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眉间尺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雌雄,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王,留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

——魏文帝曹丕《列异传》记眉间尺遇客自刎报父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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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头被放在了注满清水的金鼎里。

那鼎立在一座金龙之前,下面的兽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待水沸起,头颅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水从鼎口涌起,那头也随着沸水不住地转着圈子,滴溜溜地翻筋斗,一面又逆水打着旋子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

围着看的人便都轰然叫好。她那时年纪尚小,个子也不甚高,却已站到了鼎下所围的人丛中的最前排。

背后依稀有别个孩子的声音传来,像在哭喊。但她和那些大人们一样,脸上带了笑,欢欢喜喜地拍起手来。

许是一个八、九岁女孩儿的笑声在一群粗老爷们中太过扎眼,那些围着的大人们渐渐都收了声,止了笑,带着惊奇又诧异的神色向她看过来。

她于是笑得更响了些。鼎中的头好像很感激似的,把姿势变作了在沸水中的起伏游泳,分外轻闲雍容的模样。它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

那眼珠黑白分明,直直地望了她眼中瞧去。

她便从梦中醒了来。

——醒来之后,她是北国金朝的赵王府中的郡主。

有一个母妃,是南朝出生的小家女子,最是温婉可亲,低眉浅笑时容色绝丽。可惜常怀家乡,十天里少有一天不是独住在府中的一座江南茅屋里怀念故人,又或忙于医治养育别处寻来的受伤的小猫小兔,即使在她这个女儿的面前也极少愿露笑容。

有一个父王,是先帝章宗生前最爱重的皇子,其母是其时专宠后宫的李元妃。可惜少时心高气盛,又被误传身死于宋境,章宗病中哀恸身故,元妃竟被卫绍王篡位逼死。待今上复诛逆紹夺位,他赵王也只余一个常被忌惮借名谋反的亲王身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弟弟,自幼能强记,平日最好汉家经史并诸子百家之学。有三两个在府中领束脩的西席,其中一个是个能作诗文的道士,另一个先前的夫婿是个曾在云南为皇帝的和尚,第三是个不会武的文人。后来又添了个也姓完颜的养兄。

如此便是她于赵王府的身家所在了。她在王府中的居处名为云居阁,同世子完颜康所住的弘徽馆遥遥相对,并为府中最为绮华荣贵之所。至于赵王和王妃,则平素除朝祭待客之外,无论衣饰行宿均极为简素;养兄成年后业已自出立府,那几员西席教师虽则或常居、或偶留于府内,又皆是遗世异人,最爱名声,绝不肯留下把柄让人说道“领受无极富贵”云云,故此一座王府中的楼台亭阁倒有八成是山居隐逸一般的模样。

——所以,那鼎中漂浮着的孩子的人头啊,究竟是什么呢?是在金尊玉贵的皇闺生涯里偶然的噩梦吗?还是……

是,童年、过去……亲切的、温暖的……回忆呵……

总而言之。往事既往,她已是虎踞中原的大金国敕封的金源郡主了。尽管金朝此时无论军制政治皆已变得和南边的宋国越来越像,乃至于昔年“满万不可敌”的游猎之族竟为防蒙古而在北境修起了长城;尽管往日备受爱重的元妃之子完颜洪烈乃是人尽皆知的前朝准太子,身份之危尤甚熙宗海陵当政之时的太宗诸孙;但那又如何?她本来要做的——也不是让他们活。

那么,说回现在吧。

前一天赵王当街遇刺,凶犯竟还是蒙古贵酋少年,此事牵扯甚大,说不得阖府上下皆惊,愈加严令之下亦不免暗潮浮动。这日晨起,丫鬟夕雾在外面打起帘子,只见窗外雪风不歇,飘飘洒洒,眼看下得正紧。忽然有小丫头来报,世子请郡主午间赴宴,说要共会近日赵王因事延请的诸武林豪客,并晚些时候赴园中赏梅。

她便随意应了,自去院中冒雪练了一回枪,次后便遣女使梳妆不提。果然辰时方消、午时刚到,完颜康身边的侍女便来相请。她即动身随着一道向府中花厅去了。到花厅时,只见厅中有六七人拱手相候,皆是武林中人打扮。这些人多半于前日比武招亲时即在场旁观,对她横枪立马的印象不免颇深,此时见她以郡主华饰随婢女款款进门,俱是神色一凛。

完颜康这时已坐在上首,一身明银绯白盘领衣,束带系以金雕锦玉环绶,头上以顶珠金环束发,端得是一派富贵打扮。只是右手垂在桌下,想来是前日之伤新做了夹板包扎。他对面却坐着一个道人,在她进来之时正一脸严霜地望着完颜康冷笑。完颜康年纪虽幼,望着那道人的神色却也是一般的森然冷肃,竟是正两相对峙的模样。

见她进得花厅,完颜康讥诮地望了眼那道人,便离席出来相迎,说道:“有劳阿姊光降。”接着指那道人向她笑道,“这位是全真教王处一道长,据说是咱们府中邱先生的师弟,交情是一向极好的。”王处一便冷哼了一声,完颜康却似充耳不闻,向她又道:“至于武功么,阿姊也是见过的。自然一样是极好。”

厅中众人神色各异,多想到先前王处一援救郭靖,拂尘却被这尚在韶龄的郡主一力震断之事。其中的三头蛟侯通海原本直肠直肚、脾气急躁,兼又有师兄的徒弟曾被郭靖阵前大败过的旧怨,这时瞪着眼睛大声拱火:“好是好,只是比郡主娘娘差的多!”

王处一冷笑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她也不以为意,笑了一笑,向完颜康问:“我来得晚了,可错过什么?”

完颜康朝王处一瞥了一眼,也自冷笑,转身向她说道:“这位王道长既说是邱先生的师弟,邱先生是邱师,王道长便是王师,我说得可对?”王处一哼了一声,也不理睬他。完颜康接着道:“我先前问道长从终南山来北方所为何事,王道长却不肯直言,问得紧了又恼,见这里人多,只说北上过来是要跟我化缘一千两银子。”

席中的参仙老怪梁子翁摸了摸脑门,叹道:“噫,一千两!”言下之意甚是可惜。她也觉有趣,便问:“想来你是给了的?”完颜康笑道:“自然是命下人去给道长取去了。谁知这样王道长却还不高兴,我便和道长玩笑,说我们这儿有句俏皮话甚是促狭有趣,叫做【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北上来化缘】。王道长却恼了。阿姊评评理,这位王师是不是恼得很没有道理?”

一语未了,王处一猛地站起来,喝道:“你金国一年年要大宋岁币何止百万,这一千两银子算得甚事,你府中养这些仆婢、用这些金珠财帛,难道不都是我们大宋送来的?”完颜康哈哈一笑,道:“原来王师知道是南方给北方送钱,我还以为是北方给南方送钱呢!”语毕,那些被招揽来的武林中人都一齐跟着笑起来。

完颜康自己却止了笑,沉了脸色望着王处一,看上去若有所思。她便略垂了垂眼睑,继而向她弟弟正色说道:“陆放翁乃宋国义士,南北悉钦敬。改窜他诗文原是你无理,须怪不得道长着恼。”完颜康漠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好罢。阿姊说得很是。”转身向王处一道:“先前小子放纵失礼,请道长原谅则个。”此回急转颇出意料,王处一反倒似被噎了一下,不由朝她瞪了一眼,缓缓坐下,道:“哼,谁要你假仁假义!”

王处一盯着她瞧,她却不耐烦和这道人罗皂,转身直接入席到上首坐了。两侧丫鬟小厮忙来捧巾布菜,果然也是一派金闺玉质、富贵娇女的做派,如赴游春赏花之宴,只筵席中人全是形貌各异的武林名宿,一眼看去颇不相配。那些人本是被赵王重金以礼请来,见这女郎对他们一言不发便坐上首而去,心中未免也有些不平。只是他们虽无不自恃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辈,却都见识过这女郎的马枪高超,又知她身份贵重,是以面上丝毫不显。

那全真道士王处一原本颜色稍霁,见这郡主出言虽不辱大宋,却分明对自己视若无睹,一时也自觉无味,脸上的阴云不由更深。忽然觉背后如有芒刺,仿佛被什么野兽盯上,急回头看时,却是一个油光光的秃头矮个子狠狠瞪着他看。王处一打量那人,只见他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眼珠突出,心中斗然想起一事,便略过完颜康姐弟,向那人拱了拱手说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吗?”

1. 眉间尺及鼎中头颅:取自曹丕《列异传》(亦录于晋朝干宝《搜神记·三王墓》)及鲁迅先生《故事新编》系列的小说《铸剑》所记事。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被杀,其子干将赤鼻(眉间尺)自刎献头与客,终报父仇于鼎中。清人小说《说岳全传》亦有此事改编,增润过乱,不取。

2. 云居、弘徽、夕雾:取自紫式部《源氏物语》中的云居雁(内大臣之女)、夕雾大将(光源氏长子)、弘徽殿女御(云居雁之姊)。没有原因,为了好玩。

3. 金朝修长城防蒙古:指金界壕,又称金长城、兀术长城、金源边堡,是金朝为防御塔塔儿和蒙古诸部在大兴安岭区域所建造的壕堑,从七家子至上庙沟全长约1680千米,今余遗址在黑龙江、内蒙古、(外)蒙古共和国。一眼让人幻视马奇诺防线。后来证明真的就是(被未来的法国)复刻了的马奇诺防线。

4. 完颜康装束:取自《金史·卷四十三·志第二十四·輿服中》之“公服”、“臣下朝服”,《輿服下》之“衣服通制”。谢谢你,脱脱(还是那位修金史的元朝丞相)。

5. 王师北上来化缘:取自金庸原著(王处一席间对完颜康说要化缘一千两银子),王师叔的谐音梗(扣钱!),以及新时代键政网友们几年前关于湾湾政坛的名句——【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北上来要钱。昔日运输大队长,如今只剩一个连。】

——对不起,陆游先生。但是要怪就怪金庸先生给真·王师叔的真·北上(按历史的话,王处一道长终南山学艺之后主要在山东修道,本来也是在北方)的真·化缘剧情,近代乐子人网友们的智慧,以及歼敌一亿虎据台湾的常凯申先生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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