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鸦】
韩非离开紫兰轩的时候,屋外的大雨已经停了,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屋檐一路而下,在地上汇成了一处处细小的水洼。
行过前院时,韩非的脚步不由一顿,只见青石主道上赫然横了两棵合抱粗的桂树,其中一棵的主干竟生生被劈作了两半,先前的那阵天雷竟真是打在了这一方院落之内。陆续有帮工赶来清理现场,他摇了摇头,迈步朝府邸去了。
二层的厢室内,紫女拿帕子细细拭去了茶几上的酒液,继而起身走到窗口的银发男人身侧:“我很意外你居然答应了他。”
卫庄抱着臂,视线落在窗外那人渐远的身影上:“或许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紫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凡人的生命短暂,好似弹指一挥,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你专程走这么一遭?”
卫庄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道:“他有一双能在锦绣丛中看到断壁残垣的眼睛。”
紫女一愣:“你是说......”
她的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抓住,身侧忽有风声骤起,卫庄纵身跃下高楼,没入了夜色之中,转瞬不见了踪影。
秋日的夜晚万籁俱静,天边的暮云不知何时已然收尽了,朗月当空,惨白的月光透过沿街银杏稀朗的枝丫,洒下了一地斑驳的疏影。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韩非脚步一顿,蓦然回过头去,然而清冷的长街上空空荡荡,唯有点点流萤飘过半空。太安静了,他握着纱灯的右手微微收紧了几分,眼下最晚也不过二更,这条新郑城中的主道上不至于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突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身后涌来,仿佛隆冬夹着雨雪的朔风,眨眼间,光洁的石地上竟已生出了一层细密的霜花。
韩非目光一沉,猛地转身,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四方忽而升起了团团黑气,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聚拢起来,下一刻,如有实质的黑雾骤然腾空而上,竟于半空中幻化出了一群似人非人的怪物。
这......岂不就是传闻中劫掠军饷的“鬼兵”!
然而眼前的这群“鬼兵”显然不打算给他仔细思量的时间,为首的幽灵手中双剑齐举,劈头直朝韩非斩去。
韩非心中一惊,匆忙侧身闪避,可他的动作哪里快得过剑刃?就在这时,身前一道人影突然闪过,紧接着就是一阵刺人鼓膜的金石之音,韩非蓦地抬起眼,那“鬼兵”的双剑竟在这悍然一击之下脱手飞了出去!
来人的身法极快,于暗夜中几乎化为一道残影,电光石火间扫开了周围一圈的“鬼兵”,韩非连退了两步,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甫一抬头,正对上了迎面幽灵两团蓝焰似的眼睛。下一刻,极亮的剑光一闪,剑锋过处,那鬼兵的身形陡然炸开,竟化作了无数漆黑的乌鸦,伴着滚滚浓烟,扑翅消散在了夜幕之中。
这时,街道上剩余的“鬼兵”好似受到了某种指令,齐齐归剑入鞘,浩大的队列眨眼间四散作了漫天黑雾,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二人面前。
韩非一整手袖,朝眼前人拱手道:“我们又见面了,卫庄兄。”
卫庄将长剑负于身后,没理会他的招呼,垂眼看着地上残留的乌鸦羽毛:“看来不止一批人惦记着你脖子上的这颗人头。”
“这么说我还挺受欢迎的?”韩非剑眉一扬,笑道。
卫庄抬起眼,淡淡地一瞥韩非,浓密的眼睫半掩住了浅灰的双眸,又于眼梢处微微卷起,韩非目光一转,继而正色下来 ,俯身拾起了石砖上的一片落羽:“似乎每次鬼兵出现,都少不了乌鸦这关键一环。”
“鬼兵,”卫庄嗤了一声,“你认为刚才那群黑影就是劫掠军饷的元凶?”
韩非直起身来,一瞥卫庄:“贸然定罪可有失公允,不过方才与那群鬼影的照面,倒是让在下注意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哦?”
“那群鬼兵手中所执的兵器,皆为双剑,”韩非捻了捻手中那根漆黑的鸟羽,“而韩国唯有一人麾下的亲卫队随主将一道以双剑作战。”
“血衣侯。”卫庄抱臂道,又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原来如此。”
“皑皑血衣侯,这是此人在夜幕中的代称,”韩非道,“不过令我真正印象深刻的,还当属他的另一个名字,白亦非。”
“名字而已,”卫庄抬起眼,“这两者间有什么不同吗?”
韩非摇头,当年血衣堡主白衣璎冠于殿前请命出征之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那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八年,十年,亦或是更早?
彼时这位白衣翩翩的将门之子方值弱冠,却已然名动王都,白驹上的青年将军擎苍提剑,领兵出征的那一日,新郑城内万人空巷,一时间不知多少满腔热血的少年郎们应征入伍,又不知多少怀春的少女暗许芳心。
一晃间,竟已过去了那么多年。
“一点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罢了。”他低声道。
卫庄抬眼看了他片刻,“咔哒”一声,还剑入鞘,继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
这时街角处有几位提着纱灯的仆从匆匆赶来,是公子府中的内待,韩非出言叫住了卫庄:“在下今夜还欲前去拜会一人,卫庄兄可愿与非同往?”
卫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月光照在他手中的青铜剑鞘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釉光:“是谁?”
韩非一笑:“便是大将军姬无夜,相信此行不会让你失望。”
小厮们利落,转眼间便已备妥了车轿,韩非上前掀起了轿帘,转身朝卫庄做了“请”的手势。
卫庄抱着剑,视线掠过马车,落在韩非身上,他不说话时,目光总是微沉,叫人看了心中一紧,韩非却显然不以为意,一手仍搭在门帘上,笑道:“卫庄兄先请。”
马车行驶地不算太急,两侧的景致缓缓倒退,沿街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了一条泛着红光的长线,映清了车中人的面容。
韩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卫庄,面前的银发男人坐姿依旧笔挺,鲨齿剑横于膝前,也不知正在想些什么。看他刚才上轿时的反应,这人是不是从未乘过马车?韩非心中思量着,人与妖的行为习性大相径庭,也正因如此,无论是人还是妖,贸然混入者总会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眼前这位却似乎有些不同,韩非目光一转,明明是条蛟,言谈举止却这样一板一眼,难不成这人身边还有比他更古板的家伙?听闻鬼谷传人一纵一横,卫庄那名为盖聂的师兄,也会是一条蛟吗?
他斟酌着开口道:“军饷失窃一案始于‘鬼兵’,却绝不只是阴兵讨债那么简单,那日安平君与龙泉君离奇遇难,地牢之中也出现了大片诡异的鸦群。”
“所以?”卫庄抬眼看向他,车外流动的灯火映入他的眸中,忽明忽灭。
“能从紫女姑娘眼皮底下脱身,那杀/人取物的真凶想必身手了得,我思来想去整个新郑城中似乎只有两个人能有如此轻功。”
卫庄抱臂等着他的下文,韩非却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关于这二人,我倒是以为卫庄兄会比在下更为熟悉。”
卫庄蹙眉:“要想我帮你,首先你得证明自己有值得被帮的价值。”
韩非耸耸肩,把话接着讲了下去:“便是隶属‘夜幕’的墨鸦与白凤,二人功力不俗,其中墨鸦更是杀手团‘百鸟’的首领,两人可谓是姬无夜麾下两枚得力利爪。”
“姬无夜狼子野心,”卫庄睨了他一眼,“不过他既能一手扶植夜幕,自然也有其相应的手腕,仅凭手上的这点线索,你就想找出遗失军饷的下落?”
“自然是不能,”韩非笑道,“所以我们眼下不就正在前去探寻真相的路上?”
卫庄道:“你邀我深夜拜会姬无夜的宅邸,是想让我做什么?”
“今夜将军府内将会上演一出好戏,”韩非伸手撩起了窗帘,“卫庄兄只需赏脸随非在主位上一观即可。”
卫庄挑眉,显然对这个形同虚设的回答不甚满意,韩非将帘子放下来,缓缓道:“姬无夜不除,韩国必亡。”
“你想让我杀了他?”卫庄微眯起眼。
“杀了姬无夜,夜幕依旧存在,”韩非道,“说到底,若想扭转一国的时局气运,绝非杀几个权臣贼子就能解决的问题。”
卫庄冷哼了一声:“看来你还不算无药可救。那你打算如何?”
韩非定定地看了卫庄一眼,道:“我想让你取代他。”
“取代?”卫庄嗤道,“你当一国大将的位置是市井屠夫,谁想做便能做吗?”
“确实,不过这个忙,与其说帮我,倒不如说是帮你自己。”韩非目光一转,“你这样的人,便是做了神仙,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
“嚓”一声清响,狭小的车厢内一道闪电般的寒芒闪过,不等韩非反应,一柄寒凉如水的长剑便已架在了他的颈间:“故弄玄虚就很有意思?”
垂眼看去,清利的剑刃上正倒映着他的影子,韩非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们之前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
说着抬起右手,将食指轻轻抵在那剑锋之上:“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这种人,哪里都有。”卫庄将手中的鲨齿收得更紧了,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是吗,”韩非的目光倏而冷了下来,冷笑道:“我听说你的师兄盖聂前去秦国,受邀成为了嬴政身边的首席剑术教师,或许你也可以效仿他,去咸阳碰碰运气?”
卫庄沉默片刻,掌中力道倏而一卸,接着手腕一转,将长剑收入了鞘中,又重新落了座。韩非伸手整了整前襟,余光一瞥,见对方微蹙起的眉头仍未松开。
仔细想想,一条潜心修行的蛟龙行事锋芒毕露些,着实也无可厚非,而自己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同他较真,似乎才真是幼稚的可以。
于是放缓语气道:“我们的境遇其实很像,眼下又恰好踏在同一条船上,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缘分了,不是吗?”
卫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世界里,大概还没有顺坡下驴这个选项:“河鲫搁浅,那是因为它的能力仅限于此。”
韩非扬眉:“那么依你之见,鲲鹏困于浅滩,又是何故?”
“或许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卫庄道,“上涨的潮水会掩盖太多的真相,唯有潮水褪去之际,才能显露出水底那些不为人知的暗礁。”
“水落石出,”韩非道,“这倒是有趣。”
这时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了下来,韩非率先站起身,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道:“不过你也许算漏了一种情况,能等来潮水褪去的,唯有汪洋——折角的苍龙若是困于幽潭,可还能等得到你所谓的‘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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