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事件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横亘在林晚晚和陆沉舟之间,悄然改变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气场。
自那晚笔记本物归原主却心照不宣之后,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便在两人每次见面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不汹涌,却持续扩散。
陆沉舟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和探究,时不时抛出各种刁钻的专业问题来“考验”她,试图拆解她身上那种矛盾的特质。
他的提问变得稀少而浅尝辄止,甚至有些刻意回避深入探讨任何心理学或神经科学理论的倾向,仿佛突然对那些失去了兴趣。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近乎顺从地接受着固定的“治疗”流程,在元宝那稳定如旧引擎的呼噜声和林晚晚努力维持的、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中,闭目寻求着短暂而珍贵的休憩。
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向明确的转变,非但没有让林晚晚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拉满的弓弦被突然松开了力道,让她有一种失控的失重感,内心更加忐忑不安,疑云密布。
他看到了笔记本里的内容,这是确定无疑的。
那些与“高端睡眠治疗师”人设毫不相干、甚至背道而驰的、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悲伤与温情并存的宠物告别记录,无疑是在她精心编织、本就脆弱的谎言网络上,撕开了一道巨大而醒目的口子,几乎将她所有的伪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他为什么对此保持缄默?
为什么不追问?
不质疑?
他平静得近乎异常的外表下,那双深邃眼眸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真实想法和打算?
是觉得无伤大雅,懒得花费精力去拆穿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还是认为这并不影响“治疗”效果,所以暂且搁置?
或者……这是一种更危险的、猫捉老鼠般的游戏,他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她自行崩溃,露出更多马脚?
这种悬而未决、头上仿佛时刻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状态,比任何直接的、刀光剑影的审问更让人备受煎熬。
每一次在约定时间踏入那间冰冷奢华、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公寓,
林晚晚都感觉自己的神经像是被放在文火上细细炙烤,
又像是赤脚走在即将融化的薄冰之上,冰层之下就是刺骨的真相之河,
她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就彻底碎裂,让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与此同时,陆沉舟的整体状态也出现了一些反复和波动。
尽管常规的、由林晚晚和元宝保障的夜间睡眠时间有所增加,质量也相对稳定,但“灵境”项目预览会的巨大压力与日俱增,一些潜在的核心技术风险和市场竞争对手的虎视眈眈、小动作不断,
都让他精神的内核始终处于高度警戒和高速运转的状态,无法真正松弛。
白日的绝对理性、运筹帷幄与强大掌控力,在夜晚身体放松下来、意识防线减弱后,
有时会失控地滑向潜意识的、被他强行压抑的深渊,那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惧与创伤。
这天晚上的“治疗”开始时,一切看似如常,甚至比平时更为平静。
陆沉舟显得比往日更疲惫些,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似乎又深了一层,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卸下重担般的姿态靠在沙发上,闭目不语。
元宝尽职尽责地窝在林晚晚怀里,没过多久,那熟悉而稳定的呼噜声波便开始在室内回荡。
陆沉舟的呼吸也随之逐渐变得平稳悠长,进入了睡眠状态。
林晚晚看着他那张在睡梦中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峻线条的侧脸,内心稍稍松了口气,暗自祈祷今晚能就这样平稳度过,不要再横生枝节。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她以为危机已经过去,神经稍微放松下来,开始神游天外,思考着“彩虹桥”下个月的运营计划时,异变发生了。
陆沉舟原本平稳的呼吸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急促、浅快起来,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原本平和甚至略带倦怠的面容开始扭曲,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头上迅速渗出细密而冰冷的汗珠,在客厅冷调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从喉咙深处发出模糊不清的、被极力压抑着的、破碎的呓语,像困兽的哀鸣。
“……不……不能……这样……”
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骨节突出,紧紧抓住了身下昂贵的、质感光滑的沙发面料,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因为缺血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又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绝望而恐怖的牢笼里,拼命想要挣脱。
林晚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心脏瞬间狂跳,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
她从未见过陆沉舟这个样子,一次都没有。
在她面前的陆沉舟,要么是暴躁易怒、令人畏惧的,要么是疲惫冷漠、难以接近的,要么是探究审视、锐利如刀的,即便是睡着,也总是带着一丝无法完全卸下的、刻入骨髓的紧绷感。
但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流露出如此鲜明、如此原始、如此脆弱的痛苦与恐惧,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做噩梦了。
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
一个能将他这样意志坚定的人都彻底击垮的梦魇。
“……快跑……平安……快……走……”
更加清晰的、带着极大恐惧和深重愧疚的破碎词语,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逸出,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平安!
这个名字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带着巨大的能量和刺眼的光芒,瞬间劈中了林晚晚,让她浑身一震,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她记得这个名字!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在姐姐林晓那本珍藏的、边角已经磨损的旧相册里,就在那张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年轻许多的陆沉舟略显青涩地蹲着、温柔抚摸着一只漂亮的金毛犬的照片旁,姐姐用她那特有的、娟秀而温暖的笔迹清晰地写着:
“平安,要乖乖听沉舟哥哥的话哦。”
照片上的陆沉舟,笑容轻松,眼神明亮,与现在这个被梦魇折磨的男人判若两人。
陆沉舟在梦魇中痛苦呼喊的,就是姐姐当年郑重托付给他的那只名叫“平安”的金毛犬!
难道……他这深重的梦魇,他与“平安”之间不为人知的过往,就是他内心深藏不露、无法释怀的重负?
是他多年来严重失眠、精神濒临崩溃的根源之一?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惊人关联性的猜测,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林晚晚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揪痛和呼吸困难。
一时间,对早已离世的姐姐汹涌的思念,对“平安”最终下落不明命运的担忧与疑惑,以及对眼前这个深陷痛苦、被过往阴影吞噬的男人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畏惧,有欺骗带来的愧疚,有作为“治疗者”本能的责任感,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怜惜
——所有这些情感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混乱而浓烈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房。
她应该立刻叫醒他吗?
按照她为了应付他而囫囵吞枣看来的那些心理学常识,贸然叫醒处于深度噩梦中的人,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惊吓,甚至引发更激烈的应激反应。
可是,看着他如此痛苦挣扎、仿佛正在承受酷刑的样子,她的良知和那份天然的柔软又让她于心不忍,无法坐视不理。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陆沉舟的状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
他猛地剧烈挣扎了一下,身体弹动,仿佛在拼命躲避什么可怕东西的追逐,一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带着绝望的力量。
然后,
猝不及防地,就在林晚晚因他的动作而下意识倾身向前时,那只在空中慌乱挥舞的手,一把抓住了近在咫尺的
——林晚晚因为紧张而微微握拳、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完全包裹住了她的手腕,掌心因为噩梦而带着不正常的、湿冷的汗意,却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僵硬,像一把冰冷的铁钳,牢牢地、甚至有些粗暴地箍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肌肤,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林晚晚浑身猛地一僵,仿佛有强烈的电流从两人紧密接触的皮肤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摆脱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禁锢。
然而,她细微的挣扎动作似乎刺激到了梦魇中的他,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力道大得让她忍不住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别走……”
他在混沌的梦呓中喃喃哀求,声音失去了平日所有的冷硬和威严,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裸的脆弱与无助,
“……别丢下……我一个……”
这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在科技帝国里发号施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陆沉舟。
这只是一个在童年阴影或某种深重愧疚中无助挣扎的、褪去了所有财富与权势光环的、普通而脆弱的男人。
林晚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最柔软的部分狠狠戳了一下,酸涩、胀痛不已,某种母性的、保护弱小的本能悄然抬头。
她停止了所有挣扎的企图,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化下来,任由他紧紧地、甚至是依赖性地抓着自己的手,
哪怕那力道已经在她白皙的腕间留下了清晰的红色指痕,带着隐隐的痛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因为恐惧而传来的细微颤抖,能感受到他通过这紧握的、汗湿的手,
传递过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对被陪伴的需要。
这一刻,什么精心编织的谎言,什么战战兢兢的伪装,什么云泥之别的身份差异,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建立在最原始脆弱之上的真实连接所冲淡、所暂时搁置了。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服务”、按小时收费的、心怀鬼胎的冒牌治疗师。
她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在他人生命中最黑暗、最痛苦时刻,被本能地、紧紧地抓住的、唯一的浮木,唯一的慰藉。
她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犹豫、停顿了许久,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斗争,然后终于鼓起勇气,非常轻、非常轻地,
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温柔,落在了他因为紧绷而显得坚硬如石的手臂肌肉上。
她开始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带着稳定节奏地拍抚着。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安抚那些初到“彩虹桥”、在陌生环境中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安慰那些失去视为家人的爱宠后,悲痛欲绝、精神崩溃的主人。
她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只是用这只温柔拍抚的手,用自己平静的存在,无声地传递着安抚的信号:
没关系,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噩梦会过去的。
不知道是她那带着稳定力量的拍抚真的起了作用,像引导迷航的船只驶入港湾;
还是那场可怕噩梦最激烈的**已然过去,陆沉舟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逐渐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急促得像拉风箱般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悠长。
但他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握着的力道稍微减轻了一些,但那依然是一个依赖的、不肯放手的姿势,仿佛她的手是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中,唯一能抓住的、带有温度和实感的确定之物。
他就这样,在尚未完全摆脱的睡梦深渊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是迷途的羔羊抓住了牧人的衣角,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
林晚晚维持着这个身体微微前倾、手腕被禁锢的别扭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手腕上传来的、混合着轻微痛感、湿冷汗意和灼热体温的复杂触感,如此清晰而霸道地提醒着她此刻两人之间超乎寻常的、绝不该有的亲密接触。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滚烫的热度,一直蔓延到耳根,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正常的节拍,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狂乱地跳动着,撞击着她的肋骨。
时间在这片充满了矛盾触感与复杂情绪的寂静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着。
只有元宝,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依旧无忧无虑地发出它那稳定而治愈的呼噜声,充当着这微妙场景里唯一的、略显突兀的背景音。
许久,久到林晚晚的半边身体都开始发麻,陆沉舟的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变得深沉而均匀,显然陷入了更深沉、更安宁的睡眠阶段。
紧握着她的手,也终于完全松开了力道,无力地垂落回身侧。
林晚晚这才小心翼翼地、像是拆解一枚易爆的炸弹般,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已经有些麻木的手腕从他的掌中抽离。皮肤接触的地方,除了那清晰的、一时难以消退的红色指印,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湿冷温度和一种……
难以言喻的、仿佛被烙印下的奇特触感,久久不散。
她怔怔地看着他在睡梦中终于完全舒展开的眉头,那张英俊却总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冷厉的脸,此刻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近乎纯真的平静。
仿佛那个被噩梦折磨的灵魂,终于暂时找到了庇护所。
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像被打翻的五味瓶,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今晚的意外,像一把无意中得到的、沉重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那间紧锁的、密不透风的密室的一扇门,让她窥见了他深藏不露的、与姐姐和“平安”息息相关的痛苦根源。
这让她对他的观感,在原有的畏惧和欺骗带来的沉重愧疚之外,又不由自主地掺杂了一丝因姐姐而产生的微妙联系,与一种……难以遏制的、发自内心的怜惜。
同时,那紧紧相握的手,那脆弱时刻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也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却真实存在的、混乱而悸动的涟漪。
她沉默地守着他,直到本次“治疗”的规定时间结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叫醒他。
而是对着似乎感受到气氛变化、抬起毛茸茸脑袋的元宝,轻轻地“嘘”了一下,示意它保持安静。
然后,
她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像一抹无声的影子,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帆布包和猫包,
最后看了一眼在沙发上沉睡的陆沉舟,悄然离开了这间依旧弥漫着他痛苦痕迹和两人微妙接触感的公寓。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在她轻轻合上公寓厚重的门扉,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后不久,沙发上本该沉睡的陆沉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
在她小心翼翼、试图不惊动他而抽出手腕的时候,那细微的触感变化就已经将他从浅眠的边缘惊醒。
他没有动,没有起身,只是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幽深,毫无刚醒时的迷蒙。
他感受着脑海中依旧清晰残留的、噩梦带来的心悸与冰冷,以及……
自己右手掌心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女孩纤细手腕的独特触感
——那细腻的皮肤,微凉的体温,以及被他用力握过之后,仿佛依然存在的、柔弱的骨骼轮廓。
他记得那个噩梦的碎片,记得那淹没他的、关于过去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的恐惧。
他也清晰地记得,在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冰冷中,有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
被他如同濒死之人般紧紧抓住,而那只手……
没有挣脱,没有推开他。还有那落在手臂上的、轻柔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一下下的拍抚。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线下,目光深邃难辨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某种看不见的印记。
那个叫“Lin”的女孩,身上藏着与“平安”、与他的过去相关的秘密。
而今晚,在他最不堪一击、最狼狈脆弱的时刻,他抓住了她,而她……选择了留下,没有离开。
真相的迷雾,似乎因为这一次意外的接触,变得更加浓重而扑朔迷离。
而某些情感的藤蔓,却仿佛在无人窥见的暗处,借着这脆弱与安抚的交织,悄然滋生,缠绕上理智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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