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0
又得坐22小时的火车。
屁股……
“诶,小伙子,醒醒来。”
昏昏欲睡间,颜烁的胳膊被拽了两下,对座的阿姨招呼他的同时,指了指自己的位置,压低声音悄声道:“我下一站就下车了,我看你那么大个子缩着睡不得劲,你上这里来,这个座位大,伸得开腿。”
颜烁愣了下,连声道谢:“谢谢姐。”
这位阿姨年过五十五,快六十的年纪了,头发还大片花白尽显苍老,却被俊俏的帅小伙喊声“姐”,顿时笑得心花怒放,“哎呀不客气,快趁着人都还没动弹快过来吧。”
颜烁点着头又些不太好意思地坐过去,为表示感谢跟她还聊了会儿,等人下车了才松了口气,靠着车窗重新合上眼。
好久没坐火车了。
高中、大学、实习工作,全部都是在云浦上的。云浦作为全国最大的经济中心和国际化大都市,什么都在自家门口解决了,也就用不着去别的地方,而且他平时很忙,除了偶尔受邀去趟差,也没玩的概念就回来了。
况且就算去哪里,也都是坐飞机或高铁,哪像现在高铁还没通,飞机坐不起……
好惨,活了三十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他大半辈子努力挣来的钱啊,都没了。
还受制于夏氏君主**。
不过,坐火车还挺好的,人都挺好的。
给他好吃的,还给他留地方睡觉。越是远离城市,遇到的人越淳朴真诚。
颜烁的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有点暖。
只不过下车后就冷了,不单是冷风吹的,还是赶到医院后,夏洁孤单影只坐在病房里的侧影,和空白的病床。
看到夏洁颓败的样子,颜烁看了圈,心电监护仪和氧气瓶被移走,输液袋也终止了,他立马去问了管床护士那边,得知夏夏因为SVC紧急化疗没能让症状得到缓解,大概在十几分钟前就被推进了抢救室进行手术。
这一刻,他心里才是慢慢有些不安。如果时间计算得没错的话,这场手术或许就是一场催命战。可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着手术结果,幸运的话可能还有些时间……
他只能先回病房,安慰夏洁。
不知过去多久,等待期间他们也没有心思做其他的,就坐着干等,直到手术结束。
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
颜烁也受夏洁的影响,许久没有的面对死亡的无措感渐渐涌上心头。
然而意外的是,夏夏的手术宣告成功。
夏洁当场喜极而泣,而颜烁眉头皱得更深,毕竟现在手术顺利,预示着夏夏的危机还在蓄力,很可能下次再出现突发情况。
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他做不到完全袖手旁观,于是夏夏术后恢复期准备二次移植前,他把能想到的优化方案全列出来。
十几年前的医院,何况是小县城的肿瘤医院,早期肠内营养单一,止吐药效果差,他便找理由让夏洁给他些钱,跑了趟三甲医院营养科买了短肽型肠内营养剂,但一瓶就要两三百,还得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换药。
再叫醒夏夏,说给她喝点饮料。
“又是会让我好起来的药嘛?”
“不是药,不苦。”
夏夏含吸管喝了小口,认真品尝了下,眼睛蓦然亮了,声音小都挡不住她的兴奋:“草莓味的!哇,这是什么呀?好好喝!”
“小点声,别惊扰妈妈。”颜烁食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轻笑道:“慢点喝。”
那其实是找法国代购买的益生菌冻干粉,兑了点杀过菌的鲜榨草莓汁。
*重点标注:颜才严选草莓。
草莓这种水果很难彻底清洗,所以冬天大家都在吃草莓,就夏夏只能眼馋,所以不单是因为他个人口味,也是想满足下小朋友。
但这样偷偷摸摸的,像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假设要是从监控里,或者被第三个人看见了污蔑他下药毒孩子,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而且束手束脚不说,钱也是个大问题。
要想提高耐受性和化疗完成率,仅仅是这几种方法作为辅助可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还是更精准的去预防感染。那时候的无菌管理很差,层流病房还未普及,感染率非常高,而且常规使用的抗生素和抗真菌药难控制,对曲霉还无效,必须要当时已上市,但也还未普及的伏立康唑。
总是瞒着也不是办法,颜烁就找了夏洁说明了这件事,但夏洁不知道他是个老医生,手里握着那包注射液,懵了半天,首当其冲还是问他:“你这都是在哪知道的?”
不算撒谎,就是“颜才”干的。
颜烁对蒙太奇式叙事已经是炉火纯青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弟弟是学医的,像我说的这些在国外都是有依据和病例的,我把夏夏的情况跟他说了,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夏洁还是有点狐疑:“真的吗?”她看向病房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但我看这些天,夏夏的情况挺稳定的啊,哪有你说的……”
“因为我换药了。”
“换药!!”
“小点声。”
“你怎么敢的!”夏洁被他短短几个字吓得心脏突突地跳,偏偏翻来覆去又不认为颜烁会在人命关天的情况草率行事,憋到最后就说:“你也太莽撞了!我、我……”
“我知道你信任我,不舍得怪我。”颜烁握住她指向自己的食指慢慢放下,后退半步,态度良好地向她正式鞠躬道歉:“夏洁,对不起,换药这件事我怕你不同意就擅自作主是我不对,我也至少应该和你商量一下的,对不起,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莽撞了。”
他直起身,又说道:“还有件事,因为最近旷工太久,医生也说我现在的身体也不适合做那种强脑力工作,所以我这几天约了秦律办离职手续,今早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交接工作了,我还物色了一些工作面试,晚饭就不用等我了,我应该会晚点回来。”
夏洁被他严肃的架势惊地不知所措。四方的路都堵得严严实实,哪有不谅解的理由。
况且,颜烁为了夏夏这么用心琢磨该怎么让夏夏更好地恢复,夏洁更没有怪他的意思,反而觉得认真负责、坦诚沟通、闷声干大事还谨慎对待的男人,真的很帅气。
“怎么以前没发现,”夏洁不禁笑了,“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心比天高的小男孩,最多也就比夏夏大两岁,最近倒是改头换面了似的,越来越像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谢谢。”颜烁此刻没有心思听她的夸奖,满心想的都是接下来要面对的各种困难。
14天静脉用药的量,少说也得五万。
还只是其中一部分,上哪去弄那么多钱……
颜烁生前没攒什么钱,没车没房,从工商卡每月固定的他行汇入,平均一个月八千多左右,偶尔几个月能破一万。
在业内已经算是收入颇为可观的水平,只不过大部分都贡献给他的医生了。
夏夏的治疗费,在第一年就把夏洁卖房子的钱烧光了,四线城市的房子卖也就卖了五十来万,化疗加移植等总费用七十万左右,平时生活费另算。
颜烁那时候为了省钱冒险吃便宜的仿制药,幸好药效是真的,他才活到了年尾。
说到工作这方面,现在的“颜烁”不是曾经行走在法学界唇枪舌战的律政先锋,而是一个难担大任的赝品律师,难登法界。
前段时间,颜烁还跟律所负责人聊过辞职和交接工作的具体细节。
还好颜烁有记录重要信息的习惯,手机备忘录和提醒事项里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除了工作,还写了些对同学、同事、老板们的吐槽,说他们不懂他的幽默,都很boring。
虽然跟颜烁杂乱的衣柜一样看不太明白,但秦律那边时刻忙碌,没在电话里说太多,大多衔接的案件信息也都在微信上以文字和截图形式发过去,没耽误正事。
只不过,原定的离职日期是在下周一,正好律所放年假,秦律知道他家的情况困难,从前颜烁和他的交情还不错,就特意让他多拿几天底薪,算是帮助一下。
可昨天今一早秦律忽然给他打了电话,他本以为又是关于交接工作的事情,于是事先打开了手机备忘录随时准备翻阅。
“早,秦老板,怎么这么早就给我打电话,客户那边有什么急事吗?”
“你还真说对了,不然我这个点也起不来。”秦律说话声音有点喘,“小烁,你现在方便的话,尽量快点来一趟,我刚把律所门开了,这边有个新客户上门来打了你工作机的号,点名让你接他案子。”
颜烁沉默片刻,说道:“秦律,过几天我就离职了,给我接不合适吧?”
“我劝过了,但这客户坚持要你来,还扬言愿意出三倍费用,听他说是涉及政府的建设工程款结算纠纷,争议本金几个亿,光诉讼费就上百万,真翻倍得多少啊!这要是胜诉,你闺女医药费都不用愁了。”
颜烁道:“真的不是诈骗吗……”
“名片给我查过了,真的,就是地方远了点,不坐飞机过不去。”秦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缓了口气接着说:“咱律所难得接标的额这么高的,这客户要不那么死倔着不张口,我高低先探探口风,好了先不跟你多说了,我招呼客户了啊,你尽快。”
“……”颜烁盯着手机屏幕有些发愁。
那时候的房产销售,属于黄金时代的尾声,所以夏洁有时候赚得不比颜烁少,但高强压的业绩压力和全年无休逼得人崩溃,何况夏夏的病牵动着她,再里强外强的人,也经不住亲骨肉的一声尖锐的痛呼。
状态不对就导致业绩严重下滑。颜烁出事之后她不顾正在公司开会,直接就冲到医院去,也正是因为这样,她被经理私下劝退,给了些补偿金。同事们知道她的情况,多少都会帮衬着点,而她后来也经人介绍入了直播行业干到现在刚有点起色。
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下,那个总被他嫌弃娇生惯养的哥哥,一个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孤独无援地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六年。
颜才心里也很纠结,究竟该不该替颜烁好好活着,这才是老天让他重生的意义。
可他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
颜烁的职业他无法驾驭,夏夏的病他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究竟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呢。
“到了小哥,现金还是扫码?”
路上颜烁闭眼小憩,车停后他就睁眼了,掏出手机对准司机递过来的二维码,“扫码吧,多少钱?”
“十二块五。”司机放下挂脖上的吊牌,突然指向车窗外伫立一排五星红旗的建筑,“小哥在这边办公?律师吗?”
颜烁顿了下,淡声道:“嗯,是的。”
“诶呦不得了啊。”司机发出爽朗的笑声,打开车窗抽烟,手背把烟扇走,“现在全国推行依法治国,律师行业也开始跟外贸企业打交道了,好好干啊小哥,真羡慕你们这些青年,未来前途坦荡啊。”
“谢谢师傅。”颜烁还是不太擅长应对陌生人的热情,道谢的时候就开了车门下车了,他几乎是两步并三步跑进的律所。
越是到了律所,他的胸口越是堵得水泄不通。司机的话像是警报器一样提醒他,他现在就要擅作主张,替颜烁终结他寒窗苦读十多年才得之不易的事业了。
人有心事就下意识低头,像在忏悔或自我反省,稍不留神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抱歉……”
颜烁道着歉,摸着被撞头也撞懵了。
寻思是谁突然冒出来,正要抬起头来瞧瞧,他的手腕就忽然被握住,猛地往前一拽,更重地跌入那股做鬼都不会认错的气息和逐渐扩散的迷迭香信息素。
反应过来的颜烁咬紧牙关,抬脚用力踩在周书郡的皮鞋上,手伸到他背后掐住他的后颈扯开距离,眼神嫌恶,“你来干什么。”
周书郡硬往他靠近,全然不顾被挠红的皮肤,说道:“听你们领导说,你缺钱。”
“……”
颜烁绷紧神经,意识到他来的目的。
“为什么不来找我?”周书郡抓住他的手腕,在对方抽回时,目光怅然,“颜烁,只要你开口,你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你的钱和高利贷有什么区别,”颜烁上辈子就是被他用钱捆绑,活得像摊烂泥,“到现在我们家还欠你几百万,光是利息就是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你的钱我借不起。”
“你女儿的病,不想治了么。”
颜烁背对他顿住步伐,“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周书郡耐心等着他回头,游刃有余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如我们先进去谈谈秦律交给你的案子,怎么样?”
经过秦律的翻译,如果是真正的颜烁,这案子的天枰明显是朝着有利的方向歪斜的,或者说证据链非常完整,80%的概率能赢。
但这些都是给颜烁的。
周书郡对颜烁越好,他就越觉得可笑。就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当颜烁的替身。
从过去到现在。
有必要活得这么可悲吗?
秦律还在说着案子的关键细节,颜烁忽然曲指敲了两下桌面,说道:“打扰一下。”
待二人都看向他时,颜烁道:“秦律,周总,我女儿的情况的确很紧急,身边一刻都少不了人陪护,我缺钱没错,但这案子一看就是周总专程送我的,这份人情的压力对我来说很重,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周书郡蹩眉道:“我有说是人情吗?”
“明人不说暗话,我没心情陪你玩。”颜烁不屑跟他废话,站起身对秦律低下头致歉:“抱歉秦律,谢谢您大早上过来帮我接案。下次有机会我再向您赔罪,失陪。”
他回身走得干脆利落。
颜烁这一走,不单周书郡恼火,秦律也失了面子有些不满,没料到过去唯唯诺诺的颜烁现如今变得这么硬气,连客户都敢顶撞,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哪有钱重要。
秦律松了松领带,气得一肚子火没处撒,“还是年轻啊,这么拎不清轻重。”
周书郡缓缓盯住他,眼眸一沉。
秦律顿时发觉刚才说的话有歧义,面前这个看着就年轻的男人,说不准和颜烁同龄,那这话不就变相把人家也连带着批了一顿嘛。
“周总啊,”秦律讪笑道,“您既然都找到我们律所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是吧,这案子我们绝对有十成把握,咱们律所那么多精英人才,也不是非要颜烁不可嘛。”
周书郡淡淡瞥了眼这律所的陈设,只觉人模狗样中透露着股寒酸,“秦老板,刚才你们颜律师都说了,人情案,还要我赘述吗?”
“……”秦律只得陪笑,“那这案子?”
“劳烦秦老板替我收着,等颜律师改变主意,我会再来的。”周书郡忽略掉秦律不明显的白眼,让助理过来放下盒茶叶。
秦律拿起来打开一看,满当当紧凑的钞票,他愣了愣,连忙盖上,“哎呦这个……”
“请秦老板和律所的同事们喝杯茶。”
周书郡向他伸出手掌,与他握手言和,面带微笑,“小辈不懂事,多担待。”
下午的面试比预期结束得快,他事先编写了份简历,面试的都是些肿瘤中心管理顾问和医药公司医学顾问之类的。
面试时他引导面试官着重提问他的专业能力,尽量不提医学背景学历学位,虽然还是有些风险,但好在管理不严的中小公司招了他,就是月薪不算高,不到一万。
但找到工作就是好的开始。
傍晚,他独自去吃了顿鸡公煲,难得放纵地喝了点酒,脸颊都晕染些微醺的红色。
一顿饭吃到天完全黑了。颜烁昏昏欲睡地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扶鼻根,啥也没摸到,懵了下,想起来现在不近视,没戴眼镜。
他去公共厕所洗了把脸醒醒脑,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中好像看到自己分身了。
哎?两个他欸。
颜烁迟钝地笑出了声,戳了戳镜中右边分身的自己的额头,一股难言的悲伤忽然袭来,他抽了下鼻子,哑声道:“颜才,你说,要是你知道你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很差劲的大人,你还会想……继续活下去吗?”
颜才:“……”
“死得不明不白……”颜烁撑着手底下的大理石洗手台,路过的人瞅见这边站着两个长得一样的人都怀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进厕所之前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颜烁还浑然不觉,醉糊涂了,嘴里念念有词:“还成了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身体摇摇欲坠,往左侧洗手的路人甲歪,路人甲刚出手要扶来着,没凑上热闹。
“谢谢。”颜才还是道了声谢,随即把颜烁揽入怀中,嗅到他身上的酒味,还掺杂了点淡得几不可闻的茉莉花香。
茉莉花的香味,他不会认错。
是他的哥哥没错。
但为什么从重逢的第一面,颜才就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双胞胎的一种特殊性质,能敏锐地感知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变化,任何人都能认错他们,唯独他们彼此能透过表面触及对方的灵魂深处。
颜才忽而自嘲地笑了下,将颜烁背在身上往他原来坐的位置走,拿上他的包。
没由来的胡思乱想而已,有什么根据呢。
*注解:SVC的全称“上腔静脉综合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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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Part.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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