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杭州(五)

亚青赛高低杠决赛。

林安和段思捷晋级决赛,将和浅田梨遥争夺金牌的归属。

林安一直在场边默念动作,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准备参加一场金牌已经差不多挂在脖子上的比赛。段思捷不解:“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

林安勾起一个微笑,没有答话。

体操服上金色和钻石勾勒的花朵,在场馆顶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

Pak360接shapo180,如果成功,我将以这一个成套证明我是难以抵挡的高低杠王者,这个项目上只有我才具有不可战胜的统治实力。

这个动作在训练中成功过了,虽然成功率很低,但她毕竟也完成过。

如果失败呢?林安盯着赛场上正在比赛的段思捷,站在台下给她喊要领。

如果失败,那不过也就是一次试错,她还有无数的、可以让世人为之惊艳的机会在未来。

林安不畏惧失败,她不想让自己变成害怕挑战的人。

段思捷顺了她7.1的套,在完成上依然存在她固有的毛病,长半径转体控制角度有点费劲,以及换杠动作中的屈肘和分腿对她的完成分影响比较大。但凭借难度优势,7.1 8.3的分数还是超越了浅田梨遥的6.8 8.5列在了第一位。

段思捷和林安击掌下场,心里明白大概是块银牌了。面前这个家伙动辄能比出来16分的巨分,现在的她,几乎没有可能超越。

林安最后一个出场。

在青年组时期就在全世界出名的、新一代的高低杠王牌选手,林安。

高杠跳上,林转接凌洁转体180,扭握变正握,倒立角度控制得比此前上场的所有人都要出色得多。接上并腿姿态的pak空翻,直臂抓杠,迅速掏腿完成并掏shapo换到高杠,以正握起做了一个高飘的屈体叶格尔。这一串她早就熟能生巧,完成得非常轻松。

屈伸上摆倒立后接一个很高的pak空翻转体360度,顺利地抓杠,迅速蹬杠借力shapo180回高杠!

那几乎是千分之一秒之差,她的指尖触碰到杠子。

我一定可以!

她心里一紧——

高度有些低。

巨大的惯性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摆过去,然后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

观众、全场运动员乃至教练都一片哗然。

虽然下面有垫子缓冲,但这么摔下去还是让林安疼懵了一瞬。

林安抿着嘴站起来,整个人却是淡定而理智的。她走到镁粉盒的位置,重新往手上扑粉。她的高低杠比赛从来不要教练保护,所以邓卓只能在台下跟她喊着什么。

她没听清楚,那也不重要了。

镁粉绕在她的身侧,一拍手就在空中悬浮着,周围的惊呼、教练的喊话甚至是时间,似乎都化成了粘稠又厚重的流体,在她裹满白色镁粉的指尖凝固成坚冰,让人全身冻僵的冰冷从心脏的位置一寸寸蔓延到全身。

她在窒息般的三十秒里坦然又清醒地看清了事实——她失败了。

她回到低杠补做一个shapo180,换向后两周大回环带起无可挑剔的,连摆浪高度都精准的莫空翻。最后一个并掏360接后直两周,像往常一样钉在地上。

段思捷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她是把所有可能接的连接都接上了……”

邓卓在下场的地方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惜啊,这孩子,本来不冲这难度是能稳一块金牌的。黄导是怎么允许她在这个时候冲难度的?受伤了可不是开玩笑!”

段思捷沉默不语,心说黄导怕是未必知道这回事。

林安下场时没有表露出任何遗憾,她眼神清澈坚定,代表着她现在是非常冷静的状态。

段思捷把她拉到一边,诧异地瞪她:“你是疯了吗?!你不是说好不自行上难度吗?你不冲那个0.2不掉杠这不是就稳了吗?!你摔那一下受伤了怎么办?季湘受伤之后你受什么刺激了吗?你非要去医院陪她吗?”

林安却只是笑了笑,看着自己的分数出来,7.4 7.5,对于掉了杠的完成度而言,这简直是一个接近于裁判力捧的、非常高的分数了。亚洲能比出这等高分的人并不多,她甚至能站上领奖台拿一块铜牌。

林安摘下护掌,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笑容里在此时带上了些遗憾,她认输道:“思捷,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季湘躺在病床上吃林安削成小块的苹果。张了嘴让林安喂给她。

被林安白了一眼,她委屈道:“你照顾一下伤号嘛。”

林安恶狠狠拿叉子插起一块往她嘴里塞:“你伤的是脚不是手!”

亚青赛的全程比赛刚结束,林安就马不停蹄跑到医院看季湘。本来来的时候心里还满腹担忧,担心她的伤情又担心她的情绪,结果来了一看这种担心果然是多余的,季湘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已经生龙活虎心情贼好了。

季湘在林安来之前在玩手机,点进论坛和微博查看粉丝讨论,看到不少都是在为自己和林安可惜的,很多都是——

“[湘湘啊啊啊!怎么受伤了!太心疼了!]

[我们小湘真的太可惜太可惜了,请日后一定要健健康康比成年组比赛啊!]

[小公主掉杠铜,不冲难度根本就是稳了啊,但天才真的是天才,这都能有铜牌。]

[感觉小安宝宝摔得好重,疼不疼啊!?有没有受伤?!]”

季湘看着笑起来,感觉一阵暖意从心底流过。无论如何,被粉丝喜欢就总会有些寄托和慰藉,在她们的鼓励里收获一些来自远方的关怀是很幸福的。

但也有一些不那么和谐的讨论,诸如:

[理讨:林安高低杠决赛实际上就是不自量力。]

[现在这么看林安和陆璃的距离还差得远。]

[真是想不通季湘林安为什么一块赛场发疯。]

季湘刷到不少这样的批评。再往后,她看见零星几个帖子在说[讨一讨林安和季湘是不是真的紫微星?表现得也太差了,现在看感觉德不配位。]在这个帖子下面有些人应和,也有些人反驳,大抵意思是“林安和季湘天赋高还需要证明?青年组成绩已经够可以了,她们只不过是这一次没发挥好行吗?”

其实这场亚青赛除了团体金牌外,林安拿到了平衡木的金牌和高低杠铜牌,说实话这成绩其实挺好的,虽然比起乔奕星和段思捷的三金要逊色一些,但起码也是比沈靖璇一金两银要好上一些的,“德不配位”这种词怎么样也不该给林安按上。

她首先想到的是林安看到这些会怎么想,要不然别告诉她。不过转念一想林安也是个消息灵通天天看这些的,估计早看见了。她们都是从小在闲言碎语里泡大的人,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旁人的三两句话对她们而言没有什么影响。

于是季湘平和地划过这些言论,反正总会有人各抒己见,这些观点中有些批评她接受,有些话就没必要往心里去了。值得注意的是她和林安现在都处于被质疑和争议的位置上,这可算不上什么好事。接下来就只能依靠实力和成年组成绩来证明自己了。

但眼下的问题是,她也想弄清楚,明明前段时间看起来已经放弃在赛场冲击更高难度的林安,为什么会突然上要强行连上那个连接呢?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冲青奥用不着你加难度,你不会真没想通吧?”和林安插科打诨了半天,季湘终于切入正题,问了她在看过高低杠比赛之后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林安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不是为了青奥会。”林安在削苹果,闻言转过头看季湘,“青奥会没有那么重要。”

她把前天晚上的事,包括从听见邓卓徐琳谈话,到乔奕星说的话,再到自己做的决定,全都讲给季湘听。

“我成或败,青奥会我都不可能去,我不是为了青奥会而挑战难度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证明我就是那个能打败所有人,拥有绝对实力,能拿出别人无法挑战的最高难度毫无疑问地夺冠的人。哪怕失败又怎么样,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才是那个能赢的人。”

“我没发疯,也不是因为你受伤而有压力或者受刺激。我只是在尝试挑战一下自己,现在到底是不是那个毋庸置疑能够赢下比赛的人。虽然说不可能有常胜将军,但拥有绝对实力才配称得上是王者或者天才不是吗?即使现在我失败了,事实告诉我我现在的能力还没有成为那个不可被打败的人,但我试过了,就不后悔。”

林安的声音不大,却因为一字一句从心底说出来,语气很笃定。季湘靠在床头仔细凝望着低着头削苹果的好友,她的长发两颊边垂下来,挡去了一部分白皙的脸庞,却能看见她是淡淡微笑着的。

那是毫不怯懦,充满自信的浅笑。

季湘恍然大悟,在一起长大的这些年里,林安蜕变得其实更加明显。在很多层温柔、文静、娴雅的外表气质下,真正的林安实际上非常强势。她超乎寻常地坚强又勇敢,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她毫不质疑自己的能力,并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局。

林安,这个外表美丽文秀,甚至带着脆弱感的姑娘,其实一直都是非常骄傲又强大的。

季湘看着她,只说了四个字:“我支持你。”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黄芸从门口拐进来。

林安和季湘同时心虚地襟声了。

她们两个人一个私自上难度一个隐瞒受伤的预感和迹象,还都互相帮对方瞒着不告诉黄芸,这双重罪责足够她们挨一顿痛骂了。

但黄芸没有对她们发火,她只是走进来,告诉她们两个教练组最后的决定:“杭州青奥会参赛名单确认了,段思捷和沈靖璇,暂时定为段思捷正选,沈靖璇替补。她们两个继续留在杭州训练,后天我带你俩和奕星一起回北京。”

林安和季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结果,到了这时候,她们只剩下为段思捷而开心的情绪了。

病房中的气氛一度陷入沉默。黄芸不看她俩,林安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季湘盯着林安的手,谁都不敢说话,看起来那个苹果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良久,黄芸疲惫地说:“你们两个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黄芸从没有想过要掌控她们两个。她们从小就独立,到了十几岁的年龄,更是自己的主见占了上风,但这并不代表黄芸会完全纵容着她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有些想法,有些事情,如果不在最初冒尖的时候掰正,就歪了。

“那我来说吧。”

黄芸这段时间确实有点累,先是莫蕊儿受伤,再是季湘受伤,其中还穿插着全锦赛、亚青赛等等一堆事情,比较稳重靠谱的林安在高低杠的赛场上又给她整了这一出,实在是让人心累。

黄芸情绪稳定,语调平静:“我刚刚在外面听见你们差不多全部的对话。首先,我必须要给林安希望证明自己的决心,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赢的坚定信念以及挑战最高难度、希望成为绝对强者的勇气和信心予以全部的认可。这是我希望你在未来无论走到多远,都能够铭记并且拥有的。”

季湘和林安对视一眼,季湘有些欣慰地冲她笑起来。

“但是,今天我必须要告诉你,在赛场上冲击未曾在训练中成功过的难度,那不叫证明自己,那叫侥幸心理。季湘你也一样,有伤不上报,那些不是坚强,那是对自己和赛场不负责任。”

黄芸看向她们两个,没有发火,语气堪称温柔。点醒懵懂的少女不需要严厉呵斥,不需要声嘶力竭,但必须说清楚正确与错误的不同之处,她们才能够在未来用自己的头脑和智慧分辨对错,而不是屈服于对怒火的恐惧做出选择。

“挑战自己,证明自己,那都是要在训练中的成千上万次锤炼后才将顶尖难度带上赛场去突破极限,去拼命完成的。可能是不一定成功,但起码不是没有储备地凭空而来。赛场是什么?赛场不是试错的地方,是决战的地方。它不容许你们在其中抱着赌徒心里蒙一个从未有过的难度的成功率。”

黄芸非常平静,但两个孩子低着头,看样子明显是已经听进去并受教了。

“你们两个,今天有错的地方不是你们的信心和勇气。而是你们对自身天赋的高估让你们傲慢地轻视了赛场。如果今天认为亚青赛算不上什么大比赛,那日后的世界杯、世锦赛,甚至奥运会呢?难道后两者才算得上大赛吗?可是如果小比赛没有抓住机会,上不了大比赛又怎么办?”

“季湘,你明知道自己可能受伤还相信自己能控制住,你在团体决赛上受伤,是否有想过因为自己的瞒伤可能影响团队的排兵布阵,赛场伤病爆发又是否可能影响团体的结果?林安,你看陆璃完成过这个连接,就认为自己一定也在赛场上能够完成。可是你不知道陆璃练了将近三年才最终在今年拿出这个连接。你不要以为我对你私自练习这一串什么都不清楚,你每次在偷偷加练的时候我都看得见。你并没有成功过,不是吗?”

“你们进国家队也一年有余了,国际比赛也比过两次了。我相信你们自己也清楚,站在国家队,站在国际赛场上的,都是全国甚至全世界精心挑选出来的天才,事实上每个人都流光溢彩,每个人都有赢的可能。”

“胜利不是只靠天赋就可以的,更不是一蹴而就的。天赋异禀只是锦上添花,没有谁能在未曾做过充足准备,未曾付出过艰辛努力的基础上,通过莽撞地蒙一个难度动作就取得成功。这样即使成功,难道就证明自己了吗?要赢,你们必须有赢的砝码,要逆风翻盘,你们也必须有致胜的底牌。”

黄芸说了不少,两个小女孩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并且对自己在赛场上的冲动产生的一些羞愧。但如果得到的教训有价值,那就没什么可追悔莫及的。

林安盯着手中的苹果,热血被冲下头脑,她开始反省自己。她确实不该轻视任何一场比赛,不应当在赛场上做一场毫无胜算的豪赌,哪怕她拥有足够的资本接受失败。黄导说得对,她的确是因为这只是一场亚青赛而做出这样的尝试,可是如果日后在小比赛上都难以稳健而失去了自己的裁判缘和团队的信任,那她真的还能够有参加大赛的机会吗?

天赋绝不是一切筹码,实打实兑现的成绩才是。

她知错,但心境却没有变化,反而从黄芸的点拨中认清楚了不少现实。

林安从小就生活在称赞、夸奖与自信共同绘就的童话世界里,在体操这条路上几乎没有遭遇过太大的挫折,因为她从来都在赢。直至今日,她才面对了第一次的惨败与前所未有的落选。因为利益纷争而未入名单与因为挑战难度而掉杠失败实际上都是技不如人的借口,她引以为傲的天赋异禀,在这个所有人都光芒璀璨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多么了不起。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要怎么办呢?

林安突然抬头,正好和季湘的目光撞上,十五岁的少女们目光明亮,在黑夜的衬托下如同璀璨繁星。

只靠天赋当然不可行,她们需要成百上千倍的努力与汗水,铺就一条直达顶峰的路。山顶又高又远,漫漫征途上少不了要披荆斩棘,也不可避免地会伤痕累累。可是峰顶上,无人能超越,无人能打败,只有我才是王。

她们势必要到达。

两个十四岁就以全运金牌出道的天才少女,接连在青年组最重要的比赛前跌倒。被质疑,被淘汰,迎接了受伤、大失误、落选等诸多考验,注定要以遗憾落幕自己的青年组生涯。但幸好,成年组就快要来了。她们将以全新的、更加强大的姿态面对最正规最正式的国际大赛。

世锦赛、奥运会,在那里,将有最顶峰的位置,那是最大的舞台。

接下来的路,她们将走得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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