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告知

“什么?”

福金腾地站了起来。

她声音太大,水殿里服侍的婢女奴仆们以为帝姬发怒,纷纷露出惶恐的神色,连池畔的仙鹤都惊得振翅飞起。赵金罗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袖提醒,注意到福金微怒的神色,她有些不解。

“这么严重吗?不过是杀了一个降将......”

近日暑夏闷热,赵瑚儿闹着要去金明池避暑,三人收拾了一趟过来闲玩,闲聊中,赵金罗将自己从赵楷那儿听到的消息无意中说了出来。

池面泛起粼粼波光,映得福金的双眸忽明忽暗。她神色苍白,内心焦急——自己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假扮明达皇后托梦,竟还是没能改变张觉的命运!

“三姐不懂......”福金声音发颤,“这不是杀个降将这般简单。”

她望向远处金明池畔游人如织、商旅辐辏,恍惚间仿佛看见历史的车轮正隆隆碾过。张觉之死意味着什么?郭药师会否因此寒心叛变?更可怕的是,自己改变了个人命运,却撼动不了王朝兴衰,这是否意味着靖康之祸终究不可避免?

“五姐?”赵瑚儿怯生生递来一方丝帕,福金这才发现手中的芸豆糕已经被自己捏成了碎渣渣。

她抖抖手,接过丝帕擦干净,意识到赵楷这消息到的自己耳中已经不知道辗转了多少时日。现下金人尚未有进攻之举,若郭药师果真有反叛之心,应当还来得及阻止。

“备笔墨!”

顾不上赵金罗和赵瑚儿诧异的眼神,她快步走向偏殿。

看来这次,必须要给贺庭之去一封信了。

*

自贺庭之赴任真定府以来,福金从未与他有过书信往来。这年头传递私信颇为不易——既不能动用朝廷驿传,又不便混入国公府的家书。加之先前并无要事,便一直未曾联系。

可眼下情形却大不相同。福金必须将消息尽快送至边关,让岳飞与贺庭之早作准备!

思忖再三,她决定去找赵楷帮忙。

这日赵楷刚从会仙楼饮酒归来,听闻自家五妹在府中等候,酒意顿时醒了大半。这位妹妹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突然造访,也不知又有什么鬼主意?

“五妹今日怎的得空来三哥这儿?”赵楷匆匆进门,却见福金皱眉掩鼻,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身酒气。他讪笑道:“三哥这就去更衣,你稍坐片刻。”

不多时,赵楷换了身月白襕衫回来,发梢还带着水汽,显然刚刚匆忙沐浴了一番。

福金朝石榴努努嘴,石榴取出一个锦囊,从中抽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笺。

“三哥,有件事拜托你,劳你将这封信送给贺庭之。”

“哟,”赵楷结过,一脸调笑地试图打开,“难不成去年金明池那回你没看上蔡约之,反倒是看上了贺明远?”

福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准打开!你要是敢偷看,我就告诉爹爹你去喝花酒!”

她就知道找赵楷帮忙会有这般窘境。自己这位三哥向来没个正形,让他知道要给贺庭之送信,免不了要揶揄一番。可眼下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芸娘尚在江南帮助方腊,在汴京城内,能快速传递密信的竟只有这个不着调的兄长。

人手还是太少了,福金暗暗想到。别的的穿越者都是麾下能人辈出?偏偏自己穿成个亡国在即的帝姬,最得用的竟还是身边几个侍女。

赵楷举手告饶:“好好好,为兄绝不偷看。”

他眼珠一勾,又凑近几分:“不过你总该给我透个底吧?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过是些新谱的曲子。”福金轻描淡写道,“上月他不是同我们一道听过李师师唱词?临行前说若有新曲,让我寄去给他。”

赵楷将信将疑地挑眉:“当真?”转念一想,以贺庭之风流性子,倒真做得出来。

“你爱信不信。”福金作势要夺回信笺。

“信信信!”赵楷飞快将信收入怀中,“这样,我也修书一封与他,两封信一并送去,总行了吧?”

福金颔首同意,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又再次嘱咐道:“不准偷看!还有一定要亲手送到贺庭之手上!”

赵楷摆摆手,让她放心好了。

*

真定府雄踞太行要冲,如一把铁锁扼住燕赵咽喉。虽值盛夏,太行山吹来的凉风仍为这座军事重镇带来几分清爽。

然而校场上的操练却并不怎么有力,毕竟粮饷拖欠数月,士兵们腹中空空,哪还有力气操练?

唯有西北角一处校场,喊杀声依旧震天。

“嘿!”

“嘿!”

“嘿!”

岳飞手持长枪立于阵前,较之大名府那会儿,眉宇间更显风霜,显然真定府的日子不会多舒服。身后数十名精兵随着他的号令,枪尖在烈日下划出弧光。

“贺庭之!”

队列中应声走出一名青年。若说两月前离开汴京时还是个翩翩贵公子,如今的贺庭之已判若两人——晒得黝黑的面庞上沾满尘土,掌心磨出的老茧比铜钱还厚,连走路的姿态都带着行伍之人的利落。

"何事?"他随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衣领处已有道道白色的汗渍。

传令兵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函,抽出最上面两封:“汴京来的。”

贺庭之接过,扫了一眼。

嗯?郓王爷和茂德帝姬的信?

好端端的,这两人寄信干嘛?

贺庭之微微皱眉。

茂德帝姬素来谨慎,若无要事绝不会贸然来信。想必是借了郓王爷的路子,才能将信送到这千里之外的边关。

他迅速拆开福金的信笺,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扫过。

福金害怕信件被人拆开看了,只好将张觉被杀一事假作八卦告诉贺庭之,又隐晦的提醒他们多加操练,注意防范金兵。末了,还特意嘱咐要将此信中的消息转告岳飞,

贺庭之撇撇嘴,咕哝道:“这么久不给我来封信,来信了还让我给别人看!好好好,谁让我一开始就被你吃准了。”

校场那头,岳飞仍在带队操练。一板一眼,十分认真。

“鹏举!”贺庭之高声唤道。

岳飞这才注意到校场这头的贺庭之。他立即收枪入鞘,对身后士兵沉声道:“继续操练,不得懈怠!”说罢快步走过来,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何事如此着急?”

贺庭之递过那封已被汗水浸湿的信笺:“帝姬来信,特意嘱咐要给你过目。”

岳飞面露诧异,有些不知所措:“这......帝姬给你的私信,岳某看有所不妥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帝姬若无要事,不会给我写信。”他拿胳膊肘捅捅岳飞,语气里带着一丝醋味,“你是不知道,你去年战金国人那一场被马兄告诉了帝姬,她可是在我们俩面前夸赞了你好久,若她是个男儿身,想必早来真定府寻你了。”

岳飞闻言耳廓微红,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接过信件,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哈哈哈哈,你这是抱怨帝姬不给你来信吗?”

他边说边低头细读起来。片刻后,困惑地抬头:“张觉被杀?此人是谁?”

贺庭之也耸耸肩表示不清楚。

岳飞只好继续往下看去。

“注意郭药师——郭将军一心为国,帝姬怎可这般无端猜忌?”岳飞脸色明显不好看起来。

贺庭之自然知道茂德帝姬时不时就会有些惊人之举,却不好和岳飞直言,他想了想道:“郭药师与张觉同为辽国降将,帝姬想必是担忧张觉之死会让其他辽降将心生芥蒂。”

岳飞摇摇头,不赞同道:“即便如此,郭将军如今既为我大宋守将,自当以诚相待。若因无端猜忌寒了将士之心,反倒不美。”

见岳飞面露不满,贺庭之不便多说,只示意他继续看信。

“多加操练,提防敌国来犯?如今我朝和金军联盟,敌国指的是辽?”

“我想她说的是金国。”

贺庭之便将完颜宗望一行人在汴京城的所说所做一一道来。

岳飞沉思。

“金人虽桀骜,但盟约在前,想必能够束缚一二,不过帝姬所言极是,兵者国之大事,确实不可不防。”

他拍拍贺庭之的肩,力道之大让后者一个趔趄:“告诉帝姬,咱们这训练可一日不曾懈怠,让她放心好了。行了!你也快来吧!”说罢抄起长枪,搂住贺庭之的脖子,将人一齐带回校场中,继续操练起来。

*

贺庭之的回信很快,没过多久,福金就收到了。她迫不及待的从石榴手中接过信件。

自从知道张觉被杀后,她寝食难安,生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金国就大举南下,直捣汴京,到时就愈发难以挽回。看着自己的这位“父皇”整日里不是在上清宝箓宫里修道,就是在艮岳里开宴,福金更加愤怒,自己简直就是皇帝不急公主急!

直到贺庭之终于来信。

她不在乎贺庭之说了什么,只想知道岳飞的反应。这位未来的抗金名将,是否已从张觉之死中嗅到危机?

她满怀期待的打开信件,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信纸展开时带着边关特有的尘土气息。贺庭之絮絮叨叨写满三页纸,从真定府的风物说到军中趣事。福金耐着性子快速浏览,终于在末尾处找到寥寥数语:

“鹏举言必不负所托,已加紧操练士卒......”

“就这?”福金不信邪地将信纸又翻了一遍,终于确定,就是只有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我耗费心机的警示,就换来一句‘加紧操练’?”

她气得一巴掌拍向桌子:“好你个贺庭之!——”

福金“哎呦”一声,拍得太重,整个手掌都疼了起来。石榴连忙捧起她的手轻轻揉按,忍俊不禁道:“帝姬方才不是还盼着贺郎君来信?怎么......”

福金抖搂抖搂信件,纸张被她弄得哗哗作响。

“我要的是岳飞的应对之策!结果就给我一句‘已知此事,保持训练’?这等敷衍之词有何用处!”

石榴知道福金这些天十分的烦闷,却不知是因为何事,此刻见她被贺庭之的一封信气得丝毫没有往日的沉稳,不由困惑地眨眼:“那帝姬期望他们如何回复?”

“至少该告诉我他们对郭药师的防备之策!若金人南下,他们打算如何布防、如何反击......”

“帝姬说什么金人南下?”石榴小心翼翼地问,“两国不是已经缔结盟约,正在合力攻辽吗?”

福金看着石榴不解的双眸,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她突然冷静了下来。

是啊——在这世上,唯有她知晓未来的走向。在所有人眼中,宋金盟约坚如磐石,两国正合力攻辽。在这挤满了主和官员的朝廷上,谁会相信,谁又愿意相信金人有铁骑南下的一天?谁又能想象,大宋的边军会毫无还手之力,让金军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兵临汴京城下?

这一切,只有她一个几百年后的穿越者才知道。

她低头看着信纸上那句简短的回复,忽然想明白了。她因为知道历史,天然的对岳飞这位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抗金名将抱有好感,全身心的相信他们会有一个周全的办法去解决,但此刻的岳飞,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边军校尉,既未经历靖康之耻,也不曾统领千军。在所有人都在为盟约欢欣鼓舞时,他又能做什么?除了操练手下那几十个兵卒,他还能如何?

“我太苛求了......”福金轻叹一声,将信纸仔细折好。福仪殿里的小中官领来一批新发的冰,正哼哧哼哧地塞到冰鉴里,福金想起那个在史书中读到的、即将到来的寒冬。

作为穿越者,这份先知先觉既是馈赠,也是重担。她不能指望古人未卜先知,更不能将改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人身上。公主的身份给了她桎梏,却也给了她远超普通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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