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无人的偏殿，东方铁心正伏在窗边，有些木然地盯着窗外珠帘般的雨幕。自从一个月前从东方海阁回来以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深宫。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老实许多。”天地盟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的探究与揣摩。铁心没有回头，依旧任由视线沿着坠落的雨点涣散。

“一只苟且偷生的过街老鼠，一个狐假虎威的提线木偶，”她的嘴角拧起一个自嘲的弧度，“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天地盟主满意地轻笑。

“你很快会重新适应这个新身份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这场交易。”

“如果可以，我敬谢不敏。”

似是觉得有些没趣，天地盟主不再多言。片刻后，脚步声便在被掩上的门后渐行渐远。

铁心也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天地盟主还是与原先一样，在饮食起居上从未薄待过自己。珍馐美馔，绫罗绸缎，只要她想，下人们绝不敢怠慢。他本人则是每日早上准时来到正殿，在那尊王座上一坐就是一天。得益于此，铁心往往绕开天地盟主在宫中时常出没的地点，也从不主动与他说话，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确只是一对关系不太和睦的父女。

但铁心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安于现状。如今她对于天地盟主已没有利用价值，等他哪天对这个扮演游戏彻底失去兴趣，摆在她与其他人面前的依旧是死路一条。她必须主动觅得生机。

她生来为了抗争，她厌恶自己的命运系于他人之手。

于是这些时日她悄悄摸清了天地盟主的作息规律，默默记下了元首宫里一切她能到达的房间布局。还有宫内外守卫的轮值班表、天地盟内部的兵力布局图……铁心将这些线索掰开揉碎，用暗号的形式藏进诗词歌赋里，又端端正正地誊写在自己寝宫案台上常年铺陈的几张巨大宣纸上——曾经闲暇时，母亲最爱教自己书法。铁心一边将此作为聊以慰藉的娱乐，一边在这茫茫字海中找寻破局的蛛丝马迹。

今日这间偏殿，便是明处的最后一间房间。

元首宫的房间数量与布置相较于之前没有太多变动，但地牢很明显被重新翻修过，她不敢贸然进入，哪怕有交易护身也有些太过引人注目。她必须慎而又慎，在天地盟主眼皮底下的每一个小动作都是兵行险着，她承担不起任何失败的代价。

雨已经停了。思来想去，铁心决定再去四大城池走一走，总好过呆在这深宫中坐以待毙。毕竟，等大家逃出这里，也免不了面对那群霸占往日家园的恶人将军，她总得尽早斡旋，知己知彼。

空荡的偏殿内有些蒙雾，仿佛视野里还挂着未干的雨珠。她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真正的自由并非望梅止渴的幻想。

只是现在还要继续蛰伏。

驻守西门城的凶阎王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老粗，铁心先前就与他打过不少照面，清楚他是个唯天地盟主马首是瞻的货色。见她莅临，他忙诚惶诚恐地跪下行礼。

铁心睨了一眼他身后已经变为魔兽的太虚兽，不胜其烦地说了句退下。大风车又停转了，河水再一次因为辣椒将军的变态嗜好变得辛辣刺鼻，如今还是秋收时节，而那干涸已久的田间见不到任何粮食，杂草丛生如同荒野中零星的孤坟。

西门城的太阳一年四季都近乎毒辣，铁心被阳光炙烤得出了一层热汗，片刻后又被身后凤凰翅尖带起的和风拂散。

“谢谢，不过，不用。”她轻轻婉拒了魔兽的好意。

西门城很大，她与凤凰在这里兜兜转转了三日。她记得有一位乐师能唤起太虚兽的美好回忆，便趁着夜色前去拜谒，不想却得到了他被羁押的消息。铁心意识到，天地盟主这次是真的有备而来，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她能做的了。

管辖北冥雪庄的将军仍旧是绝天机。东方铁心与他的第一次会面就感到极其不适，秃瓢下的两枚鼠眼上下打量着她，显露出的狡黠与奸诈甚过喜无常几倍有余。他矮小的身子朝她一躬，双手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开口发出指甲刮擦玻璃一般的尖细声嗓：

“聪明军师愿为公主分忧。”

铁心只得也硬着头皮夸赞了他一句肱股之臣。她没有在主城中多作逗留便找了个托辞匆匆离开了，恐怕待得再久些，那道针一样的目光就要将她的伪装全数扎穿。

北冥雪庄不如西门城那样繁华，这里的村庄与聚落都分布得零散，彼此之间隔着厚重的风雪遥遥相望。在半空中铁心认出那个她曾与问天一同躲避过雪崩的山洞，只是如今洞口已被皑皑白雪掩埋再也无法进入。

绝天机在他的辖区内布置了大量的兵力，不知是因清楚自己树敌众多人见人嫌还是仅仅是谨慎过了头。铁心想，或许他会是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东方海阁已不必再去了。看来镇守这三大城池的大小将军都与先前无二，她不禁思忖，只是最后剩下的南宫城会是谁呢？之前天地盟主控制了问天的父亲来替他管辖南宫城，如今这一要职空缺，也不知他还有什么人可用。

到达南宫城是在一个泛着薄雾的清晨。眼前飘忽的绵白令一人一鸟的视线都氤氲不清，等铁心勉强降落在城门口不远处，才发现此处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这些人大多是在南宫城中世代居住的百姓，他们列成排站在道路两边。每隔几步就能见到一个天地盟的士兵举着武器，锋利的枪尖蛮横地扫过那些瞌睡与疲惫的眼眸，逼迫无辜的人们像被大风压伏的麦穗一样随着她的步伐躬身屈膝。

这意料之外的阵仗叫铁心再一次感到惊慌失措，她亦步亦趋地向前，看见城门下一袭雀头色的披风烈烈地割开晨雾迎接她的到来。男人的身躯高大精壮，半袒露着胸膛，面上大块棱角分明的深红色印记散发的威压不输天地盟主的铁面。他抬掌覆上自己的心口，半屈身向铁心绅士地行了一礼。

“属下炎神王。知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属下特携全城军民前来迎接，不知公主可还满意？”

炎神王，铁心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他是元首宫决战时收复四大副殿后，被派来阻止他们的最后一位将军。想不到如今天地盟主竟会用这张底牌来镇守南宫城。她回过头去看俯伏在路旁的百姓，可那些身形早已被重新聚拢的白雾隐没。

她不动声色，收拢的双拳却攥得更紧。

炎神王谦恭地带着铁心进了主城。城主议事用的大厅内摆满了各色琳琅珠翠、山珍海味，她被领上南宫城城主的宝座，俯视已变得奢靡不堪的议事厅。

“炎神王，”铁心冷不防开了口，“你怎知本公主今日会来？这次的行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神兵小将中的任何一位对这位将军的认知都是寥寥，哪怕是曾在天地盟生活过一段时日的她在决战之前都不知道天地盟主座下有这号人物存在。先前他突如其然地登场，再轰轰烈烈地被击败，如今又全须全尾地霸占了南宫城。铁心只知他很强，很危险。

炎神王顺从地回话，言辞之间却无半点谄媚。

“属下听闻公主前些日子依次巡视了东、西、北三城，算算时间也该轮到我的南宫城了。天地盟中人人皆知公主大人刁蛮，与您交好需格外用心，不知今日属下准备的见面礼是否能入您的眼？”

铁心垂眸不语。面前明珠美玉的光华晃得她眼底刺痛，却穿透不了屋外的薄雾，照不到城门口为生计挣扎的芸芸众生。

“我不喜欢，”她答，“太俗了。”

“我也不喜欢那么多人为我夹道欢迎，我讨厌热闹。”

天地盟主统治的玉龙国四处是痛苦与压迫，她不喜欢。

察觉到男人审视自己的目光，铁心忙藏起不慎流露出的悲悯与哀戚，恢复了那副蛮横倨傲的模样。炎神王于是点点头，笑意间多了几分了然。

“原来如此，属下谨记了。那这些茶点和物什，便都撤了吧。”

临走时炎神王亲自将她送至城门口，彼时晨雾已经散去，外面的百姓也不知何时被遣散了。铁心本想与之前一样说些套话结束这不甚愉快的会晤，却被男人先一步出声打断。

“公主刚回天地盟不久，对于一些事物的认知想必有所偏差。”他的语气听着古怪，“就比如说……天地盟的水晶球与玉龙国所流通使用的不同，它不仅能够通讯显影，还可用来定位。”

这话是何意？铁心一时间冷汗涔涔。

他在试探我？

但她面上依旧傲然处之，眉宇间愠怒突生，嗓音也提高了八度：“本公主不曾接触过什么玉龙国的水晶球。倒是你，难道这些时日都在窥探本公主的动向吗？！”

她本想抽出剑威胁他，好给自己再添上几分气势，却忽然想起腰间佩剑还未开刃，恐会露馅又只得作罢。

可真是……束手束脚。

炎神王蓦地半跪下去，俯下身子作出虔诚的臣服姿态：“您误会了，属下只是想着您方失而复得，此次出走时间不短，盟主大人恐怕也时时记挂。您是我的上司，能够对您进行定位的也只有盟主大人一人而已，还望公主息怒！”

啧。

铁心狠狠地剜了地上俯伏的身影一眼，利落地转身拂袖离去。但她清楚炎神王的话并非无心之言，这个人比她先前见过的任何一位将军都要深不可测。

是夜，南宫城郊外。

东方铁心此次离宫已半月有余，天地盟主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不过也是，只要是在玉龙国境内，就算她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铁心取出水晶球，将它浸在寒泉般的月光下，银白色的辉光受到折射，照亮了她身前的一小片草地。她打量着这枚小小的球体，如果炎神王说的是真的，那她很有可能一直在被监视。趁着自己的行迹还没露出马脚，她需要重新调整出逃计划。

她安排凤凰到不远处放风，等天一亮便启程带她回元首宫。

现在最亟需获知的是大家被关押的位置。铁心托着腮试图理清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等回去之后继续在天地盟主面前装一阵子老实，再找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地牢，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有青蛙跃出面前冒着泡的泥潭，在铁心的腿间溅起一片泥点。她一激灵，下意识地跳开，却兀地发现身后十步之外有人影闪动。

夜越来越深。星移斗转间，月华照亮了那人皓月色的及肩短发与刀削斧凿般的熟悉面容。

以及悬在他腰间的那把龙腾剑。

“南宫叔……”铁心惊喜到几乎直接喊出声。您逃出来了吗？太好了！还有其他人和您一起吗？问天他是不是也——

皎月的光芒越来越亮，却怎么也显不明南宫逸脸上不自然的沟壑与深深蹙起的眉峰。

……叔？

眼前的人令铁心感到一阵陌生，那是与守在百米开外的凤凰相似的陌生。

往日大家也曾齐聚在南宫城郊外，在不明身份的新任城主阵前摩拳擦掌。然而在攻入大本营的前一夜，南宫问天见到自己被魔化的父亲披着月色朝他走来。他对他说，我就是南宫城的新任城主。儿子，和我回去向盟主大人投诚吧。

南宫逸也注意到了铁心。他穿过那片月光，单膝跪在她面前。

“盟主座下大护法南宫逸，参见公主。”

历史似乎在此刻完成了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