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融化

二鱼沉默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这是要保密的东西。”

莫正青正要发作,却看到二鱼迈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她低声说:“不是我说的。”

莫正青松了一口气:“早这么说不就好了,说什么保密的东西……”他想跟上她,却发现她走得很快,他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她却不等他,反而越走越快了。他察觉到这是二鱼闹起脾气了,索性停下来:“茜茜!”

他不跟上来,二鱼也就停下来了。莫正青看清她脸上一副被背叛的表情,突然也觉得委屈。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你说的而已,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幅表情来谴责他?他情绪一上来,话就不过脑子:“我为了你一直瞒着那件事,难道我就不委屈?”

二鱼瞪大了眼睛。她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转移到了莫正青的脸上。

“你知道那几天我被我爸妈骂得有多惨?他们骂我是败家仔,骂我是脑子被砸掉一块的玩意儿,骂我是连罪魁祸首都记不住的孬种、是活该被砸的狗货。你没听过、你不知道他们能骂得有多难听。还有学校里那些人,他们说我去扒人家牛棚,说我是被人围着打成这样的。”他说,“我承受的这些谩骂,原本都是应该砸到你身上的!”

她看着莫正青的脸慢慢扭曲,慢慢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好像她以前从来就没有认清过他到底长什么样。看着他陌生的脸,一张一合的嘴缝里往外倒着陌生的句子,看着他嘴里的语句瀑布般倾泻而下:“我是因为你承受的这些啊!”

她可以说她没有要求他做这些,她可以说他莫名其妙,她可以说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得来的,她可以说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出口,而是现在才来翻旧账?她可以说这是让你自己好过的借口吗?因为自己受不了恶语带来的伤害,所以抓住了我作为突破口?把你最厌恶最害怕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转移到我身上?

她恶狠狠地想:你当时为什么不说!你在自诩伟大些什么!

可是她说不出口。她一想起莫正青头顶那个石子形状的、**的窟窿,想到莫正青刚拆了绷带的那块头发至今没有长得与周围齐平,滑稽地凹下去一块,想起那个梦境,想明白确实是他替她遮挡了一些言语上的倾盆大雨。

她没有将语句砸在他身上,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像是法庭上最后一声敲下的法槌,像是最喜爱的玩具店打烊时厚重的木门扣上门槛,那一声和着她失望的响:“莫正青,你真是伟大。”

她拽紧书包带子,一路跑着进了学校的铁门,拿出了测试五十米的气势,第一次远远地把莫正青甩在后头。

跨进校园的那一刻,她的愤怒中生出了一些没由头的难过。其实今天,她也有话对他说。

那会儿已经快要期末考试了,全班都成了敢死队。二鱼有二鱼的圈子,莫正青也有莫正青自己的朋友。莫正青发现,二鱼从来不会来主动找他,而他一旦不去找二鱼了,才发现原来小小的教室可以划分出这么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

“喂,你怎么不去找茜茜了啊?再不去人家旁边就没位置了。”他的狐朋狗友用笔戳着他胳膊肘,“哥几个还等着你拿答案回来呢。”

莫正青烦躁地挥开了他:“滚开,要去你自己去。”

好友一脸猥琐地靠过来:“怎么,你俩吵架了啊?”

莫正青阴着脸看他:“你再在我面前提她,信不信我跟你翻脸。”

“哟哟哟,还翻脸呢,给你狂的。怎么,当初小姑娘样地跟我们说喜欢人家的不是你?”

莫正青猛地站起来,连桌带作业的将书桌掀翻在地。好友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地狼藉,攥着拳头就打了上来,莫正青不甘示弱,把在家里被打的经验全拿了出来,你一拳我一拳,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妈呀,那边打起来了!”

“快去叫老师!”

“拉着他们点让他们别打了!”

二鱼笔下写着解字,连头都没有回。好友之间的关系如此脆弱,仅仅只是几句话就可以打碎掉,她不知道。可是一旦建立了关系,以后生活里丝丝缕缕就会沾上对方的痕迹,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莫正青不知道。

后来又换了一次座位,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更远了。有一次有个女生家里的红袖大丰收,带了好几个来学校,老师同学一人一块地发。大家都在吃的时候,二鱼在忙着赶作业,等到她刚吃上一口的时候,预备铃响了。她第一次吃红柚,红柚很甜,她喜欢吃甜的。她没忍住上课的时候偷偷掰了一块塞进嘴里,还没开始嚼,被老师寒着声音点起来:“你嘴里是什么?”

她嚼也不敢嚼,一张嘴,红袖掉了几颗到了桌面上:“……柚子。”全班都看了过来。

老师生气的脸藏在大镜框后面,像圣诞节临近商店橱窗里摆放的塑料苹果,这种辨认不清的怒意更令人害怕。班主任要她班会课的时候在全班面前检讨,身为班长怎么可以带头做这种扰乱课堂秩序的事。

她低着头磕磕巴巴检讨的时候,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羞耻这个词,后来她再也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做过检讨。那天教室后面那一片的笑声格外刺耳,老师骂也骂不住,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那一片坐着莫正青。

一定要搞成这幅水火不相容的样子吗?

毕业典礼那一天,二鱼站在后门拿着自己带过来的劳动工具,他们班每学期自带劳动工具,扫帚啊水桶啊,放假了要自己拿回去。她抱着扫帚,看着莫正青近在咫尺的脸,几乎是想卑微地央求出声了,一定要搞成这幅水火不相容的样子吗?

他身后跟着一群好友,他指着他脑袋上伤口的位置问她:“诶你说,我头上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她感受到了危机,那种心正在被撕扯的疼痛。她想她的脸一定白得像加了漂白剂的、粗制滥造的纸,白得连莫正青都看出来了,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二鱼!”

她恍惚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白裙子的女孩站在盛夏里,黑长的头发因为她的动作在身后扬起风的弧度,她抓住了她的手,冰冰凉凉像是雪融化一样的手心。她们像逃离噩梦一样逃出教室。

她妈妈正在和老师说话。她们站在学校最大的那棵古榕树下,风一缕一缕地飘过来。妈妈转过头来时,看到她不动一动地面朝着某一处,几乎把自己刻成了雕塑一样地望着。妈妈问:“你在看什么?”她转过头,眼眶红红像小白兔:“没什么。”

直到覆盖着心灵的黑色情绪慢慢退散,她才有力气想点别的东西。想这是她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想她再也不会从那段从森林里蜿蜒而出的小道上走过,想即使她没有跟一个人说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下个学期一开学,班主任也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想她与莫正青的关系,最终居然是以这样一句话来收尾的。

——“我头上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如果莫正青知道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他会后悔说出口吗?

她脸朝下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妈妈以为她是因为要转学舍不得老师同学,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走开了。她们家难得的平静。只要母女俩无话可说,她们家就会变得很平静。

其实她只是在回忆那时她在大榕树下看到的那个人,白裙子,黑长头发的她。听到门砰地一声响,家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一骨碌爬起来,找出了她的日记本。

日记还停留在上一次写的内容,她的笔记后面没有再跟上新的东西。她伸手蹭了一下“哈哈”,像轻轻擦拭过一个人的眼尾,它们圆滚滚的大嘴像是随时要吐出泡泡。

她提笔,先认真地落下日期和天气,又认真地写:“今天那个人,是你吗?”

一个很漫长很无趣的暑假,因为转学,甚至连暑假作业也没有的暑假。她生命中最期待夜晚的暑假。每天她强迫自己早早入睡,第二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跳下床翻开日记,看有没有来自那个世界的回信,她心里的乌托邦。

“啊。”

她摸着这行字,铅笔过境在纸张上留下的凹痕也摸着她的指尖,只有一个字和一个句号的一行字,快乐地笑出声来。对方学会用句号了,一个句号划成一个圈,从头划到尾,从起点再划回起点,把所有的悲伤、又把所有的安慰划在里面。一种只有她和她心有灵犀的句号。

她偶尔能听到她的声音,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看电视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看着女主角在危急时刻蜕变化身,听到她在旁边嗤笑说“好蠢”;小男生远远过来与她搭讪,她感受到手腕处雪融化一样的触感,笑得让男生红了脸;跟小伙伴一起玩闹的时候,她看着堆好的城堡上一张无辜脸的小红旗,听到她说“为什么不把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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