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徐八一这才将憋了一肚子的气深深吐出。
她坐下,等到力气恢复了一些,她又站起来,挨个收拾储物柜。动作慢吞吞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每个储物柜里都放着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每一个士兵对她的祝福。
徐八一把所有明信片叠拢,她坐在桌边打算一张一张看下去。
高城去而复返,他又是一脚踹开了门。
徐八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心一悸。
“徐八一,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他冲到徐八一身后,这让徐八一不得不把明信片收起来,然后站起来仰视他。
“我知道你不去医疗室的原因,你这是放弃治疗破罐破摔。七连是你的精神寄托哈?七连没了,你觉得生病也无所谓了是不是?”
高城在等她的回话。但徐八一的回话他又很不满意。
“怎么会呢?连长。”
怎么会呢,这太敷衍了。高城希望徐八一能吵起来,而不是这样病蔫蔫的样子,但他似乎忘了徐八一本来就病着。
“本以为你坚强,可没想到你的意志这么容易击溃。你甚至不如陈不移,人家可以笑着离开钢七连,到了别的地方可以笑着做一条好汉,而你呢?”
徐八一低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靠,真气人。这和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什么区别。
高城只恨自己的话不是刀,不然他非得剜她的心看看是怎么做的:“你就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是,钢七连是被敲断了四肢,但钢七连的脊梁骨还在呢,我还在呢!你用这个样子示人就等于告诉别人,钢七连剩下的血肉是懦弱的,是不堪一击的!”
“我告诉你,徐八一,如果真是这样,你立马给我走,我不希望钢七连最后一个人是你。”
他的目光简直要把她的头顶洞穿。
话音刚落尾,徐八一就略过他的阻挡,径直往门外走。
这下高城慌了,他大喝:“你去哪里!”他敢说,是因为他笃定徐八一不会去践行他的气话。
但徐八一现在的动作真像是要践行,如果她真要走,那双方的博弈中他将输得一败涂地。
徐八一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一直以来最明亮的那双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那是泪雾,不过一眨眼这雾又没了。
高城心中的郁闷和狂躁像尖刀一样在狠狠刺他。生疼生疼的,好像呼吸都带血一样。
他冲出宿舍,跟到楼梯间。
徐八一正在下楼,他的声音涌荡整个楼层:“你去哪里徐八一!”
后者回头,以一种忍无可忍的表情吼道:“我去医疗室!”
高城被她吼得缩回脖子,呐呐道:“我……我也去。”
白天的阳光温暖,钢蓝色的天又很纯粹透彻,时间在无所事事中难以打发。
高城坐在医疗室的门口,目光在徐八一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徘徊。
后者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输液瓶,里面的液体好像很吸引她,让她一直没有挪开过眼睛。
开饭号响起的时候,高城终于舍得收回目光离开医疗室。
不过很快,他端着饭盒回到医疗室。
他径直推门而入,端着一碗肉片面条进来。
“病号饭,徐八一,平时可吃不着,你今天必须吃完,汤都不准剩下。”
徐八一起身的动作不大,因为要顾及插针的那只手。
她慢慢移动到床沿边,这时高城已经拖过床边小马扎,一屁股坐下。
徐八一接过饭盒喝了一口面汤。有滋有味的。但如果情绪不高,再有滋味也是味同嚼蜡。
她看着高城小声问道:“连长,我这个样子真的很令你失望吗?”
高城不想提这事儿,他半真半假不耐烦:“什么失不失望的,先吃饭。”
徐八一欲言又止,还是听话先吃饭了。
高城心头一松,等她吃的欢畅时,自己絮絮叨叨起来:“徐八一,你跟闷葫芦一样,从来都什么事都不说,什么事都藏心里,你想什么我也猜不出……”
“你以为我想骂你吗?我是怕你闷着想不开想不透,你以后有事可以找我聊,或者其他人也行,别死胡同里开大车转不过弯来,你就是太容易闭塞自己。”
徐八一埋在碗里,头也不抬。
高城低声两句:“钢七连的士兵,到其他地方那也是各顶个的尖刀利刃,谁都能混得好,谁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你……”
徐八一不是没听见,她感觉胸口被塞了一团麻,闷得难受。
看徐八一嗦完面条,高城问:“再来一碗?”
徐八一摇头,脸窝在空碗里假装喝汤,其实是在喝泪。
但高城没发现,他自顾自的欣慰着,徐八一的胃口十足证明她朝气复返,这让他放心不少。
输液瓶里的液体像凝滞的溪流一般,缓慢而断续地淌进徐八一的血管,一滴一滴融为一体。
晚饭之前徐八一终于可以回到宿舍,她瘫倒在床上。药物可以降温,但没有办法施予力气。
她很无力,但她知道她需要重塑筋骨。
三楼的窗户照进天光,这令她不禁想起在上榕树,光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在漫长的时间里来了又去。
房屋遵循熵增原理,野草荒蔓,木柱剥蚀,腐味弥漫,好似她这个人从来都不在。
而如今,除了高城,又只剩她一个人。生活带着她打了一个圈,将她送回原地。什么都体会了,什么都没了。她往窗外就这么盯着,一盯就盯到天黑。
楼下传来肆无忌惮的音乐声浪。那是有特殊风情的苏联军歌,有节奏性的轰鸣传遍了整个七连宿舍。
这个时候,徐八一没觉得出格,哪怕熄灯号已经吹过了。
她甚至觉得这音乐可以驱赶寂寥和孤冷。她把被子一卷抱在怀里,默默拉上门往楼下走去。
徐八一的目的地是203宿舍,那是三班的大本营。
尽管现在空无一人,但她似乎可以从宿舍的每一块区域想象到士兵们原有的欢笑打闹。
她让自己躺在了原来史今睡的床上。
音乐过于雄壮,或者说是悲壮,这悲壮引来了两个晃着手电筒值夜勤的兵。
士兵敲门试图维护秩序:“熄灯号都吹了,小点声!”
“滚蛋!”门后面有重物的砸击,两个士兵被惊的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士兵知道钢七连的遭遇,也明白高城的心情。当然,任何一个士兵都能或多或少理解他的心情。
士兵妥协一半:“可以放,声音好歹小一点儿吧,我们在操场都能听见。”
高城在黑暗中,摸索到关机键索性把录音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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