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 杭州(四)

自由操场地上的白光晃得人有点眼晕。

季湘是第三个上自由操的。

今天女队前几项比得不错,排位高居第一,这个金牌已经是她们的了。全能排行榜上,段思捷和浅田梨遥已经完赛,列在第一和第二。轮到季湘这里,她只需要为自己而战。

蓝色场地上的白光,在季湘一上场的时候,就仿佛变成了聚光灯,季湘有将一切光芒拢于自己一身的能力。

她明艳的脸颊上并没有笑容,坚定又明亮的眼神为她撑起自信又无可阻挡的气场。

音乐声响起,她开始舞蹈。

她并没有计划做自己将要命名的转体——后扳腿的1080度。这个动作有个好听的名字,在芭蕾舞和花样滑冰里叫贝尔曼旋转。

第一串的难度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是一个快速快速接后直1080再接前团回笼。前团落地的时候,季湘能感受到自己的右脚出现了剧烈的疼痛。

但她来不及反应,因为这套编排里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所有的空余都被舞蹈填满。等到了第二串助跑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来不及了。

后直1260,她的右脚根本借不上力,空翻高度不够全靠转速,整个人重重地落下来,她想站住,但只能单脚落地,对右脚造成了猛烈的冲击。

她整个人向右侧倒下。

所有的一切在季湘的耳边停滞了。

她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自己剧烈的呼吸和怦怦作响的心跳声逐渐放大,一下一下击打着耳膜。钻心的、剧烈的疼痛从右脚踝关节迅速席卷全身。季湘竭力支撑起自己上半身,整个人用力向内蜷曲着,仿佛这样能消减一点这种极度剧烈、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黄芸和队医已经冲上来了。季湘用手臂艰难地撑起自己,甚至慢慢坐直了。她习惯了坚强与强大,这一点倔强让她即使在这个时候也不想要别人看见自己任何脆弱的一面。

还有很多观众…这是国际比赛……要是这样倒下也太狼狈了。

季湘的意志力极其强大,她在这种情况下不出一声,还配合着主办方医生和队医固定好伤腿,并借力挪到担架上。她在剧痛中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青年组就这样地结束了。

黄芸一直拉着她的手,明显能感觉到小姑娘在硬撑,拉住她的手紧紧的,关节都用力到发白变色。她心疼得肺腑发紧,从后面紧紧环抱着季湘因为疼痛颤抖的身子,反复在她耳边重复道:“别怕,别怕湘儿,我在呢。”

季湘到这时候,都能逞强着,对她牵出一个勉强的笑,是在让她不要担心。

黄芸心碎了,但她只能就这么抱着她,没办法缓解她一丝一毫的疼痛。

林安颤抖的瞳孔里映着那一幕,蓝色的场地上,季湘从高空旋转着翩然而落,却狠狠摔在地上挣扎着站不起来。

触目惊心的场景,仿若感同身受的疼痛。

医生们准备将担架上的季湘直接抬出去,救护车已经等在场馆外。

“湘湘……湘湘!季湘!”林安追上去,她的声音都在抖。

从未有过的害怕笼罩了她,可她又必须充分冷静和清醒。

她追上黄芸:“黄导,湘湘怎么样了?让我陪她去好不好,我今天的比赛也比完了,我去可以帮她处理很多事情,我在能陪陪她,她可以安心一点。求你了黄导,让我去,行不行?”

黄芸拍拍她的脑袋,没有比赛中间就让队员离场的道理,而且林安后面还有两场决赛,她也需要准备。她拥抱了一下林安:“我在就够了,我会一直陪着她的,放心,乖乖。”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林安的考验,目睹最亲密的好友受伤,还要准备两场决赛。

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黄芸和季湘陪伴的大赛。

黄芸一把将林安搂在怀里:“湘湘不会有事的,别怕。你自己要坚强些。你放心去比赛。你比了就当是她比了,行不行,把她少的那个冠军拿回来。”

救护车呼啸离去,突兀的鸣笛声划破了炎热城市的静谧空气,到了远方,慢慢听不见了。

林安站在比赛场馆门口,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头脑思绪万千,却全然不敢往下想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段思捷和乔奕星追出来,把她抱在怀里安慰着。

三个女孩拥在一起,大家都在缓解和消化刚刚季湘受伤给她们带来的冲击。

意外随时会降临,今天是好朋友,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自己身上了。

“季湘不会有事的,没关系的。”段思捷一直拍着林安后背,“没关系的小安,可能就是个小伤,以季湘那种命大心大的,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林安有点机械地点点头,她心思都挂在季湘身上,强行把自己心里的“季湘还好吗?”“她是不是很疼她最怕疼的。”“季湘会不会以后一直有这个伤?”等等诸多想法强行压下去,像给自己洗脑一样重复一遍段思捷的话:“她不会有事的,季湘不会有事的。”

好像这样季湘就能真的好一点,真的能为她祈祷一个还算好的情况。

女团收获一枚金牌,但站上领奖台的只有四个人。林安替季湘把属于她的金牌和捧花举得高高的,就仿佛她依然在自己身边一样。

但这没用,属于季湘的青年组已经结束了,她的亚青赛和青奥之旅以遗憾画上句点,无论如何都将站在未能圆满的幕布前翻开属于她的成年组新篇章。

就像林安非常清楚,她们两个不可能谁替谁把错失的冠军拿回来。这场比赛中本应属于季湘的冠军,她因为受伤没拿到,也就再也拿不到了,这是不可能改变的既定事实。

不过万幸是她还年轻。季湘在摔倒的那一瞬间被疼痛席卷全身的时候就这样想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未来。

女团决赛里季湘受伤的事情让大家心头都笼罩上一层阴霾。

林安面上是强行绷住的平静,看上去情绪稳定,照常地完成了下午的训练。尽管她放不下季湘,她也不会被这些事情击溃。

不过晚上乔奕星还是怕林安一个人太孤单,搬过来和林安一起住。她们本就相熟话多,乔奕星又是个开心果类型的,无论说点什么都很幽默,逗得林安稍微放松了一些。

晚些时候收到黄芸的电话,季湘的受伤原因是应力性骨折的疼痛导致发力失误,造成的开放性骨折。季湘现在已经做完了手术,再晚一点就能醒来。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归训练了,痊愈后也估计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听到这林安紧绷了一下午的身体才松下来,乔奕星在边上听着,心里也更踏实了一些。

林安一口气松了,泪水竟不知为何又漫入眼眶。她竭力忍住哽咽,轻声说:“黄导,等她醒了,我可以去看她的吧。”

“可以。我们在杭州待几天,你比完赛就可以来看她。我们都回北京之后,你也可以去医院陪陪她。”黄芸在那边回答道,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黄导……你还好吧?”林安是个非常心细也非常敏感的姑娘,她听出了黄芸的情绪。

黄芸心头一暖,笑了一下:“我没事。你好好比赛哦,别想其他的了。”

挂断电话林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季湘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她到现在才稍微缓过来一点。

乔奕星两手一拍林安的肩膀,差点没把林安拍在床上:“好咯,这下好一点了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参赛的运动员这会基本都已经用过晚餐了,此时的餐厅人影寥寥无几,乔奕星和林安找了个角落。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是邓卓和徐琳。

她们两个穿着便服,并排坐着背对着两个教练,食堂有些暗的光影下,邓卓和徐琳没有认出她们。

教练应该是终于处理好了队内的事情,这才有空过来吃饭。比起和程双的剑拔弩张,邓卓与徐琳曾经都调任浙队一同共事过一年,彼此之间的气氛要和谐一些。

乔奕星和林安同时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地想听清楚教练的聊天内容。

女声来自徐琳教练:“三组季湘这一伤,青奥的名单基本上就是你们组段思捷和我们靖璇了呗”

邓卓明显不想聊这个,接道:“都一个队的,什么你们我们二组三组的,搞得跟种族分界一样,别这么说。季湘受伤很可惜的,唉。这丫头又有天赋又努力,希望她赶紧好起来。”

徐琳没接他话,又绕回到刚刚她起头的那个话题:“看下午程双在群里说的那个意思,基本上就是嘛,他都准备确定段思捷和靖璇往上报名单了。在群里叫来叫去统计信息的,我看黄芸估计忙着照顾季湘,顾凯今天下午是不是去开什么大会了,他俩都没空理他,就快被程双捷足先登了。”

邓卓继而说:“下午忙着我也没看,他不会就这么报上去了吧?这还没有定数吧,这不还有个林安呢,人家小林全能成绩也很不错啊,还有高低杠和平衡木那么厉害。林安那可是整个队数一数二的高平,上成年组大赛都能领奖台水准的,总不能直接给人排除咯。”

听见邓卓说这话,乔奕星笑着碰了一下林安的腿,林安自己也笑起来。

她并没有像季湘沈诺仪那样在邓卓手下交换着练过,但是能听见这位有口皆碑的教练对自己的欣赏,她心里泛起一阵欣喜。

徐琳又说:“她是挺强,但毕竟全能成绩没有段思捷和沈靖璇好,这次亚青也没让她比全能吧。而且思捷和靖璇大概率是能三个单项进决赛,全能也肯定能有牌。我估计程双就是这么想的,你看,莉莉耶娃不去,上思捷或者靖璇兴许都能摸到高低杠冠军,虽然没有林安保险但也可以赌一赌。就算俄罗斯上奥莉薇亚,思捷或者靖璇至少也能有两块平自的牌子,只不过就是不一定金牌呗,说不定人家失误我们还能摸金呢。”

“你想想,就算是林安能打败奥莉薇亚的平衡木拿两块金牌,也就两块啊。她的全能不见得能比过人家上领奖台。到时候报道出去肯定没有拿到三块四块牌子甚至金牌给别人的观感好。现在给林安竞争机会又怎样,程双不会同意上她的。”

徐琳笑了下:“奖牌多,你懂,奖金也会更多。”

当时全锦赛上叶卓然曾经根据领导一贯意图猜测青奥会因为林安能够拿到的金牌多而选择她,却没能想到领导心里为了更多奖牌的脸面竟然这么敢赌。

邓卓生气了:“他……你们竟然是在意这个?运动员是什么,拿去获得利益的棋子吗?”

徐琳说:“小点声小点声,那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上谁我都同意。反正我看不惯程双对队员的态度很久了,但在队里我没什么话语权,我左右管不了。”

徐琳是个非常圆滑的女人,很会找理由为自己开脱:“这种事情,别说你从没想过。而且段思捷不是也在候选名单里嘛,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邓卓语气冷硬:“我就是从来没想过。没有什么比运动员本人更重要!段思捷的名额是她一场场比出来的,那是她自己赢来的,不是我为了什么利益抢来的!”

他们吵了一架,听声音邓卓应该是离开了。乔奕星和林安在这边低头沉默着吃饭。乔奕星一直用余光偷偷去观察林安的脸色,今天这一天,刚刚经历了最好最依赖的伙伴受伤,教练也不在身边了,这会又听见自己一直争取的青奥会基本已经被宣判死刑,她都害怕林安就地崩溃了。

但她发现林安并没露出什么异常情绪,和刚刚没有太大变化。

两个小姑娘没有吃完饭就回去。杭州的晚上暑热散去了一点,她们沿着酒店外围散步,欣赏着城市沿街闪烁的霓虹灯。

乔奕星终于是没憋住:“小安,刚刚听到那些,你别太难过。我知道你为青奥努力挺多的,但上面就爱看那些东西,没办法的嘛。再说了,青奥选人是青奥的逻辑,又不是以后世锦赛和奥运会的逻辑,你别忘心里去。你这么厉害,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林安笑起来:“我知道的。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注定上不了,那我也没什么可惜的。等着以后吧,我现在不在乎这些了。”

她想起自己在全国排名第一第二的高低杠平衡木,想起全锦赛赶超到段思捷和沈靖璇前面的全能分数。当时沈靖璇也只有高平进了决赛,亚青赛这一次是一项单项也没有,为什么她能被认为“四项里有三项能进决赛”而自己不行?

林安抬眼目视前方:“这样的选拔,我瞧不上。”

她的眼神混杂了些许嘲讽又十分坚定。乔奕星很少见她身上出现这样又傲又狠的姿态。

她认识中的林安,就是平常在人前展露出来的温柔又聪慧的样子,拽点高端词就是人淡如菊。林安会比较在意别人的感受,和大家都能愉快地相处。说话做事冷静又稳重,训练里也会经常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教练交流,更趋近于独立和少年老成。在更熟的人面前就是机灵伶俐,有点古灵精怪,像只调皮可爱的小狐狸。

但她鲜少露出狠厉的杀气和无视一切的傲气。

难道这才是本性吗,乔奕星默默在心里欣赏着边上的朋友,心说这也太飒了。

“哎,星星。” 林安突然开口,拉回了乔奕星飘走的注意力。“咋啦?”

“你就没想过你也有参加青奥的可能吗?”林安着实很疑惑这个问题,因为从一开始,乔奕星就完全没显露出来对青奥会的任何一点争取意图。作为Z国队下一代板上钉钉的跳自王牌选手,这确实是有点奇怪的。

“没想过啊。” 乔奕星坦然又漫不经心回答。

“啊?”这着实出人意料。

乔奕星爽朗地笑起来:“我要能上,那除非思捷、湘湘、你和靖璇全崩了,想想就不可能啊。我的高平如此之烂,连邓导都没给我画过上青奥的饼,我干嘛非要吃这口不属于我的肉。”

“其实你的跳马和自由操……”

“我的跳自弥补不了我的高平呀,小安是个小傻瓜,”乔奕星捏捏林安白嫩嫩的脸,“我又不是你,跳自和别人的差距其实不大,又能用很厉害的高平给自己补回来一个足够高的全能分数。能让我上团体补补分数还行,我可补不上自己那分。你想想我那岌岌可危掉出前十的全能排名,还觉得我有戏吗?”

乔奕星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去,在路灯的橙黄光线下转身望向林安,灯光给她的脸上铺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姑娘站在光下,笑得潇洒又灿烂。

“我没这个水平就不淌这趟水了嘛,我为什么要做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呢,对不对?我这个人奉行一条原则,我从来不做我的实力达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的实力就是适配练跳马自由操,那我就去走发展这两项争取上团体夺单项牌子的路,为什么我非要跟你们去卷高平和全能呢,明明我也卷不过嘛。”

“与其内耗自己,不如让自己开心一点。”

她转过身去看向天空,路灯的光倒映在她眼里,如同天空中闪亮的繁星。

“一个青奥会,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以后还有世锦赛、奥运会,未来还有那么那么多更重要以及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在没有意义的选择上浪费无用功呢?”

林安被她这番话说得心服口服。原来都是同龄人,乔奕星竟然可以做到如此洒脱通透。她没想到,乔奕星平时看上去总是没心没肺,偷偷给自己减训练,好像什么全能、队测的成绩都太不放在心里,唯独关注自己的跳马和自由操排位。

原来乔奕星已经在next level。

林安也笑起来,没有了什么上不上青奥,会不会失误的压力,她做了一个非常坚定的决定。无论成功与否,她都想去证明自己。明天的单项决赛,真正地变成了为自己而战。

林安看向延伸至未见尽头的灯光,长街灯火璀璨,这条路,从她脚下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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