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中还残留着茫然的恨火,无处可去,不属于任何时空却驻足于当下的心间。墙上,冷淡的月光镀印下窗的廓形,深绿色的树影沙沙摇动,仿佛遥远的距离开外爱琴海岸日夜叹息的潮汐。他以为早已天亮了,一连串疲累的梦境过后,黎明理应是人最需要的廉价的安慰,在大脑还未醒转的几秒钟里,他曾幻觉有朦胧的日光照射在眼皮,而自己一定是睡过头了;为何德弗特洛斯没有过来叫醒他?阿斯普洛斯确信自己已经清醒,他分得清梦与现实,他生活在一个平和的、充满希望的未来,而不是那段已经结束的日子,他会听见亲爱的弟弟走进门,对他说教皇或女神或希绪弗斯之类的什么人有新的任务今天要交接给他,可现在已经快中午了;他应该想象他们是和睦的,就像德弗特洛斯所希望的那样,但是当他终于睁开双眼,迎接他的是满天星斗,落在面颊上的月光和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怨愤。不,它有一个名字,他知道它的诞生,它活跃的历史和急于向他讲述的情绪,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使它消亡。并不是古怪的梦带来了它,而是梦让它愈加明晰地得以呈现。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他们既无法彻底地爱,也无法彻底地恨,就像接二连三的长梦过后所获的仍是黑夜,真正的晨曦还远在天边。
他从多年来熟悉的旧床上爬起来,到更为古朽的拱廊和石柱间走动,时至如今他还是有些厌恶这座阴冷的宫殿,即便这诡异的双子宫是他们兄弟二人在世上唯一的安身之所。我的内心丝毫没有他们口中惯常称之为高尚或神圣的事物。他想。我不关心神,不关心我以外的人类如何生存,这着实和这座了不得的大殿极不相称。但是,如果人不能首先思考自己如何生活,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在混乱的世界和变幻的命运中取得属于他的幸福,又如何看待他和他周围的所有人,那么一味地只满足于保全地球的某种现状,追求短暂的□□不至陷入快速的灭亡,通过单纯的战斗和牺牲便能拥有高贵的美名,实在也不算我认可的人类应有的理想和希望。他又想:我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国王,可以是战争和军队中崇高的英雄,可以是田野间为人所不齿的强盗和窃贼,也许我懂得他们所有人,能和他们都说上话,圣斗士只是我的一个身份,只是人世间无数生活方式中称得上无聊的一种。即便我是马厩和鸡舍中拣拾粪便的奴仆,是不能听和看也不能表达的残疾人,是一道罪状的冠名者,或久远的墓碑上一个无人问津的名姓,也不会因此失掉我生命固有的尊严。即便我是圣域之主,一国之君,坐拥偌大的庄园与城堡的贵族,凡人宗教律法的拟定者,受人爱戴的有名人士,也不能假定我应当就此满足于这些财富、美誉和权力都取之不尽的人生。我有按我的意愿生活的权利,有追求我渴望之物、拥有各种感情的自由,人类至少要有这样的自由,和为之而永远战斗的觉悟,无论是否身为圣斗士。
阿斯普洛斯在错综复杂的建筑结构间穿行,月光透过那些不同年代里凿开的凹凸不平的、高高的窗子,透过石块与石块粗陋拼合的罅隙附着在精确而微妙的拱和石柱上。古希腊时代损蚀的雕刻痕迹因而愈加苍白剥落。他渐渐地有些冷静下来,心里盘算着明天工作的事,以及是否要在得空的时候请个假,至于做什么——也许他可以和德弗特洛斯一起出去——不,天哪,还是再多找点工作吧,史昂一定会乐意分他一点冗杂的文件,好在他心烦的时候随便批两笔——
他突然看见了德弗特洛斯,不是梦里那个似是而非的落寞身影,而是真实的、存在于现实中的德弗特洛斯,和他一样死过又复活、不肯好好投生的那家伙,正坐在双子宫门口的石阶上背对着他。可现在正是半夜。
阿斯普洛斯略有些讶异,他记得早先时候德弗特洛斯分明已经自顾自睡下了。不过无所谓。如今他弟弟干出什么事来他都不奇怪,他实在理解不了德弗特洛斯一根筋的脑子里有时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相互理解过。真是可笑,现在立刻从圣域里随便揪一个人,他都能想出一二三四和对方攀谈,面对自己的弟弟却常常无话可说。连他都无话可说,就更别指望德弗特洛斯能说点什么沉默以外的东西了。沉默,他总是沉默。人越是亲近就越难再进一步。他该怎么打破这沉默,难道要跑过去揪着对方的衣领,对着他的耳朵大喊我现在看见你就烦?
“怎么没去睡。”他随意问道,看见那颗脑袋微微耸动了一下,连带着顶上许多不服帖的、乱糟糟的碎发。他在看星星。阿斯普洛斯想。很多星星在这里,显著的和那些不太明亮的,人类的肉眼或许不太容易看见,但小宇宙的修炼使他们的视觉远超常人,何况这里是雅典娜的圣域:御夫座、猎户座、大犬座,金牛座和小犬座,以及双子座。德弗特洛斯在看着它们,不知坐了多久。
阿斯普洛斯抬起头,也看着那些亘古的、光年以外的星座。良久,没有听见回答。
“……我最近在想。”他顺势靠在殿前矗立的希腊式圆柱上,不去管德弗特洛斯接下来的反应,“圣域对我们的了解是否仍然太少了一些。”
他知道他在听,所以继续道:“或者说,我觉得他们需要多知道点儿。”
“你指什么。”
他终于吱声了,既不打算对夜游的行为做出点解释,也不愿多言一句面对星星有何感想,甚至不关心为什么哥哥也在这里。但阿斯普洛斯只管说下去。
“我指我们的关系,圣域一无所知,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我们是兄弟。大家都知道。”
“不,他们不知道。”他懒洋洋地否定道,假装没看见对方的眼神。他又往下挪了几公分,以便能以一个舒适的角度把肩和背完全歪倒在柱子上,说:“他们只知道我们是兄弟这件事,这算不得什么,只要见过你的人都看得出来。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的兄弟,不知道我们过去经历的事,我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德弗特洛斯的眉头狠狠皱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别扭的、抽搐般的表情,就好像左半脸和右半脸,眉毛和眼睛在打架一样,当然他的五官总归做不到相互接触。他似乎希望让头发里长出骨头,这样他就可以用头发捂住耳朵,在肢体不动一丝一毫的情况下把自己整个人都包起来。只要能远离阿斯普洛斯和他正在说的话。
“还有我们实际上是什么关系。”阿斯普洛斯补充,“比如他们以为我们是这种关系,实际上是那种关系,他们以为我们是这种和那种关系,实际上是那种和那种关系。”
“……”
“别否认了,你会和你的兄弟上床吗?”
德弗特洛斯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惧。这招果然有效。阿斯普洛斯的内心因此也跟着掠过一阵奇异的、绝望的快乐。然而绝望的快乐终究是一种绝望。“反正你跟我当兄弟也当腻了,”他漫不经心道,“不如干脆换个——”
“我没有。”
“但你也没有反对,为什么我们不能贯彻下去,是什么关系就用什么名分——”
“阿斯普洛斯,你是疯了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想想他们会怎么看你,如果你被圣域——呃,流放之类的……”
“省省吧,他们不会的。”他讥笑道。“他们只要我像个圣斗士一样合格地履职,忠于雅典娜。别的事谁有那闲心管。”
德弗特洛斯无言。
“说真的。如果我离开圣域,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不当黄金了。”
“……不当黄金了。”他喃喃道。
半晌,他说:“我不知道。”
“什么叫我不知道。”阿斯普洛斯扬起眉,“说你的看法,什么都行,快说。”
“我想象不出来。”德弗特洛斯迟疑道,“我觉得你就该是黄金。”
他又说:“除了圣域,我们还能去哪儿?”
阿斯普洛斯望着那些星星。他注意到德弗特洛斯的用词,“我们”——现在,他倒是不再说那些决心要一个人活下去的鬼话,而自己也已快要将关于影子的理论忘却。双子座。璀璨的群星在夜空中相互拥簇。也许那才是他们原本的面貌,星星与星星之间并不独立存在,每一颗都使彼此的轮廓愈发美丽辉煌。它们是如此简单又伟大的事物,永远吸引着人类以其之名去书写神话。但,双子座的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那是个悲剧的故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很适合当圣斗士。”他很快笑了,“你没听过其他人是怎么说的,德弗特洛斯,你不认为你显然更贴近一个圣斗士的标准吗?”
“我……他们与我无关。”德弗特洛斯说。“我从来都觉得你就是那样。”
“因此,你才宁可让我当黄金?”
大约他确实忽略了,如今他们不再是无法离开出生地的孩子,也无需在和平年代继续寻找献身的场所,可即便说到离开,他也并没有一刻真的构想过圣域外的生活。他们都默认了以此为归宿,就像德弗特洛斯不假思索地说出“我们”,此外不存在其它可能。圣域,黄金圣斗士,曾是他们梦想的载体,却没有随那些或陈旧或天真的念想一道从生命中远去,尽管他还不能断言这一切对于他们的意义。至于他直白的问话,德弗特洛斯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他只是说:
“你是我觉得最应该当圣斗士的人,阿斯普洛斯。”
“巧的很,我也觉得你该当圣斗士。”
“……”
“你该不会是在贬损我吧。”阿斯普洛斯说,“你不如认真考虑一下。不是所有黄金圣斗士都要每天审文件的。”
“那你呢?”
“你说的好像我不是黄金就会死一样。”
他似乎被自己这句话幽默到了,说:“当然是离开圣域。”
后来,黑暗中再没有回音。不知什么时候,他走了。一切都是出于盲目的报复。出于没有任何理由的,流淌在血管中的相互伤害的**。与此同时这盲目中还有一种深刻的方向,藉由本能的冲动去引领他找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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