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夜执棋人

晁盖的灵堂设在聚义厅。白幡低垂,香烟缭绕,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幸存的阮小二、阮小五身上带伤,跪在灵前,双目赤红,一言不发。刘唐和白胜则已永远留在了曾头市那片土地上。

整个梁山泊笼罩在一片悲愤与惨淡的愁云之中。

宋江作为山寨实际的执掌者,主持丧仪,忙得脚不沾地。他形容憔悴,眼窝深陷,那俊美的面容上也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每每望向晁盖的灵位,眼神都复杂难言。吴用则沉默了许多,羽扇也不再轻摇,只是时常盯着虚空某处,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宋清穿着一身素服,站在吊唁人群的最外围,像个真正的透明人。他看着那些平日里豪气干云的汉子们,此刻或捶胸顿足,或默默垂泪,或咬牙切齿发誓要报仇雪恨。

活生生的痛苦,远比书页上几行冰冷的文字更具冲击力。

他想起晁盖出征前那铁青而决绝的脸,想起刘唐那声“你不懂打仗”的嚷嚷,想起自己那苍白无力、被所有人忽视的警告。

心口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堵住,沉甸甸的,又冷又痛。

他没有上前焚香,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达哀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了那棺椁最后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藏书楼,也没有去水边。而是径直走向了后山一处更为隐蔽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樵夫木屋,是他前几天“勘察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几乎无人知晓。

木屋里堆放着些干柴,布满灰尘。宋清毫不在意,他搬开几捆柴火,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地面。然后,他从怀中(实则是从现代带过来的防水腰包里)取出了一支炭笔和几张质地粗糙的皮纸——这是他好不容易从伙房弄来的,用来包裹干肉的那种。

他盘膝坐下,将皮纸铺在面前,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用炭笔开始书写。

标题只有两个字:曾头市。

他开始梳理所有关于曾头市的记忆。地形、兵力布置、主要头领(史文恭、苏定、曾家五虎)的性格特点、武功路数、可能的弱点……他写得极其详细,甚至画出了简略的地形草图,标注出哪里可能有埋伏,哪里是水源,哪里是撤退的最佳路线。

写完之后,他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皮纸,眼神冰冷。

警告无用,预言被当成耳旁风。那么,他就不再警告,不再预言。

他要行动。

接下来的几天,宋清表面上依旧过着躺平的生活,但暗地里,他却像一只苏醒的蜘蛛,开始小心翼翼地编织他的信息网络。

他不再仅仅待在藏书楼或水边,而是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山寨各处溜达。他去伙房,听厨子们抱怨粮草运输的路线和损耗;他去匠作坊,看凌振摆弄他的火炮,顺便“无意间”问起火药配比和射程的问题,惹来凌振诧异又略带鄙夷的一瞥;他甚至会去伤兵营附近,听那些从曾头市负伤回来的士卒,用带着恐惧和后怕的语气,描述史文恭的勇猛和曾头市防御的坚固。

他收集着一切看似无用、零碎的信息,然后深夜在木屋里,将它们整理、归类、分析。

他知道,直接提出攻打曾头市的策略,依然会被人嗤之以鼻。他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的“计策”被采纳,而又不引人怀疑的方式。

机会很快来了。

聚义厅内,再次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以李逵、阮氏兄弟为首的激进派,叫嚣着要立刻倾全山寨之力,血洗曾头市,为晁天王报仇。

“哥哥!还等什么!点齐人马,杀奔曾头市,砍了史文恭那厮的狗头,祭奠晁天王在天之灵!”李逵挥舞着板斧,双眼血红。

宋江面色沉痛,却依旧保持着理智:“铁牛兄弟,仇一定要报!但曾头市非比寻常庄院,墙高壕深,兵精粮足,更有史文恭这等猛将。天王新丧,我军士气受挫,岂可再贸然兴兵,徒增伤亡?”

吴用也道:“公明哥哥所言极是。报仇雪恨,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阮小七猛地站起,情绪激动,“莫非哥哥怕了那史文恭不成?”

这话有些重了,厅内气氛瞬间一凝。

宋江脸色微变,但尚未开口,坐在末席的宋清,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略显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众人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他,只见他依旧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嗓子不舒服。

吴用却心中一动,他想起鲍旭之事,又想起宋清之前关于曾头市“沼泽迷雾”、“夜间冷箭”的提醒(虽未明说,但事后看来,竟有几分歪打正着),便开口道:“四郎似乎有话要说?”

宋清抬了抬眼皮,看了吴用一眼,又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我没什么良策。只是近日在藏书楼翻些杂书,见古人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曾头市自恃城坚兵利,必料我梁山新丧之主,要么急于报仇,莽撞来攻;要么畏缩不前,不敢再战。”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速缓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明面上,大张旗鼓,调兵遣将,做出要与曾头市长期对峙、围而不攻的态势,甚至可派小股人马,日夜袭扰,使其疲敝,此为‘正合’。”

“暗地里,”宋清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选派数十名精细胆大的弟兄,不穿号衣,伪装成商旅或流民,分批混入曾头市。他们的任务并非厮杀,而是潜伏下来,摸清其粮仓、武库、水源乃至史文恭日常起居之所的准确位置,并设法在关键之处,埋藏火油、火药等物。待时机成熟,或里应外合,或纵火制造混乱,或……精准斩首。”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宋江和吴用脸上,清冷的眸子裡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此所谓,‘奇胜’。或许,能减少些正面强攻的折损。当然,我只是随口一说,军国大事,非我所长。”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影子。

整个聚义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李逵张着嘴,似乎没太听懂,但觉得好像有点道理。阮小七皱紧了眉头,在思索。其他头领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套方案,听起来……竟意外的周密和老辣!完全不像是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关系户”能提出来的!尤其是“疲敝其兵”、“潜伏纵火”、“精准斩首”这些思路,狠辣而有效,直指要害!

吴用手中的羽扇彻底停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宋清,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自诩智谋超群,但宋清这番言论,其中对人心、对战术的把握,尤其是对“奇兵”运用的设想,竟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和……威胁。

宋江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吴用。他看着自己这个一向“文弱”、“不通事务”的弟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真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关照、体弱畏寒的四郎?这套策略,虽然细节还需完善,但大方向极具可行性,甚至比他和吴用目前能想到的都要更直接、更有效!

他想起宋清之前的“提醒”,想起鲍旭的归顺……一些模糊的线索似乎正在串联起来。

“四郎……”宋江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此策……你是从何想来?”

宋清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说了,书上看的,胡思乱想而已。哥哥们若觉得无用,就当我没说过。”

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态度,反而更坐实了这计策的“偶然性”,减轻了众人的疑心。

吴用深吸一口气,率先反应过来,他看向宋江,沉声道:“公明哥哥,四郎此计,虽略显……激进,但确有其独到之处。里应外合,火烧粮草,乱中取胜,或可一试!”

宋江沉吟良久,目光复杂地看了宋清一眼,终于缓缓点头:“既然如此……便依四郎此策,稍作调整,付诸实行!吴学究,具体细节,由你与诸位头领商议定夺。”

“是!”

决议已下,众人开始热烈讨论起细节,如何调兵,如何选派细作,如何运送火油……

没有人再关注提出这个计策的宋清。他依旧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刚才石破天惊的一番话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宋江,在众人讨论的间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清瘦孤寂的身影。

他看着宋清低垂的眼睫,苍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这个弟弟,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宋清,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第一步棋,已经落下。

虽然微小,但终究,是撬动了这既定的命运轨迹。

他抬起头,望向聚义厅外沉沉的夜空。

暗夜漫漫,执棋之人,已然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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