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pisode 07

他很少想起过去,也不会特意细数记忆里闲暇的印象,那时他还渴望那件古老的圣衣,认定它和背后圣域的权柄能带来某种彻底的改变。也许德弗特洛斯从来都不理解他的执着,而他竟也不明白自己,他处于一种永恒的、无可息止的渴求之中,不知由何而来又所求何物。大约是作为候补生的最后一段日子,过多的细节已忘却,心中不断泉涌的**仿佛在吞没生命的往昔,让那低沉而热切的旋律贯穿每一段琐屑的始终;他想立刻抵达无尽跋涉的终点,终结当下每分每秒持续的痛苦,又想干脆抛下圣域拥挤的场域,只余他们二人在梦想的无人之处永远闲散漫游。日光永不磨灭的刻度容许他们占有这一切,他拉着德弗特洛斯,趁枯燥训练的间隙逃入夏日冗长的阴影,依凭本能追寻神秘湿润的泥土和花朵炙烤的馨香。林间幼兽隐晦的踪迹,美丽而苦涩的树皮,恣意压倒的草叶末梢迟滞的露水,溪流和深潭不为人知的窃语,圣域原始的土地收藏了他们对乌托邦最朴素的幻想,一面似是无望,一面仍心生向往。他觉得他好像本该是原野上迁徙的风,不问过去,也恒无未来可忧虑,如今他复而新生,却不觉自由;德弗特洛斯像一个回忆的符号,时刻宣告着往日隐匿在人生的幽影之地,他无法成为飘荡在尘世上方彻底超脱的存在,因为另一种强烈的热望正牵引着生命的方向。那个与自身相似的轮廓里酝酿着人类一切情感可能的发端和去向,是因果、渴求,可说与不可说的通往彼岸的蜃楼。

不知怎的,他坠入伟大的梦乡,脑海中还徘徊着命运不可思议的缘由。梦见小宇宙,小宇宙极限的尽头,眼下混乱的感情和血肉粘连的历史,都只是一段传说中的奇景与征途。他梦见神话时代迷茫的人群,如同异教弃绝流离的信徒,他们想要新的权柄及一份载记,足以在狭小的躯壳中寻到世界未来历史的中心。他们想成为全新的造物,面对神赐下的命运也占有迥异的意义。他走进广场,被陌生的乐曲所吸引,诗人在中央唱着颠三倒四的语句,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地,阿斯普洛斯是谁,诗人是谁,观众和传说里的人是谁,都无从想起。下一瞬,雷动的声浪席卷而来淹没他,无数双眼的情感转向他,就连诗人也面露喜色望着他。阿斯普洛斯,诗人,观众,传说,他正拿着七弦琴,琴弦在自己弹奏。还有琴弦。

后来他听见黑暗中宇宙诞生的震荡,一个神话的雏形自混沌的母体挣扎着剥离,故事里的人播下欲念的种子,霎时从阒寂的希声地迸发出万千个世界。他走在幽暗,无光的长廊,犹如进入大型远古生物的狭长腹腔缓步踱行,又沿无数层级的阶梯寸寸而下,在暗怀惊喜的悬念揭示前不断回旋、回旋。时间是一种回忆。而回忆只是一连串感受的集合。面颊冰冷的落雨激起那些古旧的经验,令阿斯普洛斯恍然想起自己原本归属的生命。他是双子座下托生的新星,被圣域的无上荣耀和高深莫测的厄运共同选定,他的抗争迄今已越过三段生死,为了他和德弗特洛斯二人自由的命运……

但,为何会是一对兄弟。假若只有一人作为双子座而降生,假若他们从不曾符合过预言轻率的样貌?

这个念头灵光显现的刹那,小宇宙宏大的梦境即刻演化出全新的路径。

他想象起另一种可能性,就像人类无数次怀有过的美好愿景,他觉得自己其实窥见过,到达过,纵使有一些取巧之嫌,宛如瞒天过海的计谋,一个巧合。有一瞬间,他们相互理解,胜过千言万语被不断消解误读的竭力倾吐,约莫是出自死神诡谲的手笔,将人与人生前的隔阂短暂改写。这是他究其想要之物么,如此达成的和平便能使急切不安的灵魂就此平静?阿斯普洛斯不知道,然而事实上他又回到了这里,重返名为阿斯普洛斯的命运的人生,并没有终于死去。那么倘使一切矛盾,一切往日的分别与对立都从未存在过,如何呢?

小宇宙幻化出孑然的一道身影,素未谋面,像他却又毫不相干。那是另一个单独作为双子座的存在,不是他也不是德弗特洛斯。他觉得有点滑稽,心想:甚至不用非得是圣斗士,既然脱离了所谓宿命的瞩目,还会有必须追求圣衣的理由吗?——这很古怪,无论如何也同眼下的他们无关。只是试图创造出一个接近设想中终极和平的状态,此一念的结果,竟将自己和德弗特洛斯的存在都抹去了。即便在无限时空的可能性中,也没有一个轻易而完美的梦想,没有为他们而生的理想的结局。

阿斯普洛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长到足以走完圣斗士不甚悠久的一生,梦里他不再是他,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轻松的家伙。他规避了人类永恒的矛盾、战争与冲突,它们因有他者的映照才得以鲜明立足,又似乎用尽全部代价孤注一掷,只交换来一段平庸的生活。他抛下荆棘丛生的路途,却没有找到更美的花朵,心中高涨的火焰亦消弭无踪,不见圆满燃烧过的烟雾。在那对兄弟不曾问迹的另一宇宙内,替代而生的他距离幸福更近了吗?

一定有过一个真实相仿的存在,不仅仅止于此刻狂想的梦境,在万千岁月无人知晓的故事里,那人也无比地执著着,不甘于就此使他宝贵的生命没入沉默。他因执着而之为他,又因为他而永世孤独,他记载着古老命运的缩影,当无数同他一样的星星也在未来与历史中闪烁、熄灭,爱过与死过。人类将上古时代起的感情体验反复镌刻于小宇宙的进化历程,直至成为他们集体的宿命,直至这个时代,世间仅有的兄弟二人再一次作为崭新的神话应运而生。

我们诞生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瞬间,你便也从虚无中出现。我们共同诞生,当人类开始认知自我,与此同时必定面对他者。我已为我,而你也已为你了,自我们来到世上那天起,人类坠落为一具单一的□□,我们,他们,无不于其中迷失。我们是被区分开的某种东西,是不可信任的另一个体,我们无限分离,分离,直到视线里失去彼此的存在后,也无法再找回自己。我们生在一个充满争端的世界,人类的自我局限于头脑和□□,我有时对此深信不疑,实际上却更想超越此地。德弗特洛斯……我视你为敌人,你是否也如此?我视你为不可分割的半身,你是否也如此?我们生来就是敌人吗?人类的自我永远无法相互理解?我不相信绝对的答案,只追求我想要的结果,我的心底有另一种确凿无疑的渴望,使沿途只留下燃烧的路径。我们像永恒回荡的钟摆,既不能停止猜忌,也不能断然背离;但我仍未放弃追寻,陈旧的故事早已听够了,如今我想要另外的境地。梦想着虚妄的美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终不能否认迄今为止的一切,因为已有了彼此孤立的存在,他们才相互吸引。我们不能割舍这样的命运,因为人既不爱一切他人,也无法割舍朝向他人爱的渴望。

起初,阿斯普洛斯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脑海里的动作还在继续下行,当他险些因此而狼狈滑倒时,都没能发觉黑暗的回廊已在头顶无限远去;久违的色彩使视网膜一阵眩晕。突然,他愣住了:脚下是坚实的地面,辉煌的星国在遥远的来处振翼,再没有更多前路了。有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低着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一阵迸发的狂喜瞬间冲昏了头脑,德弗特洛斯!!他想大喊,让对方注意到自己,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又想立刻去到他身边,只要一刻,一刻他们就能忘记一切,就像自始至终从未分开过,包括过去、当下和未来所有的时空。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秘密,一个终点的奖赏,一个期待已久的美愿,一个在梦里反复确认已经成真的天降惊喜。这是真的吗,这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那么悲伤——

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必须跑起来,现在就飞过这短短几步路,仿佛在完美的睡梦中,剧情盛大的**被持续困于一个不舒适的睡姿,满溢的喜悦很快将毁于模糊难耐的焦躁和窗外啜泣声无休止的干扰。他想走,迈开这条腿,德弗特洛斯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怎么这副该死的躯壳就不肯动一动呢?!他拼了命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但那个酷似他弟弟的影像已经开始连人形也无法保持了。不,留下它,抓住这个梦……阿斯普洛斯的手停在半空中。

张开的指缝间怎么会有滑腻的鲜血。

——他仍在原地,像灌了铅的针刺般牢固地扎住,被心口几近窒息的剧烈痛楚绊住了脚步。为什么。疼痛一瞬间冲出了大脑。他应该忘记的。是的……死亡只是肉身的一种状态。但为何如此的……痛苦……

他不再能思考了。他在下坠。那颗如恒星般引人爱慕、永远散发着热量的心的居处,余下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千斤重的空洞。他走了。去了不曾去过,也没有谁知晓的地方。和碎裂的心脏,和黑洞中千钧的沉重一道慢慢下落,忘了如今的身躯还在双子宫的床中央熟睡,忘了自己只是身处一场奇异而瑰丽的巨梦。

我的心脏没有了。他漠然地想。我的心脏变成了别的事物,变成流动的鲜血,变成永不封冻的河流走了。德弗特洛斯。他想。

我的弟弟啊……

就这样,阿斯普洛斯回到死去的前一刻,在无限趋于静止的迟滞时间里,不断重复着坠入永恒生命的对立面的瞬间。他想杀了他,让他付出代价,叫他知道对等的、成千上万翻倍的痛苦,让他和自己一样永远毁灭,无数念头仿佛创生了一个新的宇宙,他学会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杯中毒酒的滋味将如宿命般无法忘怀;他正在倒下,从教皇厅阴森厚重的帷幔间缓缓陷进沼泥的地底,与寒武纪冷暗无声的化石长久擦肩,在地心熔炼的高温中依旧冥顽不化。这将心脏贯穿的悲伤连生前死后的命运都无法给予,如今也无法被死亡简单地剥夺。他已离开遥远的地球。像一颗星星。

直至消灭在黑暗的宇宙。

那个虚幻的景象已经不在了。他用不着再去那儿。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他说,但是我觉得德弗特洛斯需要我,他好像很难过,我想去,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但是一切都消失了。

群星,森林,美梦的残余。远方幼鹿渺远的啼鸣。一切都消失了。

万物因寂灭而胆寒。幸存者无所事事。

阿斯普洛斯看向自己的手背,几道刺目的殷红还在蜿蜒而下,缓慢地爬过凸起的骨节,犹如丑陋而多足的毒虫。于是他嗤笑出声,想,我也同他一样。

宏伟狭长的大殿内。身着黄金圣衣的人从尽头走来。梦中最想要的场景,一遍又一遍。沉闷的脚步声在高远的厅堂内回荡,由远及近,在走向自己。那些他想不起的话语,未能实现的一刻的情感,原本他是该怎样做,说些什么,确实是忘了。这个具体的梦想诞生时的心情已溶解在无穷无尽的流淌中。他坐在古老华丽的长椅上,像藤蔓与树在百年的风吹日晒间浑然一体,不知自己究竟是不依不饶的藤蔓,还是失去光明的巨树,似乎他也无异于一具行将朽坏的尘壳,类同各路故事里王座主人应有的归宿。他像在这里坐了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记忆开始如沙崩塌,那个人朝他走来,每一步都要损耗数千个日月,每一步都将原本少年阿斯普洛斯的感情替换成无法辩识的事物。他以为能在这里等来他的黄金,旋即却与冥界火星宫的记忆重合;原来德弗特洛斯是他的仇人。

阿斯普洛斯的心里腾地燃烧起强烈的恨意——然而,他醒了,没有任何征兆。梦境忽然消隐,宛如夜幕中散去的云翳再无从追回。他的眼里只有双子宫石砌的墙壁。月亮尚还没有拂袖退去的意味。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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