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祖的出生并没有受到世界的祝福。
他的母亲是被所有人瞧不起的陪酒女,父亲则是嗜酒成性的酒鬼,他们同居时没有一天是不吵架的,理由总离不开俗套两字。
他认为,理念本就不同的人,在一起便是互相折磨。
在徐文祖记忆中,家里时常不得安宁,但他不受干扰,总待在自己的房内阅读。
安静得宛如一具冰冷的尸体。
每当他们吵得不欢而散,心情恶劣的父亲便将他当成出气筒,拳打脚踢以泄愤。
童年的徐文祖,与一般孩子截然不同,话也不多,不哭不闹,只是默默承受着。
“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哑巴!”父亲对徐文祖从小便初见端倪的古怪厌恶无比,不论怎么毒打怎么辱骂,男孩都不吭一声,仿若根本感受不到所谓的疼痛。
简直,不似一个正常人。
受不了父亲暴力倾向的母亲抛下孩子,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也许徐文祖天生少了悲伤的感知,母亲的抛弃并没有使他感到伤心或不舍。
然而,这一切只是让施暴者变本加厉,留在徐文祖身上的伤疤难以磨灭,他却好似毫不在乎。
徐文祖依然每天待在房间里,安静地,沉默地,读着书。
划破平静的是某一个夜晚,他听见家中客厅传来一声巨响,以及父亲惊恐的声音,“你们要干什么!”
紧随着惨叫声与玻璃碎裂的声响,徐文祖慢慢从冰冷的地面站起,拉开一丝门缝窥探外头的情况,发现父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面,身上还被刺中一刀,场面触目惊心。
持刀的人是一群土匪,将家里翻得乱糟糟的,似乎是想找点值钱的物品,转念一想,他住的地方治安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如此想着,发现其中一名土匪接近他的房间,徐文祖反应极快地躲进了床底。
那些人要的只是钱财,但他的房间简陋不已,对方看了一圈应该就会转移目标。
不出所料,进来的人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便骂骂咧咧地退出房间,自始至终,都没发觉床底的人。
尽管如此,徐文祖并不急着马上爬出去,而是极具耐心地继续窝藏着,听着客厅断断续续的吆喝声及翻箱倒柜的声音,几分钟后,也许更久,终于恢复了寂静。
逃过一劫的徐文祖缓缓从床底下爬出来,慢吞吞环顾客厅,稍微值点钱的物品洗劫一空,许久未收拾的空酒瓶碎了一地,再看向躺在地上全身沾血的人,出乎意料的冷静。
“文祖啊……救我,救我……”
耳边传来父亲虚弱的呼救声,一口血哽在喉间,那是他第一次听见父亲用如此低微乞求的语气对他说话。
他清楚,此刻是他最好的机会。
徐文祖无动于衷,满地鲜红的血迹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惧或慌张,他只是慢慢踏了过去,脚步停在父亲身前。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就算立即送医也回天乏力。
这世间,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望了眼尖锐的酒瓶碎片。
“看,看什么……”
父亲被徐文祖黑色而空洞的眼眸盯得发毛,一股寒意窜至头顶,他猛然发觉自己压根未曾了解眼前这个男孩。
直到徐文祖弯腰将玻璃碎片捡起来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他生的,不是哑巴,而是恶魔。
“文祖,你不可以这么做……”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再也没了以往的狠劲与凶恶,嘴唇颤着抖想阻止可怕的念头。
生死关头,他卑微得想求饶,他想活命。
“你教过我对错吗?”
手中的碎片攥得太紧,徐文祖的手心渐渐渗出血,语气异常冷淡,紧接着尖端对准伤口,在那恐慌的眼神中,狠狠刺了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形同陌生人。
肮脏的血滴一下子喷溅上眼角,握着碎片的手掌微微颤抖,他毫不在乎地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浓烈血腥味,鲜活跳动的心脏逐渐微弱。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瞪着他。
“……我没有杀你,是那些土匪杀的。”
那是徐文祖第一次杀人。
-
严福顺本着慈悲的心开了间保育院,专门收养无亲无故的孩子。
无家可归的徐文祖,最终成为了孤儿。
来到泉边保育院的那一年,徐文祖才九岁,虽然他十分安静,嘴巴不甜,也不像其他同龄人蹦蹦跳跳嬉闹,却最得院长严福顺的心,总是格外关照他,叫其他人好生眼红。
保育院,简单来说是个社会弱肉强食的缩影,在这里拥有绝对权力的人主宰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底层,别说年龄相仿,就连年龄大他几岁的孩子都对他退避三舍。
但总有人不服气。
将人锁在仓库,是泉边保育院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吓唬新人最拿手的招式,因此就算是初来乍到的徐文祖也不例外。
与寻常人不同,无论是待在温暖明亮的房间,抑或是昏暗潮湿的仓库他都无动于衷,毕竟,他早已习惯黑暗。
在徐文祖眼中,那些拙劣且幼稚的手法压根不足为惧。
他依稀记得,仓库温度低,到了夜里,更是寒冷刺骨,徐文祖终是抵不住困意睡着了,睡梦中,他隐约感觉到仓库有一丝动静,很快警觉起来。
仓库唯一的电灯年久失修,相当于摆设,但对徐文祖而言,在黑暗中视物不是难事,他一眼认出进来的人不是把他关在仓库的人,而是一个女孩。
门外的月光随着她推开的缝隙一点一点映入他的眼底。
她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短暂的恍神后,徐文祖收敛了气息,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
她仍旧小心翼翼地透过窄小的门缝关注外头动静,没注意到后方的人,直到他冷不防伸长手将门合上,彻底回归漆黑。
光与暗交替,不过短短数秒。
“啊!”从声音听,对方很是惊慌。
徐文祖收起手,没应声。
“你,你是谁?”压下心中的恐惧,她轻声问道,可是这里太暗了,她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轮廓。
“你呢?你怎么进来的,有钥匙吗?”徐文祖上扬嘴角反问。
女孩捂住胸口,安抚急促的心跳,“我今天是来找朋友玩捉迷藏的,我看见门没锁就进来了……”
她只是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好,没想到平日罕有人迹的仓库竟然还有第二个人。
他挑了挑眉。
看来是那群人趁徐文祖睡着时打开了锁,也对,他被关进暗无天日的仓库时毫无反抗之意,更没哭着求放他出去,那些人后来不怕了才怪。
“你不是这里的人?”
她愣了愣,下意识摇摇头,“不是……”
男孩眼也不眨地紧盯着她,她却无从得知那双眼底藏着什么,叫人怪不安,她忽然觉得自己无意间深陷危险之中,下意识眨了眨眼,“那个,我先出去吧。”
“安静…… ”蓦地,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想要起身离开的女孩,冷得像是要直达心底,她一下子触电般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动弹不得。
“不是在玩捉迷藏吗?那就千万不能让他们找到你。”
徐文祖压低了嗓音,用仿佛在说悄悄话的口吻凑在她耳畔轻语,甚至染着近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然而这下子,她是真的慌了心神。
“可是,我想……出去。”女孩的声音带了点哭腔,可怜兮兮的模样。
尽管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男孩依然能够准确找到她慌张的眼眸,他盯了半响,才缓缓说道,“放心,这里很安全,他们找不到你的。”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了捉迷藏而躲进这间小仓库了。
她怕黑,更害怕眼前这个素面未谋的男孩。
明明是年纪相仿的男孩,说的每个字,每个音节却仿若时时挑动着她紧绷的神经。
“不,我不玩了,我认输……”她再也顾不得输赢,隐忍心中泛滥的不安,看着男孩,低声下气。
“嘘……你听。”徐文祖只是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望向门口,低声开口,“你的朋友在找你了。”
她听见她的朋友急切的声音呼唤着她,可她却无法回应,她稍稍动了一下想挣脱,徐文祖便早有所料般加大了力度,感到压迫的她顿时不敢随意乱动。
单调的寂静中,两人的呼吸声显得分外绵长与缓慢。
此时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其中一人突然开口,“你说,她会不会躲在仓库里面啊?”
“怎么可能,仓库应该锁上了,听说那些人好像把一个新来的关进去了,说是要给个教训。”另个人小声说道,但她仍依稀听得见对话。
“好可怕,我们还是快走吧。”
待窃窃私语远去,徐文祖才轻轻放下手,转头看着她,依然面无表情。
“她们说的,是不是你?”顿了一会,她忍不住好奇探问。
男孩漫不经心开口,貌似兴趣索然,“应该是吧。”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她尽力忍住内心的惊慌,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轮廓。
他不偏不倚地盯着她,不受黑暗阻碍,“我喜欢。”
他喜欢一个人,习惯黑暗。
“……他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女孩小小的脸不自觉皱了起来,徐文祖不禁讪笑。
“你,不喜欢黑暗吗?”
男孩深得发亮的眸子在黑暗中犹如野兽充满侵略性,她口中诺诺道,“我,我怕黑……”
人类害怕未知的黑暗,是与生俱来的本性。
闻言,徐文祖垂下眼帘,不再说些什么,只是站起了身,径自推开门离开仓库,让外面的光束瞬时照射进来,顷刻间,皎洁的月光撒亮了他的全身,同时映出了他几分轮廓。
“……走吧。”
徐文祖注视着门内的人,微笑的弧度加深几分。
这一刹,她终于能够好好看清他的面容。
充满不属于他那年龄的漠然,被那双湛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一股迷惑心智的力量悄悄攀上心口。
她不知道自己脑袋在想什么,却随他走了出去。
那天之后,徐文祖再也没见过她。
徐文祖心想,也许是她太害怕,不敢再来这里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讥笑。
那是他人生第一个插曲。
-
徐文祖被分配到住着一对双胞胎的房间,双胞胎哥哥沉默寡言,弟弟智力异常,整日笑呵呵的。
“开始青蛙欢迎仪式!”
泉边孤儿院的位置偏靠河岸,平时也常有蛙类出没,双胞胎尤为喜欢抓青蛙,徐文祖记得严福顺院长经常带他们到那里让他们抓的。
“哥,看我抓,抓的,嘻嘻嘻……”边德钟炫耀着自己抓到的青蛙。
哥哥边德秀不甘示弱,“我的更大只,你输了!”
“哎哟,抓了好多啊,今晚可有口福了。”严福顺走上前,慈祥的面容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在那看似玩闹快乐的场景背后,是他们常活生生解剖那些青蛙,甚至还将其视为娱乐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而他从未参与。
徐文祖忘记是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段话,说的是大部分杀人犯在行凶前会先杀害小动物。
扭曲的性格早在徐文祖看见两人合力将一只猫虐待至死的时候察觉了。
保育院的孩子们都十分喜爱那只白猫,当他们隔天发现猫惨不忍睹的尸体时,个个伤心得声泪俱下。
徐文祖天生少了同理心,正当别人为猫咪的死亡嚎啕大哭时,他却只觉得难以理解。
他十分清楚自己与平常人的不同之处,他知道那种情感名为悲伤,但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不会哭,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正如徐文祖将一只流浪狗杀死的时候。
他是在后院发现它的,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当时全身脏兮兮地窝在角落,又瘦巴巴的看上去好不可怜。
然而徐文祖将手中的面包分给它并非出于可笑的怜悯,而是因为看见那双可怜巴巴的眸子,让他不经意想起了某个人。
话虽如此,徐文祖并没有特别照顾它,甚至连名字都懒得取,但那只黄土狗仿佛认定他就是主人,一直尾随在身边,赶也赶不走。
徐文祖在保育院总是独来独往,不只是保育院的孩子,甚至前来领养小孩的夫妇们都提过他是个很怪异的男孩,打从心底畏惧他。
他一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嘻嘻,大家都很害怕你呢。”
一个平凡的午后,徐文祖捧着一本保育儿院阅读角落找到的童话书翻阅,双胞胎弟弟忽然凑过来开口,意有所指。
后院的一棵大树下很适合午后乘凉,更重要的是足够清净,徐文祖偶尔会待在那儿看书,他享受不受打扰的感觉。
他眼也不抬,似乎相当沉浸在故事之中。
“……你没发现吗?”边德钟捂嘴发出促狭的轻笑,其实有点恼人,不过徐文祖也没什么理会。
翻完了最后一页,徐文祖才慢慢将书本合起,终于抬起眼皮望向出声的人。
“那又如何。”他淡淡扫了一眼,不急不慢地开口。
徐文祖本身便不容易拥有情绪波动,旁人的眼光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阳光正好,黄土狗懒洋洋趴在他身边歇息,他也不驱不赶。
“……你养狗了吗?”这时,哥哥边德秀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悠哉摇晃着尾巴的黄土狗。
“汪汪汪!”许是出于天生的本性,黄土狗立刻走到徐文祖身前,警戒地朝陌生人吠了几声,模样凶狠。
看来这家伙真将徐文祖当成主人了。
徐文祖深知双胞胎打的什么主意,可也没打算说什么,只是起身拍了拍灰尘,看也不看地走远了。
“过来啊……来这里。”望着徐文祖毫不在乎的背影,边德秀转头对黄土狗哄道,虎视眈眈。
“哥,这次打算怎,怎么做?”边德钟神经质地掩住嘴笑嘻嘻,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不急,先去找院长要工具。”边德秀看了看昏昏欲睡的狗,才示意弟弟跟上来。
阴凉的大树下,黄土狗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慢慢走近它的人,直到黑影笼罩了全身。
尽管黄土狗身上总脏乎乎的,可唯独那双眼眸出乎意料的干净清澈,每看见一次,便勾起他某些深层的记忆。
徐文祖对待喜欢的东西的方式有些特别。
所以最终,徐文祖决定将它安乐死。
也许是他认为与其让那对双胞胎折磨,还不如由他减轻不必要的痛苦,算是难得的仁慈。
也许他只是忽然厌烦了被陪伴的感觉。
也许是他单纯觉得那双澄澈的眸子,沾了血多可惜。
药效发作,他冷眼盯着狗吃力地发出了微弱的呜咽,痛苦地垂死挣扎,可看在徐文祖眼中,反而犹如一种求饶。
最终黄土狗仍是抵不过药物的侵蚀,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
缺乏共情能力的徐文祖内心毫无波澜,即便是这段时日常常跟在他身边的黄土狗。
他忽然觉得,眼泪是个多余的东西。
“文祖啊,你果然没让院长失望。”
目睹了全程的严福顺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语调温柔,眼底却充满不寒而栗的笑意。
听见严福顺的声音,徐文祖毫无讶异,熟练地将尸体处理好后,才慢条斯理地转身面向她,略显稚嫩的脸上却带着超龄的冷静。
“院长。”他心知肚明严福顺为什么收留他,为什么对他照顾有加,她只不过是打算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完美的杀人工具。
“呵呵,真是个乖孩子。”严福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如同往常般。
徐文祖手中拿着针筒,毫无反应,他早就知道严福顺暗中观察他已久。
“……听着,这家保育院不久后将发生一起严重的火灾。”沉默半响,严福顺冷不防开口,“幸运的是,院长并无大碍。”
徐文祖抬眼,她放轻了嗓音,用朗读的口音说着,“不幸的是,保育院的孩子们葬身火海。”
徐文祖不笨,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见状,严福顺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文祖啊,要跟着院长离开吗?”
缄默片刻,男孩的嘴角不自觉上扬,明明是稚气未脱的脸庞,微笑却令人毛骨悚然,“院长,你会保护我吗?”
黑色的眼眸,如临深渊。
闻言,严福顺愣了一下,接着忍俊不禁地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哎哟,那是肯定的了,谁让我们文祖是这么优秀的孩子呢?”
几天后,泉边保育院发生了一起前所未见的大规模火灾,起码九成人员不幸身亡,幸存者除了院长之外还有一对双胞胎以及一名男孩。
起火原因后被宣布为意外,为此,严福顺院长获得了一笔数额庞大的保险金。
后来,严福顺用这笔保险金经营了一家考试院,并命名为伊甸考试院,生活迅速接上正规,随着时间飞逝,世人也逐渐遗忘了那场骇人听闻的噩耗。
然而,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真正可怕的噩梦,才正要开始。
-END-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