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特看着茉莉伸来的手,在马尔科姆的提示下,轻轻地送到面前吻过。
那个明媚如阳光,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同学,居然旦夕间成了自己名义上的“姑姑”?
此时此刻,切斯特觉得,自己简直是闹了天大的笑话,犯了天大的蠢事。
为了“追求”自己的“姑姑”,他不仅违背了伦理,甚至一时疏忽,白白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一场欢迎的盛宴,在切斯特口中只剩下味同嚼蜡的煎熬。
咸香的烧牛肉酱汁像是母亲临终前的眼泪,绵软的土豆泥像是父亲奄奄一息时脱力的手臂。
切斯特的心头,压着一块沉沉不起的巨石,让他连呼吸都变得谨慎。
乔弗里看切斯特闷闷不乐的样子,略带关切:“怎么样,晚饭的菜式你还喜欢吗?”
切斯特一直在出神,根本听不到耳朵里去;一双水雾弥漫的蓝眼盯着朗格拉布家瓷器上烧制的家纹,默默无声。
瓦伦蒂娜看着切斯特闷头不语,嘴角浅浅勾起一丝轻蔑的笑。马尔科姆用眼神向父亲致歉,伸手轻轻拍了拍切斯特幼小的肩头。
的确是这个触感。当年强尼总是抱怨,这身衣服的内衬布很紧,让他穿着不好动弹。
礼服就是这样,并不是为了让人舒适而制作;更多的,是塑造人的精气神和形态仪表。或许强尼*西翠生来就不是穿这些衣料的命数。而切斯特,一声不吭。这孩子,忍得住。
好容易吃完饭,切斯特跟着马尔科姆站起来,恭送在座的乔弗里和瓦伦蒂娜、茉莉离席,这才跟在后面,离开了餐厅。
拖着步子,切斯特正在努力回忆自己的房间在大宅中的方位,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把把他拉到墙壁装高脚桌和花樽的凹陷处去:
“嗨,我记得你,你是那天给棉花糖付钱的小子,不是吗?我们不是一起上美术课的吗?你怎么不理我呢?”听茉莉说话的架势,她今晚在餐桌前好像也憋坏了,有一肚子的话想讲。
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切斯特的心砰砰直跳,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姑姑,你拉我干嘛。我要回去做功课了。”
茉莉扑哧一笑:“切斯特,你好认真。这世上,哪有我们这样只差一岁的姑侄呢?你是西翠家来的,跟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嘛!”
切斯特侧头,看向身边的茉莉——盈盈流转的双睫下,是好奇和戏谑的眼。乌黑浓密的长波浪卷发垂挂在绸裙的肩头,熠熠反射出傍晚家中暖色的水晶吊灯光。不知何时,茉莉的手,搭在了切斯特的肩膀上。
轻轻拂下茉莉的手,切斯特拉了拉自己的袖口,整理了衣料的褶皱,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茉莉的话。
茉莉捕捉到切斯特黯淡的眼神,想起切斯特来家里之前,母亲瓦伦蒂娜对自己的那番话,心中的矛盾又深了一层。
“他不是来加入我们家的过客,他是你马尔科姆哥哥正经收养的孩子。虽然切斯特只叫他伯伯,但按照柳溪镇的法律,切斯特和玛丽尔,将来也完全有资格和你竞争,获得你爸爸的青睐。茉莉,你别错了主意。我们门德斯家的女人,不可以傻乎乎地和敌人做朋友。”
茉莉知道,强势的母亲永远都不会停止为自己做打算。但眼前这苍白战栗,如落水小狗一样的切斯特,早在今天一切发生之前,就出现在茉莉的世界里了。相对那个张牙舞爪,风风火火的奥古斯汀*拉佐,这个文弱隐忍的切斯特*西翠,哦不,切斯特*朗格拉布二世,就像汩汩流动的泉水中打磨着的夜明珠。
不论如何,切斯特必须振作起来。
茉莉蜷了蜷被切斯特拂落的手指,鼓起勇气开了口:“切斯特,下周的校园文化节,不同科目的比赛,你准备了吗?美术课上,我看过你的画。你好棒!你的指尖,像是有魔力一样,颜料会在你的涂抹下,自己找到自己该有的位置。切斯特,去参赛吧!虽然我不擅长美术,但我会为你加油的!马尔科姆哥哥如果没空,我带你去家里的画室练习,好不好?你考虑一下!”说罢,茉莉想起自己今晚的盘发还需要拆卸洗头,便留下切斯特一人,自己转身上楼回房。
切斯特的眼中,燃起一丝久违的希望。美术的确是他深爱的科目,自从小夏发现了切斯特在美术方面的天赋,就时常在放学后接他去柳溪镇美术馆观赏各种画作,强尼*西翠表演后的小费,也有不少用在了给切斯特购买的纸张和颜料上。
或许,用另一种方式,切斯特可以把跟爸爸妈妈的回忆,永远地留存住呢?
自从切斯特和玛丽尔被马尔科姆收养,急匆匆地搬去朗格拉布家,奥古斯汀就没能好好跟切斯特讲过话。或许是心里感到抱歉,奥古斯汀看着现在衣着焕然一新,面上却不甚欣喜的切斯特,感到一种多少年好朋友间不可言说的陌生和隔阂。
体育课后,切斯特跟其他同学一样,都到男生更衣室里去换衣服。以往切斯特都是奥古斯汀的小跟班,但自从切斯特换了姓氏,学校里其他的同学好像自动感知到了这个姓氏的隔离层,周围的气氛也随之慢慢产生了变化。
这些日子来,不仅切斯特所到之地,其他同学自动退散;连男生这个一向不爱八卦的群体,都开始有小团体窃窃私语起来。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奥古斯汀叫住了洗完澡后准备离去的切斯特:“切斯,你还好么?你好安静,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听到奥古斯汀叫出自己的小名,切斯特的脚步停滞住,咽了一口唾沫,缓缓转身。他本无意把不相干的人卷入朗格拉布家的事情里,但看到奥古斯汀的一瞬,切斯特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回身给了奥古斯汀一个简短的拥抱:“古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真是个大笨蛋。那个家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过玛丽尔了。古斯,有空的话,你能来看看我吗?”
奥古斯汀看好兄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我来,我一定会来。坚持住,切斯。对了,那个茉莉,她不也是朗格拉布家族的人吗?她没有帮你吗?你们,把话说开了吗?”
切斯特心头最大的窘迫,被奥古斯汀无意间言语戳中,心痛了一秒:“她……她现在,是我的姑姑啊。”
奥古斯汀明显一愣,现在茉莉和切斯特的关系,着实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可,你们不是没有……没有血缘关系吗?那你……你还喜欢她吗?”
“古斯,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求你了,现在情况好复杂,我的头要爆炸了。”切斯特一直躲避的内心情感,已经快要汹涌而出。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可现在奥古斯汀这样连珠炮般地询问,让他没办法再对自己继续欺骗下去:“古斯,答应我,这事就别提了吧。你来我家,求你快点来我家。我还有园艺课的笔记没写,我还有学校文化节美术竞赛的作品没有准备。只有你在,我才能真正放下这一切,专心去做准备。”
“园艺课的笔记?包在我身上了。”奥古斯汀拍了拍胸脯。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谊,互相帮忙做作业也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奥古斯汀画画很丑这件事,是远近闻名的,连吕薇和罗素都只能望洋兴叹。切斯特知道,只要提起美术课,奥古斯汀就一筹莫展,于是给他当枪手的时候,还得尽力模仿奥古斯汀的笔触,防止自己的笔触穿帮,被老师认出来。
放学后回到家中,奥古斯汀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当着佩吉、吕薇和罗素的面,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妈妈,我想念切斯特了,以后我可以放学以后去他家玩吗?”
吕薇给切斯特和佩吉分别夹了些菜,并没有什么异议:“可以呀,只要马尔科姆伯伯没什么意见,都行的。罗素,你觉得呢?”
罗素鉴于自己顶头上司是马尔科姆的关系,自然不会推辞或者阻止自己的孩子跟上司的养子来往:“只要切斯特和奥古斯汀开心就好了,不过朗格拉布家的规矩还是挺多的,你确定你要去吗?”
奥古斯汀放下饭碗,露出难得的郑重表情:“爸爸,我想,切斯特是真的忍不住了,才跟我开口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真的需要我的帮助。我不会做让爸爸和妈妈失望的事情的。如果爸爸妈妈实在不放心,佩吉跟我一起去,也是可以的啊!”转头,奥古斯汀看向在一边切小牛排的佩吉,露出询问的目光。
“咳,是……是啊,如果需要我的话,我也可以去。不过,我跟哥哥长得这么像,又都穿着校服,只怕朗格拉布家负责盯着摄像头的门房,眼睛都要看晕了吧。”佩吉开了个玩笑,缓解了自己的尴尬。他知道,自己跟切斯特平时根本就是点头之交,千邀请万邀请,也很难请到自己头上。如果此时上赶着也要去朗格拉布家做客,岂不是非常掉价儿吗?
吕薇听懂了佩吉的言外之意,跟罗素相视一笑:“你们都走了,我们岂不是要变成‘空巢’父母了?佩吉还是在家陪我们吧!”想到佩吉平时老是跟后院稻草人阿兰说话,吕薇本来想顺势开个玩笑,但一想到这或许是佩吉的小秘密,并不希望被自己发现,便在让小儿子下不来台之前,及时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商量得宜后,奥古斯汀第二天便顺应切斯特*朗格拉布二世的邀请,坐上了朗格拉布家来接孩子放学的轿车。
后排相对面的两排座位,茉莉坐在一边,切斯特和奥古斯汀坐在另一边。
“想喝点什么吗?”茉莉递给切斯特和奥古斯汀一人一瓶柠檬苏打水。
切斯特摇摇头:“我刚才体育课结束已经喝过了。古斯,你要吗?”
奥古斯汀知道,自己一紧张就会忍不住打嗝。这好像还是吕薇当年的小毛病,不知道算不算是基因遗传,奥古斯汀也有这样的情况。佩吉则不同,他这么淡定的性子,好像根本就不会紧张似的。
茉莉觉得奥古斯汀可能是不好意思开口要,便自顾自地把水瓶盖子拧开,往奥古斯汀面前一戳:“好啦,陪我喝一点嘛。上次的棉花糖,谢啦,古斯!”
奥古斯汀接过水瓶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还记得自己!她也学着切斯特,念了自己的小名‘古斯’!
一想到当时自己没钱,只有一腔冲动的热情,奥古斯汀觉得有点惭愧。茉莉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见过呢?那个羊驼形状的棉花糖,只怕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吧。
“谢谢。”嗓子里挤出低低的一声感谢,奥古斯汀抬头正想迎接茉莉目光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若无其事地把眼神移到窗外去了。
今天体育课练习的是足球,所以现在教练和老师们在收拾场地,整理球网和球门。还有开着除草车的清洁工,在整理被踢出斑驳痕迹的草皮。虽然奥古斯汀也不知道,这个日常的维护有什么吸引人的,但茉莉牢牢地盯着看,让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得景象,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至少,在奥古斯汀的心目中,茉莉感兴趣的事情,一定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
一路匆匆,轿车停在了朗格拉布大宅门口。切斯特虽然入住不久,但似乎已经习惯了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将书包交给上前来问好的管家,茉莉等着大门自动缓缓打开,便跟切斯特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奥古斯汀不敢让管家替自己拿东西,但管家好像非常执着,直到几番谦让后,奥古斯汀涨红了脸,把自己的书包也一起交给他,这才抢步追上把自己落在后面的茉莉和切斯特。
“你说你园艺课的笔记还没写,不如我们去花园看看?”奥古斯汀没忘了来时的目的,提醒了切斯特一句。
切斯特挑了挑眉,一想起园艺他就抑制不住心里的百转千回:“好吧,不过你去了以后,不要太惊讶就是了。”
奥古斯汀显然没有理解切斯特这番话的含义,因为他一踏入朗格拉布家的花园,看到满园蓝紫粉黛的绣球花,就忍不住惊叹起来:“我的天啊,这是怎么种出来的!这么娇气的花,我试了好多次都不成功!切斯特,你在耍我是不是!都这样了,你还要我替你写园艺课笔记?”
切斯特尴尬地挠了挠头:“这……这不是我种出来的,这是茉莉的花圃。我的,在对面那个角落。”
奥古斯汀顺着切斯特手指的方向,转眼一看——一堆荒芜的枯黄枝叶,凌乱而干燥。跟眼前的繁花似锦相比,简直就是闹市区里突然支起了难民营的帐篷,十分的不协调。要不是切斯特的作业,估计朗格拉布家一分钟都不能容忍有这么失态的角落在花园里存活。
感叹着茉莉惊人的“绿手指”园艺技能,奥古斯汀对茉莉的印象,相比赠送棉花糖那天单纯对她面容身材的喜爱,又增长了好几分。虽然对茉莉的性格细节还不甚了解,但奥古斯汀本能地觉得,茉莉就像天上闪耀的繁星,可遇而不可得。
此时此刻,奥古斯汀心头徘徊的,只剩下一句他根本问不出切斯特的话。
如果她是你的姑姑,那我可以喜欢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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