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付陆沉舟那些层出不穷、日益专业的提问,林晚晚几乎是枕戈待旦。
她那本用于“心理学速成”的笔记本,边缘已经被翻得微微卷起,内页因频繁的翻阅和涂改而显得厚重,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术语、理论要点和她自己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的示意图,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反映出记录者时而充满希望、时而濒临崩溃的学习状态。
这个笔记本,连同几本厚重的、书页间还夹着不少彩色便签的参考书,被她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素色的帆布资料袋里,
成为了她每次去陆沉舟公寓的“标准配置”之一,仿佛这套略显笨重的行头能给她带来些许虚假的专业底气和安全感,
是她对抗陆沉舟那锐利目光与尖锐问题的唯一盾牌。
这天晚上的“治疗”进行得还算顺利。
或许是因为“灵境”项目预览会临近,陆沉舟的精神虽然因持续高强度工作而显得疲惫,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似乎都牢牢地锁定在项目本身,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在放松间隙抛出艰深的问题来“考校”她。
他只是格外沉默,在整个过程中都闭着眼,眉峰微锁,呼吸平稳却并不完全放松,像是在潜意识里仍在推演着某个棘手的技术难点或商务谈判策略。
林晚晚乐得轻松,暂时将那些令人头疼的理论抛诸脑后,专注地扮演好“人形猫爬架”和“背景音发生器”的角色。
她轻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元宝,感受着它温暖的身体和稳定的心跳,自己的心神也渐渐安宁下来。
元宝也格外配合,呼噜声稳定、低沉而富有节奏,像一台质量上乘的、专门为安抚神经而设计的精密仪器,在静谧奢华的空间里回响。
预定时间一到,林晚晚如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陆沉舟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于她的离去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道别,并未多言,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抱着睡得迷迷糊糊、身体软绵绵的元宝,提着那个装着“知识盔甲”的资料袋,林晚晚像完成了一次没有遭遇正面交锋的高危任务般,悄然退出了那间总是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公寓。
直到电梯门“叮”一声合上,轿厢开始平稳下行,将她与那个空间隔离开,她才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纤细的脊背靠上冰凉的金属轿厢壁,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刚才从沙发旁起身时,由于动作略显匆忙,那本承载了她无数熬夜心血、焦虑和临时抱佛脚痕迹的软皮笔记本,从并未完全拉紧拉链的资料袋侧袋滑了出来,无声地跌落在了客厅那张昂贵的、触感柔软的手工编织地毯上,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阴影缝隙里,如同一个被遗落的秘密。
公寓内重归一片死寂,只有空气净化器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
陆沉舟又在沙发上静坐了片刻,试图将脑海中依旧翻腾不休的代码逻辑和项目细节进一步理顺。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正准备起身去书房继续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工作,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地毯边缘那一抹突兀的浅褐色。
是什么东西?
他微微蹙眉,俯下身,骨骼分明的手指精准地将那个不起眼的物件拾起。
入手是微凉的、略带磨砂感的软皮触感,是一个看起来有些使用痕迹、边角微卷,却意外保存得很干净的笔记本。
不是他的东西。
他的书房里只有线条硬朗的电子设备和皮质精装的商业类书籍。
那么,这只可能是……那位刚刚离开的Lin小姐落下的。
他捏着这本不算厚的笔记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质的封面。理智和多年来形成的处事准则清晰地告诉他,应该直接让王秘书联系她,物归原主。窥探他人的私人物品,并非绅士所为,也违背了他一贯的界限感。
然而,
一股强烈得几乎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却像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带着某种诱惑力,悄然缠绕住他。
这个笔记本,是那个总是试图在他面前表现得专业、冷静、高深莫测,却又在某些瞬间不经意流露出青涩、紧张和笨拙痕迹的女孩的。
这里面,会记录着什么?
是她那些临时抱佛脚、试图应付他的“心理学”笔记?
还是……隐藏着关于她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
或许,能借此解开她身上那种矛盾气质之谜。
这种窥探的**,与他恪守的原则在内心发生了短暂的、无声的冲突。
但最终,
对那个神秘女孩真实一面一探究竟的探究欲,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盖过了理性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他拿着这个轻飘飘却似乎重若千钧的笔记本,走回那张线条冷硬的黑胡桃木书桌旁,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坐下。
台灯冷白的光线洒在笔记本封面上,他迟疑了大约三四秒钟,修长的手指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态度,翻开了那层薄薄的皮质封面。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预想中的、条分缕析的心理学名词解释或复杂理论框架。
而是几行清秀中带着点个人风格的、略微向□□斜的字体,记录着一些看似琐碎、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信息:
“贝贝,金毛,15岁,于睡梦中安详离世。主人:张教授夫妇。生前喜爱:在公园草地追逐蝴蝶,偷偷啃苹果块。告别语:愿彩虹桥那端,草长莺飞,四季如春,有你永远奔跑不尽的快乐。”
“墨点,玳瑁色狸花猫,13岁,因慢性肾衰竭离世。主人:李教授。生前喜爱:蜷缩在书堆旁晒太阳,用脑袋蹭人的手。告别语:墨染纸笺,点滴情深,你永远是书桌一角最安静的陪伴,愿星光指引你的归途。”
...
陆沉舟愣住了,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病例记录,更不像任何形式的学习笔记。
这分明是……关于动物离世的记录?
贝贝,墨点……听起来像是宠物的名字?
彩虹桥……这个词汇似乎有些耳熟,但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带着越来越浓的疑惑,指尖轻动,继续往下翻页。
后面几页,依然是格式类似的记录,只是动物种类、名字和细节不同。
每一只动物都有名字、品种、年龄、离世原因,主人信息,以及一段简短的、仿佛是写给它们本身的、充满温情与祝福的话语。
文字朴实无华,没有刻意煽情,却蕴含着一种极其真挚的、细腻的、几乎能触摸到的温柔情感。
那不仅仅是对工作的记录,更像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对离别的庄重仪式感,以及对那些失去珍爱伙伴的主人的深切理解与共情。
在记录“墨点”的那一页空白处,他还看到用铅笔淡淡勾勒的一只蜷缩着身体、安然入睡的猫咪简笔画,笔触虽然稚拙,算不上专业,却意外地生动传神,捕捉到了猫咪那种放松慵懒的神态。
陆沉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地、却又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触动感,在他习惯于处理数据和逻辑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翻阅的速度,大部分页面的内容都是这样的告别记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爱与失去的微型故事。
直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才出现了一些他“熟悉”的、与他之前的提问相关的内容
——那些关于睡眠周期阶段划分、神经递质功能、HPA轴(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与压力反应机制的笔记,字迹明显比前面的记录要工整、刻意许多,带着一种努力的痕迹,旁边还有不少用红笔或蓝笔标注的问号、划线和寥寥几个字的疑问,如“不懂?”、“关联?”,清晰地显示出记录者在强行学习和消化这些陌生知识时的吃力、困惑与挣扎。
这前后两部分内容,风格迥异,形成了极其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前面的记录,充满了温度、情感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那是发自内心的热爱、真诚与共情能力的自然流淌。
后面的笔记,则充满了挣扎、勉强和一种显而易见的“功利”目的。
那是为了应对某个外部压力、为了维持某个表象而进行的、痛苦且效果不佳的消化过程。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者说,哪一部分更接近她的本质?
陆沉舟的指尖停留在一页记录上,那上面写的是一只名叫“豆豆”的仓鼠。
“豆豆,仓鼠,2岁,寿终正寝。主人:小女孩妞妞(5岁)。生前喜爱:疯狂跑轮,把瓜子藏在腮帮子里。告别语:谢谢你用短暂的一生,教会妞妞什么是爱与责任。小天使,回去吱星要永远快乐哦。”
他看着那句充满童真和善意的“回去吱星要永远快乐哦”,冰冷的、总是紧抿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柔软情绪,如同被春日阳光照射后悄然融化的雪水,缓慢而坚定地浸润了他心底某个常年冰封、无人触及的角落。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写下这些话的女孩,是带着怎样一种温柔的神情。
他缓缓合上笔记本,将其轻轻放在书桌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久久沉默。
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无数冷却的星辰,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却似乎无法再轻易地投射进他的内心。
他想起她回答那些专业问题时那闪烁不定、试图躲避他视线的眼神和生硬干巴、仿佛在背诵的语调;
想起她抱着元宝时,那自然流露的、不带任何表演痕迹的温柔与宁静;
想起她身上那种与他所处的、充满了算计与竞争的功利世界格格不入的、近乎透明的干净气质。
原来,
那份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获得短暂安宁的神秘力量,其根源并非来自于那些她费力学习的、拗口的心理学理论或神经科学知识,
而是源于这笔记本字里行间所静静流淌出的、对生命最本真的善意、尊重与温柔。
她的“疗效”,来自于她本身,而非她试图伪装的知识。
她不是一个高深的、科班出身的“睡眠顾问”,她甚至可能根本不懂那些复杂的理论,只是一个临时抱佛脚的“演员”。
但她是一个……
能真正理解和尊重“生命”本身的人。
包括他这只因长期失眠、精神濒临崩溃而被视为“困兽”的存在。
这个出乎意料的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束,穿透了他一直以来对她身份的怀疑和层层探究所带来的迷雾。
真相似乎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在他面前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其下隐藏的、与他想象截然不同的柔软内核。
他没有立刻打电话让王秘书安排归还笔记本。
他将笔记本放回了书桌的抽屉里,仿佛想要暂时保管这个意外的发现,
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发现所带来的、连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情绪波动。
...
第二天晚上,林晚晚再次前来进行例行“治疗”时,神情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难以掩饰的慌乱。
她显然已经发现笔记本丢失了,并且经过仔细回想,大概率是落在了这间公寓里。
整个过程中,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如往日专注,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瞟向沙发和茶几附近的地毯,抱着元宝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比平时更用力些,仿佛在寻求支撑。
陆沉舟将她的所有不安、焦虑和强作镇定都尽收眼底,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理活动,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如同往常一样,在元宝稳定输出的呼噜声中闭目养神,仿佛那个笔记本从未出现过,也从未被他发现。
直到“治疗”结束,林晚晚动作略显急促地收拾好自己的帆布包和猫包,抱着元宝,站在客厅中央,嘴唇微张,犹豫着、挣扎着是否要鼓起勇气开口询问那个关乎她秘密的笔记本时,
陆沉舟才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似的,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了那个抽屉,
精准地拿出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浅褐色笔记本。
“你的东西,昨天落在这里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将笔记本平稳地递到她的面前。
林晚晚的脸“唰”地一下瞬间涨得通红,血色迅速蔓延至耳根,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无处遁形的孩子。
她几乎是抢一般地、带着点狼狈地接过笔记本,立刻紧紧地、几乎是防御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连声道谢都变得结结巴巴,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谢、谢谢陆先生!我……我太不小心了!真是麻烦您了!”
她低垂着头,完全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生怕从那双向来深邃难测的眸子里看到一丝一毫的审视、怀疑或者……更可怕的,了然与嘲讽。
他看了吗?
他肯定看到了里面的内容吧?
如果他看到了,那些关于宠物离世的详细记录,那些充满情感的告别语,会不会让他产生联想?
毕竟,“彩虹桥”宠物殡葬店在本地特定的圈子里并非毫无名气,只要稍加打听……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感到一阵阵发冷。
陆沉舟看着她如同受惊后急于躲藏起来的小鹿般的反应,心中那丝奇异的、不受控制的柔软情绪再次浮现,甚至比昨天更清晰了一些。
他没有追问关于笔记本内容的任何一个字,没有问她那些记录代表什么,也没有质疑她学习笔记的生涩,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语气依旧淡然地说:
“下次小心些。”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怀中被紧紧抱着的笔记本,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里面的……学习笔记,看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他刻意地、清晰地强调了“学习笔记”这四个字,语气平淡,却像是一句心照不宣的暗语。
林晚晚猛地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猝然对上他平静得近乎异常的的目光。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前面那些关于宠物告别的记录!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拆穿她?
为什么不质问她的欺骗?
反而用“学习笔记”这个说法来为她遮掩?
他是在……维护她吗?
还是这只是一个更危险的试探?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庆幸、巨大困惑、以及一丝……
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莫名悸动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垮了她内心的堤防,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是的,我会、会小心的。谢谢陆先生。”
她最终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对视,
抱着失而复得的笔记本和温暖的元宝,几乎是步履凌乱地、仓惶地逃离了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公寓。
看着她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纤细而略显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陆沉舟缓缓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
这座庞大城市的灯火依旧冰冷而璀璨,如同无数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俯瞰着尘世的忙碌与**。
但他的心境,却与以往任何一个独自伫立在此的夜晚,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那个名叫Lin的女孩,和她那个意外遗落、写满了温暖告别与挣扎笔记的笔记本,像一颗微小却不容忽视的石子,投入了他那片早已习惯冰封与寂静的心湖。
虽然微小,落下的动静也轻,却无比清晰地、一圈一圈地漾开了涟漪,搅动了他一成不变的、冰冷的世界。
他依旧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来自何处,为何要伪装成一个睡眠顾问。
但在此刻,他似乎开始觉得,那个隐藏在“Lin”这个神秘代号之后的真实,或许……
并不让人讨厌,甚至,带着一种他久违的、渴望触碰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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