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蕾!”
尹蕾失魂落魄向前走,根本没听见谁在喊她。高低杠比完之后她的心态几乎全盘崩溃了,上平衡木前几乎没做准备,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浑浑噩噩一套木头比完,没掉木也比出了接近掉木的分数。其他人的成绩似乎也不是很需要知道了。
“蕾蕾!等一下!”
姚晴在后面追她,她第一个下了自由操,还没等到分就看见尹蕾离场,马不停蹄赶过来追她,跑得气喘吁吁。
“你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失魂落魄的,到底怎么了?”
姚晴和队里几乎所有人玩得都挺好,但对尹蕾而言,她是为数不多可以说多一点话的朋友。
“我……”尹蕾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又搬出来她往常那句话,“我没事……”
“你怎么可能没事?!一向以稳定著称的尹蕾如果没事怎么比成那样?”
姚晴脖子和额头还有薄薄一层汗,她刚下场又来追人,外套都没顾得上穿。尹蕾把她的运动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姚晴身上,试图转移话题,“别晾汗。”
“别打岔,”姚晴抓着她的手,“你训练都好好的,测验到底怎么回事?不想比世锦赛了吗?”
这句话狠狠地戳到尹蕾内心深处,姚晴眼睁睁看着她红透的眼眶涌出泪水,竟然就这么哭了出来。知道她大概也不想被人看见,姚晴拎起自己的裤子快速一套,又拖又拽把她带到场馆外面。
姚晴静静地等着她哭。有的时候哭出来也是一种情绪发泄,她知道一些一组组内的事情,也一定程度上猜到了尹蕾为什么在此时如此崩溃。
“我……我做不好…晴晴……”尹蕾语无伦次,拿着纸巾胡乱擦眼泪,但是越擦越多。
姚晴轻轻拍她后背,让对方靠在自己肩膀上。
“怎么做不好了,你只是这一次没发挥好呀。”
尹蕾摇摇头,很多情绪憋在心里憋太久了,她甚至害怕别人知晓。
姚晴联想一下今天早上的情形,一组内部日常的训练,以及奥运前她在一组训练时尹蕾的处境,她顿时就想明白了。姚晴是个非常细心的姑娘,很多事情的细节她都能捕捉到。她回想起当时她在一组,尹蕾绝对不是挨骂最多的,相反是被提到最少的,日常训练里多注意一下就能发现,程双和徐琳教练对她都不是很关注,基本放任她自己练。运动员训练,被无视最可怕,今天测验前一组训话,想必也是什么刺激到尹蕾,让她的心态和处境都雪上加霜。
“晴晴……我是不是以后都上不了大赛了……”
尹蕾本来想用袖子擦眼睛,但衣服还披在姚晴身上,她只能用手胡乱抹了抹泪水。
她的语气很难过很难过:“我有点想退役了。”
但说完之后她似乎又有些犹豫和不甘心,她睁着一双含着泪的眼睛看着姚晴:“我要不要退役啊,可我好像坚持不下去了。”
尹蕾还没有反应过来,姚晴直接死死抱住了她。
“……蕾蕾。”姚晴同样把下巴放在对方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明明就很好。至少我,我就从来没有认为你做得不好,相反,你的稳定性,动作质量,整个队伍里都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你更好。”
姚晴没有回答她那个问题,她认为这时候纠结什么之后上不上大赛没有意义。
“蕾蕾,你还记得奥运会的时候,女团决赛,我脚伤太重做不了自由操成套你替我顶上的时候吗?你跟我说,别担心,有你在呢,你会帮我完成任务的。你当时的那套自由操跳得那么好,那么自信又活泼,到现在很多人都还记得。”
“女团决赛里原本是我的头炮任务全部交给了你,三项你都做得特别好,团体资格赛和决赛,你比了六套,全都是高分优质套,给那时的我们定了多少军心……这些就算你的教练记不住,我们也都看到了,记住了。”
“团体决赛失利之后,女队到第五天了还没有牌子,你一个人参加高低杠决赛,前面有高分的科维娜,后面还有没上场的预赛第一,但你没慌没乱,又顺了一套优质套拿了银牌,是你的银牌给队伍里打了开门红。”
肩膀上的女孩抽噎得越来越凶,姚晴轻轻抬起她的脸,用纸巾擦去她哭花的泪痕。
“那么多的压力你都顶住了,那么多大赛紧张的场合你都没慌乱,不过就是一次队测,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要因为这个贬低自己呀。”
姚晴的声音轻柔又坚定。
“你想为自己的未来做什么决定,都要看你自己。我不能帮你做要不要退役的选择。”
“但是蕾蕾,你要和那时候一样勇敢啊。”
黄芸让组里三个小丫头去找刚下场就不见人的姚晴,林安和季湘其实从馆里一出来就看见她了,只是尹蕾好像在哭,她们也不好靠近。两个小女孩像两只小猫一样蹲在草丛后面,直到沈诺仪探头出来把她俩吓一跳,十分诧异地问,“你俩鬼鬼祟祟盯梢呢?”
然后把她俩拎走了。
林安其实一直关注着尹蕾,她看着这个平日里话不多也不怎么熟,但看见她总是柔和地笑着,在食堂打饭排在前面还会把肉夹给她的师姐,总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是不是刚刚在高低杠下场的时候去安慰一下她,她的平衡木就会比得好很多呢。她揣着这点事,吃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她把刚刚发生的一切讲给季湘听,季湘在队测的时候始终在自由操场地帮忙,于是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失魂落魄到格格不入的尹蕾。
“当时她下来状态就不好了,整个人神魂恍惚的,程导徐导都不在,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本来想要不要追上去问问她还好吗,小蕊姐这边一叫我,准备完了之后我又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她了。”
“我本来想着,或许我贸然去安慰她,可能会让她觉得别人在施舍同情吧。但看晴晴姐抱住她的时候,我又觉得也许尹蕾姐当时就需要一句加油呢……”
季湘听明白了,“别纠结了,我觉得你没做错啊。”
“当时你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尹蕾姐今天早上开始状态就不对。那或许还有别的事情我们是不清楚的。可能她确实需要一点安慰和加油,也有可能她在当时确实更排斥别人的关心只想自己静一静,当时的你是不知道情况,没有贸然去做,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强行共情到对方身上,换我我也会这么做。虽然事实上可能确实是尹蕾姐需要一点鼓励,但不知者也无罪嘛。”
“纠结无益,反正晴晴姐把你没做到的那部分补上了。想开点小安。”
林安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季湘把一张牛肉饼塞到她嘴里,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季湘好像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听姚晴的意思,一组内部事儿还不少啊。”
季湘从林安碗里挑了块煎鳕鱼来吃了,毫不意外地被林安瞪了。
林安把那双又伸到自己碗里的筷子扒拉回去:“我不清楚。陆璃姐也不怎么谈教练和队员,不过像安澜和楚莉她们,确实很少跟咱们说话,有的时候见了面打招呼也不理,谁知道什么情况。”
“吃饭吃饭。别八卦了。”林安敲敲她碗边,凶她,“吃自己的饭!”
黄芸打发三个小孩出去找姚晴,把莫蕊儿带到保健室做日常的肌肉放松的时候,正好遇见一脸严肃的陆璃、程双以及杨队医。杨队医是个雷厉风行的中年女性,在国家队任职多年,也是黄芸的老同事,见到她带莫蕊儿来,打了声招呼。黄芸没想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杨队医主动过来找她。
队医一般在运动员结束训练之后还要多留一段时间帮他们做拉伸、放松等等护理工作,和教练员的吃饭时间基本撞不到一起。杨队医就是算好时间来堵她的。
“哟老杨,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来找我了。”
“我说你这个大忙人真是难等,今天队测完都放假了,想找你还这么费劲。”
“带组里五个丫头出去买东西去了,怎么,看你这样子有事啊?”
“有。跟你聊聊陆璃。”杨队医也不多客套了,倒是一句话把黄芸呛到了。
“你应该知道她不是我的组员吧。”黄芸手里筷子拿起又放下,“程双不会让我管她的。”
“知道啊,所以没让你管她,想让你劝劝她。她手肘的伤很严重,必须手术不能再拖了。”
“她有伤?我看她训练和测验的状态都很好啊,不是说手术过了基本痊愈了吗?”
杨队医道:“哪有,之前做的是肩膀。手肘吧不是太好处理,奥运之后准备动手术的时候,程双的意思有点想让她赶紧回来,这丫头也是这么想的,再加上当时还不严重,所以就保守治疗了。但她最近回来恢复训练,训练量增大,这个伤加重的速度太快了。再拖下去,可能就不是什么影响一次比赛做动作的问题了。”
“会影响她一辈子的。”杨队医叹了口气。
“你跟她或者程双说过吗……说这个伤的后遗症?”
“说过呀,下午你来那会我就说了。程双是松口了让她去做手术的,但这姑娘一贯执拗,她一旦坚持自己想法,别人还挺难说服她的,程双都不行。”
“那你是想让我去吗?我今年刚回来,本来就跟陆璃不熟,也不是本组教练,人家跟我话都没说过几次。”
“想让你试试呗,好歹你还是五年连续的优秀教练,你走之后就没人能超越你的战绩了,说明你还是有点本事的。劝她退赛去做手术,至少多一个人去跟她说一说。”
“唉,没准人家姑娘根本就不想听任何人说。”黄芸戳烂了碗里的鱼。
事实证明黄芸猜的是对的。陆璃相当礼貌地打断了她的开头,用一句“我会好好考虑的。”把她后面的话全顶了回来。陆璃走出场馆不知道去哪,黄芸没有追上去。
她深刻地知道,这时候的劝慰是最没用的。停赛手术养伤还是带伤坚持参加一次世锦赛,对于一个成熟且优秀的运动员而言,她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弊。既然她清楚,那就没有必要再去说了,再多的劝解只不过是徒增压力和烦躁。
黄芸站在门口,面前路过一脸忧虑沉重的程双,她没有叫住他,只是开口发问,“奥运会之后为什么不让陆璃做肘部手术?”
程双也没有回头看她,但是停下了。
程双沉默了许久,久到黄芸真的以为程双在思考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这个高痩严肃的中年男人最终只是侧过头,以一个并不和善的声音冷冷地说,“陆璃不是你组里的人,黄芸。我劝你的手不要伸那么长,管好你自己就差不多得了。”
“你不要以为你永远都是对的,也不要以为自己知道所有情况。”
黄芸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转身就走,程双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她也不想跟他再多纠缠。
外面夜幕已降,今天队员队测后放假,训练馆也已经熄了灯。月光透过玻璃穹顶打在程双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勾勒出不甚清晰的明暗光面。他其实保养得很好,比起邓卓一个典型粗枝大叶的中年人形象,程双从外表看算得上相当讲究且显得精致年轻,甚至有些温文尔雅的气质,如果脱掉运动服换上黑色夹克,可能很多人会以为他是个干部或者官员,而不是一线运动队教练。
他这时候来训练馆是为了回办公室放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来自陆璃,是她刚刚交给他的停训手术申请。
陆璃站在宿舍楼天台吹风,半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心里郁结烦闷,各种复杂又烦躁的情绪压在肚子里没法排解。
怎么又一次在大赛前受伤,怎么这个破伤就过不去了吗?她用受伤的右手狠狠地捶在天台的金属护栏上,似乎感受不到痛一样,捶了一下又一下。
奥运后她进入发育期,虽然已经尽力控制饮食控制体重,但是身高与骨架的增长也给她带来了巨大麻烦。身高体重等等发育期的变化让技术动作也必须随之变化,但有些变化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琢磨清楚的,所以发育期往往也会伴随着更多伤病的到来。陆璃用了八个月的时间,进行手术治疗并从手术复健和发育关中走出来,能够拉下完整的高难度成套,比起很多人一进入发育关就彻底丢掉难度或是被伤病侵扰直接选择退役的,陆璃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
不是因为不努力,不是因为难度比不过别人,也不是因为完成得不好,但就是因为手肘那一小块韧带,她又要错过一整个赛季。陆璃把胳膊狠狠地磕在栏杆上,她惯常情绪稳定,极少出现这种不自爱地泄愤的情况,如果不是因为实在太憋屈……实在太难过……
陆璃没有哭,直到这个时候她依然保持着清醒和理智,杨队医跟她讲这个伤如果再拖可能右臂会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陆璃一贯非常有主见,她知道如果她坚持参赛,程双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最终她没有选择这么做。她才只有十九岁,她明白不可能为了一次世锦赛搭上自己还有那么那么长的人生。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总是会怀念那个站在赛场身披光芒的自己的。
她还记得刚回来时候自己同顾忆说,她从未比现在更加期待未来,更期待迎战高低杠项目上的新秀,更期待刷新自己的战绩。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些未来触手可及,可是怎么越努力,她所期待的一切反而离她越来越远了呢?
再次手术意味着即将再次经历一遍术后复健、恢复难度、重拉成套这种地狱级别的折磨,也意味着她这将大半年来做的努力,还没有任何成果展现就要前功尽弃。陆璃眺望北京深夜的天空,从天台上能看见国贸CBD依然亮着的灯光,她把那些想象成赛场上的炫目灯光,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做最拿手的空翻又稳稳抓住杠子,最后扎实地落地,世界赛场上只要她顺利完成成套金牌就有了归属,参加过的比赛没有一次空手而归,她是被世界体操界都称赞的高低杠女王。
而那个意气风发的陆璃,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了。连当年的影子,她都快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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