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朗,1794年,二月—
傍晚,沙朗附近的营地静得出奇。除了巡逻哨兵的低声交谈,偶尔能听见远处马匹踏过泥地的声音。营火映照着士兵的影子,在夜风里晃动不定。
阿克索手上拿着一张展开的地图,副官正在向他汇报行军情况。
“西南方向的部队今天午后到达指定地点,Crouzat的纵队刚刚通过森林,预计明天清晨抵达。”
阿克索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扫过沙朗西边的几处标记:“补给路线呢?”
“目前还算稳定,将军。昨天有几支叛军小股队伍试图袭击车队,但没有得逞。”副官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我们在三处补给点都安排了额外的人手。”
阿克索点点头,折起地图,转身向村子里的临时指挥所走去。副官连忙跟上。
他们穿过村口的泥泞道路,道路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明显是刚被处决不久。血迹渗入泥土,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暗沉。阿克索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其中一具穿着破旧棉布裙子的尸体上。那是个年轻女人,侧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她的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断掉的木棍,指节僵硬发白。
阿克索停下脚步,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是土匪,将军。”副官看了一眼,迅速回答,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报告天气情况:“女土匪。她攻击了我们的士兵。”
阿克索没有说话,眼神从那具尸体上移开,继续往前走。尸体的手脚已经被摆正,这种“秩序感”让他厌烦——显然有人在掩饰什么。但到底是抢劫未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下再追问也毫无意义。对于纪律,目前军队的普遍政策是事前尽量“预防”,事后不追究,以免动摇早就所剩无几的“军心”—— 事实上,早在战争初期,很多指挥官之间就有不成文的共识:“适当的”放纵士兵在战后剽掠是激发“士气”的最有效手段。
塔楼的阴影投在地面上,沉重而压抑。阿克索走上台阶,问副官:“这附近还有多少座磨坊?”
“八座,将军。”
阿克索在门口站定,语气干脆的说道:“明天向两个纵队传达我的命令:烧掉这个地区的所有磨坊。转移所有粮食和财物。如果遇到没有拿武器的居民,送他们去附近的城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巡逻的士兵:“——最后,我再强调一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处决居民,除非有人照着他们的脸开枪。”
副官应了一句:“是,将军。”
阿克索刚要迈步进去,忽然听见副官低声说道:“将军,前两天Val-de-Morière……”
阿克索的脚步顿了一下:“什么?”
“有人报信说夏雷特藏在那边的修女院里,”副官压低声音:“不过等Huche将军带队冲过去时,夏雷特已经收到消息跑掉了。”
阿克索毫不掩饰的冷笑了一声。
副官继续说了下去:“他下令处决了九个窝藏叛党的修女,还有几个在里面避难的村民。”副官用作报告一样的语气叙述着:“然后,放火烧掉了修院。”
阿克索的表情没有变化。窝藏叛党等同于参与反叛,按照法令理应被处决,无论卷入者性别年龄。但至于具体如何执行,通常取决于指挥官。极个别的军官会对妇幼网开一面。但“网开一面”从来不在Huche的认知里,尤其在他受到杜罗的“赞扬” 之后——“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成百的杀,我们很快就会结束这场战争”——此后他的行为越来越激烈,屡次被本地的共和派居民和官员举报。但杜罗觉得他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对所有举报视若无睹。这更激发了Huche对总指挥的“奉献之情”,为报答对方的“友情”,他的回报是更加激烈的行动。
“ 对了,将军,”副官顿了顿,继续道:“Aubertin准将报告说,几天前他带队执行搜索任务,在树林里碰到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前修女。”
阿克索终于转头看向他。
“然后?”
“他给那个妇女开了证明信,让她回南特的亲戚家,自己收养了那两个孩子。”副官说,随后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他听说他们从La Morière来。”
空气一瞬间变得沉默。火光映照着塔楼的石墙,风吹过旷野,带来远方隐约的犬吠声。
阿克索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波动。他知道,副官的意思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此事——一个带着两个避难的孩子的修女从Huche的屠刀下逃了出来,幸运的遇到正在附近搜索的Aubertin。后者慷慨的救助了他们,使他们免于再落入同僚手中。
人们总是乐于谈论人性的举动,却不希望深究这些举动因何而起。
…………
次日清晨,阿克索出发前往马什库勒的营地。他原本打算带上副官,但后者还要留在营地安排物资分配和哨兵调度的事宜,这一路不过数里,按理说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他独自骑上马,走上通往马什库勒的大道。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后的焦味,沿途的田野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野草和灰烬混杂在泥泞的道路上。他刻意避开那些残破的村庄,路过一条小溪时稍作停留,让马匹喝了些水。周围静得过分,偶尔能听见乌鸦的叫声,远处的天边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不远处的岔路口,两个士兵正在盘查三名村民,围着他们低声交谈着。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农民装束,脚上穿着木鞋,手里提着破旧的行李袋。阿克索勒住马缰,下马走上前。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佩戴军衔标志,士兵不认识他,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军官。一个士兵立刻站直,解释道:“他们说要去马什库勒,虽然有通行证,但我们还是觉得他们形迹可疑——这个人手腕上还有个砍刀留下的伤痕——”
士兵一把拉过那个高个男人,粗暴地撸起他的左袖,露出一条从虎口到小臂的清晰割伤。伤口已经愈合,但深色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阿克索皱眉,目光在伤口上停了一瞬,然后问那个男人:“这是什么?”
“被砍的,长官公民。”男人平静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慌张:“我们从La Moriere来。上个月Huche将军来村里搜查土匪,他喝的有点多,所以发生了一点……误会。”
阿克索吸了口气,移开了目光。Huche每天下午都会喝到神智不清是出了名的。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酗酒,尤其是在“打仗”,或者说杀人前后。喝多了的Huche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上次他喝醉时,在一整队士兵面前指着格里尼翁破口大骂,事后格里尼翁愤怒的写信向杜罗抱怨。杜罗再一次做了和事佬——阿克索不想多看,只觉得丢人。这种同僚让他完全不想在这时暴露身份。
那个男人又补充道:“——不过误会解除了,我们觉得还是去城里暂时避避比较好,免得往后再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阿克索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瘦高个,金发颜色有点深,蓝眼睛,脸上满是老实巴交的神情。
阿克索转向士兵,问道:“他们带武器了吗?”
“没有。”
“有通行证,没带武器,放他们走。”
“但是将军说——”
“我会向将军解释,放他们走。”
士兵不再多说,挥手向村民们示意,表示他们可以离开。
“谢谢您,长官公民,”那个金发的男人没有急着走,反而向前一步,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如果共和国都是您这样的好公民,我们很快就能灭绝掉那些土匪——”
阿克索对这些奉承显得无动于衷,没有什么反应,冷着脸继续往前走。
“对了,公民。”
他刚要翻身上马,那个金发男人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 长官公民,我这里有些消息,您可能感兴趣——”
阿克索皱眉看了对方一眼:“说。”
男人往身后看了看,满脸神秘,声音压得更低:“——您想知道夏雷特在哪儿吗?”
阿克索猛地停住动作,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男人的神色坦然,更凑近了一些,继续压低嗓音:“我可以告诉您”
阿克索的心跳加快了一瞬间。夏雷特。
按理说,他应该更警惕才对。但事实是,听到“夏雷特”这个名字,就足够让他热血上头判断失误。而很多时候,这种失误往往是致命的。
“说。”他简短地说。
男人笑了一下,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不过这儿可不行——夏雷特的耳目遍地都是,我可不想被他的人半夜割开喉咙。”
说着他抓着阿克索走向路边的一片树林。树林里光线昏暗,树影重重叠叠地覆盖着地面,落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走进树林不到五十步,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对。
但已经晚了。
“别乱动,公民。”
他还没来得及拔枪,一把短刀从侧面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腰间。
阿克索猛地转头,看到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年轻女子手上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刀,眼中没有丝毫犹豫。
身前的金发男人笑得更愉快了。他耸了耸肩摊开手,脸上的老实表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愉快的狡黠。
“夏雷特在这儿。”他笑道,手里还牢牢抓着阿克索的胳膊:“——我带您找到他了。”
阿克索盯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点冷漠的嘲弄:“……你就是夏雷特?”
金发男人一手抚上帽子冲他稍稍颔首,语气轻快的说:“我承认我是个恶棍。不过我从来不说谎:我告诉过你,我从La Moriere来。也说过我会带你找到夏雷特。”
他歪了歪头,蓝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现在,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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