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鱼那几天感冒了,喉咙又痒又疼,多说几句话都费劲,还有因扁桃体发炎伴随而来的低烧,烧的她整个人软绵绵的。
她帮着老师批改好了卷子,抱着卷子要送到班里去,跑来跑去的让她身上出了薄汗,需要停下来喘几口气。
“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啊?有几个是对的吗?擦了重写!自己好好想想错哪了、为什么错!”
二鱼怀里还揣着卷子,站在后门,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还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声音,翻动得很慢,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有小孩低低的呜呜的哭。
二鱼觉得哭声耳熟,悄悄探出头去往里看了一眼,同学们都已经走了,人一空,才发现教室原来有这么大。只剩下莫正青,边低头写作业边咬着唇掉眼泪。她第一次看到莫正青哭,他一直都是笑的模样,即使是那次石子打破了他的头,血流得满手满脸,他也没有一点要哭的样子。
是谁让他哭的?
二鱼使劲忍着喉间的痒意,拧着眉头往旁边看去,一位梳着低马尾的中年妇女站在莫正青座位前,一手捏着红笔,正在给手里的卷子做批阅。看着莫正青的样子,她又恨铁不成钢地用手中的笔狠戳了一下他的脑门:“我怎么就有你这么笨的儿子!”
是另一个小学的数学老师,那学校跟他们的小学离得很近,就在岔路的另一头,二鱼之前转学选学校的时候进过他们校区,女士的大头照高高地挂在一楼大厅的荣誉墙上。
二鱼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突然发现,莫正青和她长得真像。
莫正青的妈妈来接他了,原来他也不开心。
二鱼想,莫正青应该不想让人看到这一幕的。就像她光着身子像只牲畜一样被妈妈拽进浴室的时候,骂着她说“你想长大之后像你妈一样吗”的时候,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
她猫着腰把卷子放到教室外面的窗台上,然后要快速地悄悄地离开,可是她的咳嗽实在忍不住了,漏了一两声闷闷的响,她想莫正青一定顶着一张泪脸转过头来看了,他和她的慌张同频共振、如出一辙。
第二天早上,轮到二鱼等他,等到早读都快要结束了,二鱼才看到莫正青耷拉着脑袋从小路上慢慢地过来。
二鱼跑过去,小声地叫他:“莫正青。”
莫正青跟没看见她似的,黯淡地低着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二鱼跟在他旁边,又叫了一声:“咳咳……莫正青。”
莫正青顶着红肿的眼睛,终于看她了:“你怎么还在这?”
“什么?”
“这个时间,早都迟到了。”
“因为你还没来啊。”
莫正青眼里装着一些莫名的情绪:“其实我请假了。”他看着二鱼一瞬间变得有些呆钝的表情,笑了一声,“不过我突然想起,那个笨蛋不会还在路口等我吧?我就来了。”
二鱼固执道:“那我也可以请假,反正、咳咳,我感冒还没好。”
莫正青低着头走着,走两步,叹一口气,然后又笑起来。
“吃早饭了吗?我忘记买了……”
“没关系,已经过了那个点了,不想吃了。你饿吗?我包里还有巧克力。”
莫正青沉默了一会儿,朝她伸手说:“要。”
二鱼把那一大块德芙递给了他,他接过来看了看,拿出美工刀分成两半,递给了二鱼一半。巧克力又甜又苦,以前吃的都是甜的感觉多,今天吃的却是苦的感觉多。吃甜食可以让人心情变好,那吃苦食呢?是不是像他们一样,吃着吃着就想要掉眼泪?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莫正青说:“昨天下午,是不是你?”
“我,我去送卷子,不是故意听墙角……”
莫正青点点头:“我走的时候看到那些卷子了。”
他们好像又突然无话可说。二鱼突然站定不走了,莫正青回头看她。
“所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受的伤,你爸爸妈妈才不是随便问问。”
“他们骂你了吧?像昨天下午那样。”
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哭声。它路过他们身边时,亲吻了一下他们童真的眼睛。
莫正青松了手,包装纸掉在地上,他伸手捂住了脸,慢慢地弯下身去,巧克力化在喉间,他的心苦涩一片。二鱼听见他破碎的声音:“茜茜,你能不能也请假?我……我不想去学校了……”
二鱼走到他身边,莫正青握住她一只手,咬着唇无声地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到在水泥地上,又晕到地底下去。后来他渐渐哭出一点声来,少年的悲伤被风裹挟着,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消散在许多人的快乐中,融化进更多人的悲伤里。
他们绕了远路去了附近的一个小超市,二鱼借了门口的公共电话,莫正青买了一瓶冰水敷眼睛。
“妈妈,是我,咳咳。我今天早上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同学送我去医院挂水了,咳咳。妈妈能不能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啊?”
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话筒里传过来,责怪她请假耽误学习,问挂水费多少钱,要记得还给同学,什么的。
二鱼挂了电话付了钱,转过来找他,莫正青半边脸埋在矿泉水瓶后,还红肿的眼眶笑成弯弯的月牙。他说:“你妈妈和我妈妈好像。我妈也会说,请假了耽误学习。”
二鱼说:“热心的同学,请问挂水费多少钱啊?”
莫正青指了指那瓶冰水:“是我生病,你陪我挂水来了。”
他们俩笑了一会儿,二鱼托着他的手,让他闭眼敷一下上眼皮。如果可以让他开心的话,她还可以告诉他,其实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让他不要因为家庭带来的、无法脱离的创伤而太难过,你看,这里还有个比你更惨的人呢。
但是她还记得妈妈对她说过的话,她想,现在这样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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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被窗格切成一块一块的,蝉鸣带着夏日的燥意从四面八方裹挟过来,压得人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心里不舒服,然后从身体上体现了出来。
劳动课,二鱼握着自己的扫帚,从一片**中抬起头来,教室门口人声喧哗,有人厉声斥问她的名字。她走过去,才听见对方说:“你是‘茜茜’?你就是‘茜茜’!长成这样真是狐狸精!勾引我们家孩子!”
她被猛推一把,跌落的时候透过人群手臂的间隙看到了对方的脸,那是莫正青的妈妈,莫正青呢?在哪里?莫正青站在妈妈旁边,已经拆下的绷带又回到他头顶,他们还把班主任叫了过来,说要评理。他们站在一头,二鱼孤零零地倒在另一头。
孩子们带来的小桶被波及倾翻了,脏兮兮的污水流淌出来,把她打湿,又把她淹没。
二鱼惊坐起来。坐了半晌,发现自己忘记呼吸,又大口大口地吸气。
原来只是梦一场。二鱼疲惫地捂住脸,把压在自己胸口的枕头扔开,她没有再睡回去,而是慢慢翻身下了床。
她先走到了衣柜旁,在里面翻找着一件她很常穿的牛仔外套,关门再折返到书桌旁,怀里多了一本小巧的笔记本。
是她从书里学会的方法,墨水可以冲淡情绪,心事写下来就变得像纸张一样轻。这是她的并不连贯的日记本,每当她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就打开它。她怕偶然过路的人无聊张望,会一不小心翻开了她的心,所以她不放在书桌上,也不放在书包里,而是多折了一步,放在平常、平常到被忽视的衣柜里。
翻开的时候,那一句“狐狸精”还像刀一样刮着她的耳膜,那个声音那么真切,像是她现实中听到过所以带进了梦里。然后她又想到,梦境和现实本来就是十分相近的。
日记已经写了一小沓,女孩子的心思总是敏感些,日常里遇到的一句话也可以让她发散很多。她本来想把这个梦写下来,顺便看了一眼上次记录的内容,那时她在抱怨生活很无趣,除了身边的人不一样,家和教室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空房子。没有会唱歌的蝈蝈,没有路过她的飞鸟,这个世界不善良。
下面圆圆像泡泡一样的字体写了两个字“哈哈”。
二鱼睁大了眼睛,黑暗里,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将她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这个字体跟上面瘦削有力的字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上面的字迹是她的,这个字迹是谁的?
二鱼抿着唇,那个梦被这样一打岔已经不可避免地遗忘了一些,她囫囵写了两句话上去:“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很害怕那个词真的被砸在我身上,很害怕梦境变成现实。
悲伤啊悲伤,请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写完之后,她突然变得很疲惫。她强撑着把日记本放回原位之后,快速爬上了高高的床沿,很快又睡了过去。
周末结束的那个早晨,莫正青突然跟她说:“我以后不跟你一起上学了。”
二鱼愣愣地问:“为什么?”
莫正青皱着眉头看着她:“你没有发现大家都在讨论么?他们说我们俩现在天天一起上学。”
“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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