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日梦马

南岑认出来,这里也许是学校园丁用作“花房”的地方……将在特定日期里拿出来装饰校园的盆栽们,在平日里便被安置在这里。

天气尚未转凉,还踩在蔷薇花期的尾巴上,粉白黛紫的蔷薇花们缀在木架上,迎风招展,散发出阵阵幽香。唐晓翼先绕过地上的盆栽,轻盈地跳到了蔷薇架下,转头过来看着南岑,看着她小心谨慎地寻找下脚之处,也走到他身边来。

她两颊潮红未褪,神情却是镇定的、平静的。他极少在她脸上看见别的表情,仿佛这个少女天生便养成情绪稳定的本领,不论遭逢怎样的境遇,都能如山笃定。就在南岑睇来眼神时,唐晓翼忽然勾起食指,触一触她的额头。

“烧退了。”手指一碰即离,唐晓翼露出释然的微笑,“虽然我们这就是个小学校,但是校医务室的医生还算不赖,小病小痛都能解决。之前有次乔治打篮球的时候,被对面球员撞成左小腿轻度骨折,也是在校医务室打的石膏。很奇妙吧?在校医务室打石膏。”

“听起来很痛。”南岑想象了一下骨折:她从没骨折过,只是光看着“骨折”二字,她便极能共情地感到一阵疼痛。

他们坐在了蔷薇架下的一处空地上,南岑掀开打包盒的塑料盖,“啪”地一声掰开一次性竹筷,方吃了几口,已插好吸管的奶茶便从一旁递了过来。她几乎已习惯同唐晓翼说“谢谢”,接过奶茶吸一口,炒饭引起的干燥味觉顿时缓解了许多。

幸好唐晓翼没有只看着她吃饭。

南岑很少和同龄男生单独相处——一起在办公室里等着被老师谈话当然不算——不如说大部分时候,她极少直接同男生说话。一方面是南岑并无广交友的爱好,另一方面则是双方并无交流的必要。她安静地活在自己一力构建的透明玻璃球里,与世隔绝、独立存在,如此也顺顺利利地长到了十几岁。

她不抗拒和“男生”说话,她只是……南岑垂眸,再夹起一筷子米饭塞进嘴里。她只是不喜欢和“人”说话。她的社交向来一切从简、能省则省,几近苛刻地限制着他人进入她的领地。

或许是因为,南岑早在外人抵达以前,便已将通往她的那扇门扉闭合,但凡行人稍有眼色,便该知晓不应去打扰她。所以这些年来,她一向活得平静又自洽,极少被惊动。可唐晓翼还是顺着那条卵石铺就的小径寻来,侯在门外,轻轻叩响门扉上的铜铸门环。

尽管此时此刻,他坐在她身畔,不过是随手撇下一片绿叶,交叠后含在唇间,和着清风吹出些不成调的小曲儿。

南岑就在这首小曲儿里,慢慢地吃完了她的炒饭。

“想不想学一下,怎么用树叶吹曲子。”

唐晓翼似是吹累了,转头喝了一口自己的奶茶:“真比草莓奶茶好喝——昨天就不该自作聪明,不信你的选择。”

“我想……那可能和吹口哨差不多?”目光掠过他指间的那点莹绿,南岑道,“我从来都学不会吹口哨,所以还是免了。”

她的那杯珍珠奶茶还剩一些,正好够她把药吃了。

南岑谨遵医嘱,将几盒药分别拆开,各自拣出几粒,合拢在掌心,一口吞下。虽然吞咽的速度够快,但舌尖味蕾仍不可避免地品尝到了药粒的味道,苦涩在唇齿间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南岑喝完了奶茶,令糖精压倒了苦药。

“今天真的多谢你了,唐晓翼。”南岑再一次、极为诚恳地道谢。

唐晓翼转头看她,单手托在颊侧。他不接应她的道谢,反而问她:“你还想去上课吗?”

南岑一愣,身体却做出下意识的反应,双唇开合作答:“当然。烧退了,不影响上课。”今日的冒险就到此为止吧。她的大脑宕后地想到。

她从不习惯处理生命中出现的任何意外……也不喜欢接受生命中出现的任何意外。比起充满变数的挑战,南岑更情愿她永远十拿九稳。她是安静闭锁在世界一隅的蚌,极不乐意敞开她的蚌壳。

眼前的唐晓翼却作遗憾状:“那可真是不赶巧,我还以为你偶尔也会想做个不那么乖巧的好学生,跟着我这种差生去学校以外的地方逛逛。”他刻意地拉长了尾调,抛来一个幽怨的眼神,“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啦,我还是放你回去上课吧。”

顿了顿,唐晓翼又说:“虽然下午根本没有课——当然你不知道的,我们学校习惯在周五下午搞小测,一般是考察两门副科。今天下午应该是生物和物理。”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你该不会好学到连考试都不愿错过吧?”

南岑无所谓上课还是考试,只是她觉得唐晓翼的神情与话语,莫名地令她心痒。

在父母眼中,南岑是从无叛逆期的乖孩子,从小到大她都是最听话、最懂事的,不需父母太过操心,自己便能处理好一切。她的成绩名列前茅,她的奖状贴满墙面,她把自己塑造成最诚心如意的孩子:于父母而言的,“最诚心如意”。

而驱动南岑如此去做的,不过是她不喜欢被父母耳提面命,情愿自己先把事情做好,使父母再无挑剔的余地。南岑成为“乖孩子”,也是因为“乖孩子”从来都不需父母的管教与指导。她通过保持这样的状态,以换取一份宝贵的安宁。南岑本质上是个相当怕麻烦的家伙。

她不介意在不影响父母对她的“乖孩子”的认知的前提下,做一些超出“乖孩子”范畴的事情。这个机会就正摆在她面前。

老师知道她生病发烧,去了校医务室打点滴,所以她没去上课或考试,皆顺理成章。那么她大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些不那么符合“好学生”行径的事儿。

毕竟机会珍贵,只此一次,过期不候。南岑心道。她抬眼看向唐晓翼,见他正无所事事地叼着那片草叶,像在等她的答复。

“你说要带我去学校以外的地方,可是学校大门有保安看守,在非上下学时段,学生没有请假条是出不去的。”

南岑提出她的疑问。

唐晓翼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喂,差生总得有些好学生不知道的小伎俩吧?今天就带你去开开眼。”

南岑点头应好,和唐晓翼一起走出了花房,没忘记带走她的垃圾。唐晓翼领着她,径自走向某处围墙——南岑反应过来:“所以你的小伎俩就是,翻墙?”

这处围墙所在的地段确实不错,正好位于死角,周遭大树与灌木也有利于翻墙的学生隐蔽身形、降低被巡逻的保安发现的概率。围墙本身也并不高,两米左右,很容易便能从地上找到可供垫脚的物品,于南岑而言,翻墙难度极小。

只是……南岑站在墙根,抬头看着唐晓翼身形灵活地攀越围墙时,内心还是涌流出一股遗憾:她还以为他口中的“小伎俩”,会是更加叫她惊艳的什么东西。

她跟在唐晓翼之后,轻松翻越了围墙,跳到地上时安静得像一只惯于夜行的猫。唐晓翼本想接一下她,见南岑完全不需要他人搭把手,便把双臂收了回去。“其实我也觉得翻墙很逊。”唐晓翼说,“但自从门卫不准自行车进校园后,我想逃学就只能翻墙了。”

沿着围墙,唐晓翼和南岑往他停自行车的车棚走。一边走,他一边向南岑解释道:“说起来,自行车不准进校园这条规定,还是因为我呢。之前可以把单车骑进学校的时候,我有次逃学,叫上乔治一起,让他坐在我后座,用校服外套蒙着我俩的脑袋,不让门卫看见,我直接骑车冲关,门卫硬是没敢拦下我们……自那以后,学校就不让单车进校园了。”

南岑想象了一下,觉得新奇又刺激:“但那样确实太危险了,万一撞到人怎么办?你脑袋都被外套蒙住了啊。”

“所以一出校门,乔治就把外套掀掉了。”他们终于走到了车棚,唐晓翼把自己的车推出来,先跨上坐垫,示意南岑坐在后座上。

南岑头一次坐自行车后座,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唐晓翼连忙打包票:“我连乔治都载得动,车技很稳的,不过你尽量别侧坐,那样会导致整辆车受力不均,不好控制方向。”

她应了声“好”,便如他一样跨坐到后座上,双手带着些许犹疑,还是虚虚地拢住了他的腰。唐晓翼低一低头,就能看见南岑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环在他腹前,结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形状。

秋日里的阳光,漫溢着懒洋洋的暖意,令唐晓翼感到耳尖发烫。一定是被太阳晒的吧。他劝自己别再想东想西,专心骑车,千万不能真像南岑担心的那样,真的撞到了什么人。

自行车动了起来。起初是慢慢地兜着风,后来逐渐地加速,在冲上一段坡道后,又在一段下坡路上作巡航般的漫游。风擦着南岑的耳廓飞掠而过,撩起她细碎的发丝,挠得她脸颊泛起一阵痒意。她第一次以自行车上的视角,观察这个她刚刚落脚几天的小城。

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时而没入建筑的阴影,时而曝光于日光之下。南岑没问唐晓翼要去哪里,他也不曾多解释一句,只管稳稳地握住车把手,在某个特定的十字路口拐弯,转入一条既漫长、又被笼罩于绿荫里的马路。马路坡面向上,坡度缓而温吞,即便是全凭人力的自行车,也能沿路直上。南岑渐渐看出来,唐晓翼正在带她上山。

广泰依云溪山而建,坐落于气候相对温和的山间谷地,仰仗向阳坡所拥有的丰沛降水与充分日晒,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城镇。南岑曾在来广泰的列车上,从列车杂志架上的地方志里读到过这些内容,也曾想象过云溪山的模样:大抵是青翠宜人、总笼在乳白雾气里的一座山吧?今天唐晓翼带她来,她得以亲眼目睹云溪山的景色。

除却早已散尽的雾气,山与她的想象并无二致。

也许再过上千万年,云溪山也依旧是她眼前的这副模样,只是依它而生的广泰与居住在广泰的人们,或许早已改换了面貌。到那时,世上早就没有了南岑这个人,也没有了唐晓翼这个人,他们都将成为历史无名的过客,连那本厚厚的地方志里,都绝不可能提及他们二人的姓名。

无人知晓,他们在这一天,一同爬上了这座名为云溪的山。

居然赶在2023年结束以前写完了更新!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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