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棒降心
引语:
少年意气傲苍穹
棒落方知艺未通
推金山,倒玉柱
从此师恩刻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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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那一拜,久久未曾起身。
院中鸦雀无声,所有庄客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王进与史进之间逡巡。少庄主心高气傲,何曾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这外来的“张四”,竟有这般通天本事?
王进立于原地,面色沉静,内心却远非表面那般波澜不惊。他看得懂史进眼中的炽热,那是一种对更高境界的纯粹渴求,不掺杂质。这样的苗子,万中无一。若在从前,在东京汴梁的殿帅府,他定会欣然将其收入门下,悉心雕琢。
可如今……他是一名逃犯,背负着高俅的追杀令,携老母亡命天涯。收徒?授艺?岂不是将这赤诚少年也拖入泥沼?更遑论,这少年是此地庄主的独子,牵连甚广。
他目光微转,看向廊下的母亲。王母亦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王进心中暗叹,上前一步,双手虚扶:“少庄主请起。王某戴罪之身,漂泊无定,实不敢当‘先生’之称,更无资格收徒授艺。方才出手,实属无奈,还请少庄主见谅。”
史进却不肯起,抬起头,目光执拗:“先生何必隐瞒!您绝非寻常姓张行四之人!您这身武艺,便是东京汴梁御前较技也绰绰有余!史进虽身处乡野,也知真龙不与蛇鼠同居。您定有难言之隐,史进不敢探听,只求先生念我一片诚心,传我真正的本事!我史进对天发誓,绝不负先生传授之恩,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他言辞恳切,字字铿锵。那“戴罪之身”四字,非但未让他退缩,反而更印证了他心中猜想——先生定是受了冤屈的豪杰!
王进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澄澈的眼底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拒绝的话语在喉间滚动,竟有些难以出口。这少年,像一团未经雕琢的火焰,莽撞,却纯粹得烫人。
“我儿,”这时,王母在廊下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既然史进少爷如此诚心,你一身本事,若就此埋没,也是可惜。老太婆我看史家父子皆是忠厚良善之人,或可……暂且安身。”
王母历经风霜,眼光毒辣。她看出史进本性不坏,更看出儿子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日渐深重,长此以往,恐非善事。若能借此机会安定下来,教授武艺,或可稍解心结。至于风险……这史家村地处偏僻,倒也未必没有隐匿的可能。
母亲的话,成了压垮王进心中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次看向史进,少年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姿态卑微,眼神却骄傲而坚定。
良久,王进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罢了。你既诚心向学,我便暂且指点你一二。但需约法三章。”
史进闻言,大喜过望,连忙道:“莫说三章,三十章也依得!先生请讲!”
“其一,师徒名分,仅限于此庄内,对外不可声张,仍需以‘张四哥’相称。”
“依得!”
“其二,习武非是嬉戏,需吃得苦中苦,若中途叫苦叫累,或心生懈怠,我即刻便走,绝不留情。”
“史进绝非怕苦怕累之人!”
“其三,”王进目光深邃,看着史进,“我所授者,非止杀人技,更有为人之道,处世之理。你需静心听,用心悟,不可只求皮毛,徒增凶戾。”
史进虽不完全明白其中深意,但此刻满心都是对高深武学的向往,毫不犹豫应下:“史进谨遵先生教诲!”
“如此,你起来吧。”
史进这才欣然起身,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仿佛一条全新的、更为广阔的道路在眼前豁然展开。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我们何时开始?”
王进见他这般急切,倒是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明日卯时,庄后打麦场。莫要迟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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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未亮,鸡鸣初起。
史进已精神抖擞地候在打麦场上,一身短打劲装,将那九条青龙衬得愈发鲜活。他心中既兴奋又忐忑,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卯时正刻,王进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晨曦微光中。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布衣,步履沉稳,手中却多了一根寻常的白蜡木杆,约莫齐眉长短。
“先生!”史进连忙迎上。
王进微微颔首,也不多言,直接将手中木杆抛给史进。“用你全力,攻我。”
史进接过木杆,入手轻盈,与平日惯用的浑铁棍天差地别。他深吸一口气,回想昨日之败,不敢再有丝毫大意,凝神静气,将木杆一抖,使出最熟练的一招“毒蛇出洞”,直刺王进面门。
这一刺,速度、力量皆是他当前巅峰。
然而,王进只是侧身、进步,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根同样制式的木杆,后发先至,在史进的手腕上轻轻一点。
“啪”的一声轻响,史进只觉得手腕剧痛,木杆险些脱手,攻势瞬间瓦解。
“力道散而不聚,意图太过明显。”王进声音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
史进咬牙,变招再攻,横扫千军。
王进木杆下压,一引一拨,史进只觉得一股黏稠之力传来,脚下不稳,向前踉跄两步。
“下盘虚浮,根基不稳。”
“吼!”史进被激出了火气,将木杆舞得呼呼生风,将自己所学的各路棍法、枪法尽数使出,一时间场中杆影翻飞,气势惊人。
可王进便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任凭他如何狂攻猛打,总是能在那间不容发之际,以最简单、最直接、最省力的方式,或点、或拨、或引、或绊,将他的攻势化解于无形。那根普通的白蜡木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泰山压顶,精准地击打在史进力道最薄弱、身形最别扭之处。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史进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身上被木杆点中的地方隐隐作痛,而他却连王进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停。”王进收杆而立。
史进拄着木杆,大口喘息,脸上满是挫败与不解。
“可知你为何败?”王进问。
史进摇头,闷声道:“我力气不如先生,招式也不如先生精妙。”
“错。”王进斩钉截铁,“你力气不弱于我,所缺者,非招式,而是‘理’。”
“理?”
“力之理,技之理,身之理,战之理。”王进踱步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你方才使力,肩、臂、腰、腿,各自为政,力出十分,至梢者不过五六分,余者皆散于空中,如何能强?”
他伸手,按住史进的肩膀,顺着脊柱一路向下,直至脚踝。“发力需如大龙起身,节节贯通,起于足,发于腿,主宰于腰,行于手指。周身一体,力聚一点。”
他的手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所过之处,史进只觉得那处的肌肉骨骼仿佛被唤醒,不由自主地调整着姿态。
“还有你的眼,”王进指向他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兵器,却不知人之欲动,神光先至。你要看的,是我的肩,我的胯,我的眼神,预判我之动向,而非被动应对。”
王进的话语,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过去所学的,不过是些固定的套路、狠辣的杀招,何曾听过这般直指本质的道理?
“现在,抛开你所有学过的招式,”王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记住我方才说的,力从地起,眼观全局。再来!”
史进深吸一口气,摒弃脑中所有杂念,眼中只剩下王进的身影。他再次挺杆直刺,这一次,他努力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力量,顺着腰胯,贯通臂膀,最终凝聚于杆头。
“嗡!”木杆破空之声,竟比之前凌厉了数分!
王进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侧身格挡。
“啪!”
两杆相交,史进虽仍被震得手臂发麻,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狼狈,脚下稳稳站住。
“有点意思了。”王进淡淡道,“继续。”
日头渐高,打麦场上,少年一次次地进攻,一次次地被化解,又一次次地爬起,调整,再战。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滴落在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那曾经张扬骄傲的“九纹龙”,在真正的宗师面前,收敛起了所有爪牙,化作最虔诚的学徒,贪婪地吸收着每一分养分。
王进的话语不多,却总能一针见血,指出他最深层的缺陷。不仅仅是招式,更有呼吸的节奏,步伐的转换,时机的把握。史进仿佛一块干涸的海绵,被投入了武学的汪洋,拼命地汲取着。
直到日上三竿,王进才叫停。
“今日到此为止。回去后,将我方才所讲的发力法门,以及那三个基础步法,各自练习五百遍。明日我查验。”
“是,先生!”史进虽浑身酸痛,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他看着王进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高大,巍峨,如同他此刻心中矗立起的一座无法逾越、却心甘情愿追随其脚步的山峰。
这一棒,打服了他的骄狂。
这一课,却在他心中埋下了远比“崇拜”更为复杂的情愫的种子。那指尖触碰带来的温热与引导,那低沉嗓音阐述的武道至理,那沉稳如山、渊渟岳峙的气度,都如同细密的蛛网,开始悄然缠绕上他年轻的心。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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