惨事来作顽话,你们倒都和他一起笑,现在还口口声声说甚么‘咱大金’?你们还有一丝脸面没有?你们见不见得自己祖宗?”

须知王处一作为全真七子之一,又是中原正派中流砥柱的一代翘楚,平日待人一向颇有丘壑。他脾气虽不如大师兄马钰温厚,却远不似掌教师兄丘处机一般急躁,之前哪怕早知这些当了赵王府座上宾的“上僧”“帮主”们都是何等货色,口里说着的可一直都是“久闻大名”“向来钦仰”之类的客气话。这下一时激愤,忍不住把心中积郁之言直口而出,真好似当头一棒直向席间所有人劈去。话未说完,自己心头先震:想着在这儿靠武林规矩脱身而去,怎的却忍不住出了口呢?

果然一语未了,席中一人已砰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喝到:“好妖道,许你那师兄僭大金的道观,不许我们做王府的上宾?老子来跟重阳真人座下会一会!”一下窜出席去,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正是那鬼门龙王沙通天。

且说沙通天虽则声名武功实比师弟强得多,性子暴躁却也远在师弟之上,更兼是有一种自己虽无事不为,却容不得旁人说半句不是的脾气。这下气得哇哇大叫,想着“好哇,原来你还知道我,正赶着跟老爷我发龃龉!”这一掌用的乃是生平绝学。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哪敢有些微懈怠,只得出掌相抵,心中想:哪怕保不得这条性命,我姓王的好歹不曾堕得祖师爷名声!

他二人双掌正要相交,岂知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突然身旁转出一人。那人左手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抓住王处一手腕,轻轻向外一分,两人手掌都被他轻描淡写的分开了。耳边忽听筵席上首“啊”的一声,正是那熟习马枪的郡主的声音,尾声却似含了三分笑意。

要知王处一与沙通天都已算得当世武林中顶尖的人物,见有人竟能这样举重若轻的把两个高手斥开,王处一固然吃惊退开,连沙通天满腔怒火也立即忘记,一齐打量那出手之人。只见他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十分潇洒,这时先向上首的完颜康姐弟团团一揖,然后笑着向王、沙二人说道:“在下欧阳克,是西域昆仑的白驼山出身,今日蒙王府赐宴得与众位相见,果然中原武林英豪辈出。只是我们做客人的若有前衍,容后细细说开便是,总归不好让主人难堪。”说着便款款拉二人归席。

王处一看势如此,只得坐了。他见这人显了这手功夫,心下已是暗惊,知道这人是绝非凡家,但西域白驼山的名字却甚是陌生,竟好似从未听见过。他向席中一望,见这些见多识广的武林领袖竟也是各自寻思的模样,仿佛与这人也都不相识。正忖度间,听欧阳克道:“道长方才教诲固然情切,我们席间之人却未必都能领教。在下世居西域,从未来过中原,灵智上人更是吐蕃国人士。便是参仙梁先生也是出身辽东,乃是金朝龙兴之地,黄河帮经营的如今亦非宋国地界。王道长之言,未免有过其实了些。”

他话音落下,席间本已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了几分,人人都露出几分自得的神色。这厢王处一皱眉不语,已听欧阳克又道:“况且我听闻宋金二国和盟日久,多年以来情谊亲厚非常,两国早先就以叔侄相称,现在更是以伯侄相称。道长自管去做南朝的忠臣,这边的大金皇帝却也是那赵官家的伯父,吾等既然都是择良主而事,又何须论什么彼此呢?”

王处一姑且坐回席上,脸上郁色愈重,却不好发作。他心知那“叔侄”“伯侄”之称仍然是讥讽宋室无能之意,真个就只差把那赵家是在给金国做儿皇帝说到脸上了,偏偏说话的人还堂而皇之地搁这里扮外宾。便冷笑道:“欧阳公子和这吐蕃秃、咳、吐蕃大喇嘛,两位良禽这般远道而来,宁可奔波万里也要栖赵王府这枝嘉木,贫道那自然没什么话说。可见六王爷声名人望之盛,怕是连金帝老儿也叹弗如,我们宋室江山又岂能笼络的来呢。”

这是将两位外籍人士骂作鸟人了。僧道两家一向不睦,王处一情激之下差点又把“秃驴”二字脱口说出,所幸及时刹住。那位大喇嘛方入中原不久,汉话说得估计也还不十分利落,倒是全然不知发生了甚事。完颜康却对后面半句话听得真切,脸色当即又是一暗。那郡主向他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主位上赵王府的两位少主一言不发,那厢“参仙老怪”梁子翁已自毫不介意地接过话头,高声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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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昔日靖康年间,那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命大将粘罕(宗翰)、斡离不(宗望)率金军兵临汴京城下,俘了徽钦二帝北归。那徽宗赵佶自号教主道君皇帝,素日里但知蹴鞠打马,调音绘画,一手瘦金体天下独绝,一旦临敌竟当朝禅让帝位于太子赵桓,自己逃去做了太上皇。那赵桓便是后来的钦宗,却也是个只知弄权的太平皇帝,《宋主乞免攻城书》、《宋求哀請命書》流水价往金营送去,最后那《宋主降表》竟有“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之句——真个死到临头,求饶又何用。

金人对那叠御笔亲书的乞表嗤之以鼻,那钦宗仓皇之下又任用了个自称撒豆成兵的道士做守城大将,到头来六丁六甲的天兵没能招来,对面的金军倒是如有神助,大破都城真如迳入无人之境。徽宗第九子赵构渡江南逃,以临安为行在践位高宗,史称南宋。后作《绍兴和议》,高宗罢岳飞、韩世忠、刘锜等之兵权,杀岳飞,临表寄书而称臣,以还韦太后并徽宗灵柩。宋为臣,金为君,金宋乃称以君臣之国。

绍兴三十一年,海陵王完颜亮提兵百万,再临江北,意以伐宋。宋主帅见其兵马煊赫,竟弃兵逃走。幸得时为督视参军的书生虞允文于采石矶一战集结军民奋力阻之,又幸金朝朝野之间厌战之心日盛,恰于此时内乱,世宗完颜雍自东北起兵一路攻至燕京,众皆服而拜为新帝,那世宗便是这完颜洪烈之曾祖。完颜亮既为部将所诛,世宗亦无意统中华于一时,乃与宋作《隆兴和议》,罢君臣之号,金宋更以叔侄之国相称。

后宁宗朝开禧年,宰相韩侂胄拨乱反正,追岳飞为鄂王,追夺秦桧官爵而更恶谥“缪丑”,力主北伐抗金。惜将帅乏人,虽一时攻占河南、陕西等地后与金军相持,终因吴曦等弃守川陕要隘,战局逆转,金军大举反攻。副相史弥远见势不好,乃与金人暗通款曲,复为宁宗与杨皇后授意而设“玉津园之变”,杀韩侂胄,将其首级置于匣中奉予金国,即所谓“函首奉金”。

金章宗完颜璟厚葬韩侂胄之首,怜其“忠于其国,缪于其身”,复赠以忠缪侯。完颜璟即完颜洪烈之父。开禧北伐功亏一篑,宋金乃作《嘉定和议》。其时虽金之势胜于宋,亦不复追君臣之名,乃更“叔侄”之号改为“伯侄”。金宋遂为伯侄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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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巡酒就这样过去了。王处一同这席间的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道不同不为谋的,虽则极是相看两相厌,一时却也无法可施。他心头郁结,菜没吃上几口,倒是眼睁睁看着这帮各霸一方的江湖巨擘卖弄起了本事,一个个的也不顾什么武林中的前辈地位,把些个“‘雪里埋人”、“瓜子弹字”、“额头顶石”、“筷子扎花”的花活儿演得好不热闹,直教他看得在心头里连翻白眼,好悬没给翻上天去。

王处一心道,若真指望给新主子留下印象也便罢了,现在连完颜洪烈的影子也没有见着,这些背国投金之人竟然已争着在小少爷小小姐面前讨彩头,实在一点脸也不要。他却不知这些人实则都是赵王卑辞厚礼请来的,先前在正主面前时哪个不是俨然一副分庭抗礼的高人模样,比之现在这番气派要傲慢上何止十倍。今日见世子郡主将他们纯作客卿相待,反倒各自惶恐,不由得都熄了气焰。

且人家少爷小姐看这出彩戏看得好像也并不特别高兴。王处一见那欧阳克从筵上攒过一把镶金象牙筷子,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齐齐插在雪地,规规整整的排成四个梅花形,随后长袖挥转举起酒壶向主位施礼,看去倒是颇有几分“举觞白眼望青天”的气度。只是那郡主的脸色却变也不变上一毫,看梁子翁跟只大海豹似的脑袋上顶着大石头耍燕青拳时怎么笑,看他掷筷子时也就怎么笑。王处一心内自呵呵冷笑不提。

这厢众高手街头卖艺也似地各展绝技,最后轮到那吐蕃大喇嘛时,只见他双手慢悠悠地将浸在金盆之中,各人早已洗手完毕,又多进了一轮王府高厨秘制的精细咸点心和甜点心,他那一双宝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都等待他一露功夫,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

又过了一会,王处一忽见那只金盆中似有一缕缕的热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余人也都留了神。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上来,声音越来越响,满盆的水竟自沸腾起来。王处一之前见那些人卖弄功夫还不觉怎么动意,这下倒是真情实感地大惊失色了:“这秃贼竟把内力造诣练到了这个地步!”

还是得亏大喇嘛听不大懂汉文。席上的“千手人屠”彭连虎似笑不笑,回头对王处一道:“王道长露点什么,让咱们这些不见世面的人开开眼界。”王处一心下一沉,自沉吟道:筵无好筵,这帮人只怕正等着时机出手,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一捋长髯,右手提起酒壸,说道:“适才见了各位神技,贫道佩服得紧,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他身子并不站起,提着酒壸给各人一一斟酒。

只见他手一扬,壸嘴中就是一道酒激射而出,落在一人酒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总是恰恰落入杯内。斟酒虽是极普通之事,但像他那样斟法,却是无人见过。此时有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彭连虎惊道:“道长内功如许深湛!方才那一道酒从空而降,落入小弟杯中正好齐着杯沿而满,没有一滴溢出,也没有一滴落在杯外桌上。”王处一斜了他一眼:倒是很会捧场,只不知这位江湖名宿搭上大金的线是靠马屁还是靠武功。

一轮斟过,眼见到了主位。王处一忖度自己是这两小儿的长辈,虽然知道对方只怕半分也没将他作师叔敬,若要堂堂全真七子向这不但是后辈还是金人贵族的少年男女斟酒,却是万万不能的。完颜康抬眼朝他看了一看,举了手向他说道:“有劳王师周旋。酒壶且递给晚辈,我与阿姊自家斟来灵便。”王处一眼前却是一亮,知道时机稍纵即逝,身子一偏,左手越过两人,忽地隔座拿住了完颜康的脉门。

众人大吃一惊,待得回头,王处一已翻身掠席而过,施展轻功一转到了完颜康的颈后,左手搭在他的背心。沙通天等又惊又怒,一时不知所措。王处一环视席中,知他们不敢妄动,便冷笑道:“你还叫我王师!小王爷,你师父呢?”完颜康骤然逢此遽变,竟仿佛并不甚惊,脸上却带了微微的笑意说道:“好个光明正大的全真道人——我师父就在府中,你想见吗?”

有点意外自己居然写了一章完整的王师叔POV。请见证心理活动很丰富的玉阳子道长,给高薪大厂做Presentation的特聘员工,不想学中文的正版藏区仁波切,试图海外直冲管理职的欧阳公子,以及替家长看PPT看得很不开心的富二代小姐弟。

《宋主降表》出自《大金吊伐录》,其中记载的还有《宋主乞免攻城書》、《宋求哀請命書》等,都挺有文采也挺刺激的,不过这几篇是“臣桓言“,赵构他哥钦宗写的。至于是真的还是金国那边写出来埋汰老赵家的——其实吧,可能还真就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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