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4

所以说——

也许唯一能证明她不是个因老化而运作稍显笨拙的恒温三十七度的机器的,是她在立花风雪的葬礼上流下的一片泪水——虽然那已经是葬礼结束后的事了,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仁王雅治看到了她眼眶里亮闪闪的痕迹,比起撕心裂肺的痛苦来,那泛起的光辉像是遗憾。

仁王雅治再一次肯定。

今川令冬和东鹤的存在丝毫没有对合宿起到什么必要作用——起码今川令冬,她连非必要的作用都没起到,仅仅只是像个挂件一样准时和排球部的正选一起出现在训练场外,唯一的事和唯一的目的就是找阴凉,然后紧随阴凉的变动而变动,以免被晒成田垄上焉头耷脑的稻苗。

而东鹤,至少她还会安排工作人员准备下午茶,再雇佣廉价劳动力当球童——虽然当球童本该是她们俩的工作。

没两天,迹部景吾对今川令冬不劳而获的无耻行径忍无可忍,发配她去采买,她理直气壮的说:“我没钱。”

于是他咬牙切齿的把自己的黑卡交给她:“太阳下山前回来。”

“迹部君真是大方啊。”东鹤一把夺过卡,揣进自己的口袋,笑嘻嘻的揽着她的胳膊,乐在其中的答应道:“走吧今川,我们去超市。”

然而东鹤并没有从超市带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回来——食物或者是生活用品,而是带来一堆土特产。

迹部景吾对着那些利润率堪比诈骗的纪念品一番打量,并对围成一圈兴致冲冲的瓜分礼物的少年们表示不理解——他先前就知道,东鹤非常善于和别人融成一片,暂且不论是出于有钱人身上罕见的亲切气质,还是某些幽微的社交手段,再对拿着他的钱卖人情的东鹤一番鄙夷,向头上扣着一顶此前从未出现过的草帽的今川令冬挑起眉梢:“这顶寒酸的帽子也是刚买的吗?”

她捧着脑袋上愚蠢的草编帽,视若珍宝:“是刚刚路过田地,一个阿姨送给我的。”

“你也肯定了她是一个好人吗?”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嗤笑,仿佛眼前矗立着的天真生物鲜少嗅到危险的气味。

“我的世界里没有坏人。”

“呵……”

说的真是冠冕堂皇。

马上要下定论了,他又听见她继续说:“也没有好人。”

他抬起眼睛,认真的看向她:“那你的世界里有什么人呢?”

就在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她用那只还能操控的手调整了帽沿:“有人自己本身。”

夏日热烈喧嚣的晚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那上头好像有淡淡的鸢尾花和玫瑰味,等他想细究的片刻,真田弦一郎用一声怒喝结束了一切闹剧:“还不快点来吃晚饭!”

合宿不全然顺利,第三天忽然下起了雨,凌晨六点半,太阳仍旧没能从密布的云层后显露出来,仅仅只是在天际亮出一道似有若无的光线。真田弦一郎收起球拍,他知道上午的计划要泡汤了。

——果真如此,前脚刚刚迈进门厅,后脚还没跟上来,硕大的雨点就迎头砸来了。

他得去找迹部景吾重新安排今天的合训,最好能尽快敲定。

途径走廊时,他碰到了从楼梯上飘下来的今川令冬。照理来说,这个时间点碰到她,很有可能是她在梦游,但她竟然诡异的清醒着,摇摇晃晃的飘到自动贩卖机前,抱着脑袋,艰难的从开口处取出一听咖啡。

没能从震惊中抽离出来的真田弦一郎晚了一步,从健身房出来来自动贩卖机买功能饮料的柳生比吕士先跟她打了照面。

“早上好。”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面对今川令冬是如此平淡的跟她打招呼,而不必剧烈的、条件反射般在脑海里闪现立花风雪的影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如此,他看到她,就仿佛她身边还有立花风雪,但理智说她已经去世了,他无数次的重复这个意识,像无数个DNA片段,直到有一天他终于适应了今川令冬身边没有立花风雪存在这件事。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他记得有关于立花风雪的每一个梦,因为这是以后他和她产生交集的唯一方式——比如,大约是早上半梦半醒时,他看到了立花风雪戴着毛茸茸的针织帽子,厚厚的羽绒服和皮粉色的雪地靴讲她包裹的严严实实,远远的看就像是一只刚刚堆好的雪人。她出门忘记了戴手套,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拎着可丽饼,露在外头被冻的通红,她就用这只手敲响了柳生家的门。

柳生比吕士从烧着地暖的房间中探出一个脑袋,雪随着风卷进了屋里,落在他柔软的毛衣上化作了水。

她举起可丽饼挥了挥,明晃晃的笑容在冬雪里藏着:“哟,哥哥!这是带给你的可丽饼。”

她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会叫他哥哥。

“说吧,想要我干嘛?”

“嗯,我来是想嘱咐你几句,说完我就要走啦。”

“走?你打算走去哪儿?”

“实不相瞒,比吕士,其实我是无限流小说里的女主角,我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已经做完啦,我要穿越到下个世界继续完成我的使命,不然就全乱套啦!”她叉着腰,认认真真的告诉他:“就像魔法少女一样,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正在偷偷拯救世界哦。”

“拯救世界不是你的事,你老老实实当个小孩就行。

“那不行呀!我不去拯救世界的话,世界就会毁灭了呀!所以说,比吕士,为了守护人类的和平,我得去拯救世界。”她的鼻子被寒风吹的通红,兴许是风雪迷了眼,她的眼泪开始簌簌的往下掉,可她的笑容实在太灿烂了,如同苍白花布上最精彩的那笔颜色,她说:“比吕士,再见啦。”

比吕士,再见啦——

每一次梦到她,她都在跟他告别。

她跟他告别过四十五次。

都说双生子心意相通,可他为什么没有感受到即将来临的死亡的威胁?也没有电视剧里因为不详征兆而摔碎盘子摔碎碗,扎破指尖割破手掌呢?所以接到立花风雪的死讯时,像是有谁拿着尖锥,凿破了他的脑壳一样,让他眼前发黑,浑身僵硬。

她说的再见了,是真的再见了。

他睁开眼睛,眼泪正顺着脸颊流淌,痕迹在窗外探进来的灯光下闪闪烁烁,打湿了枕头。他分不清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回荡的钟表走针声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感觉到四肢开始麻木冰冷,口腔里是泪水苦涩的咸味,千斤重的石头正压在胸口,这感觉像是被海水淹没了。

“柳生,你又做梦了吗?”室友仁王雅治的声音彻底将他拉回现实,他正盘坐在床上,一张脸沉浸在黑暗里,显出了罕见的严肃。

他从床上弹起来,捂着昏沉的脑袋,在床头摸索着眼镜:“抱歉,仁王,吵醒你了。”

“我早就醒了。”他假装没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拎着毛巾去洗漱:“现在正打算去晨练。”

柳生比吕士很清楚,他在说谎,他只是出于边界感和同理心给予他一些人类最普遍的善意,但他接受了他的善意。

不过当他试图把这些善意释放出去时,一碰到今川令冬,仿佛就失效了。

她安静的端详着他的五官——奇怪,明明和立花风雪是双胞胎,为什么两个人并不相似?

柳生比吕士问:“你的胳膊怎么受伤了?”

她挪动眼球,视线落在石膏上,忽然沉默起来。

“为什么不说话?总不会是去见义勇为了吧。”

她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也许在某个层面上讲,确实可以这么说。”

“那你想展开说说吗?”

她摇了摇头。

“好吧……”他不知道该跟她聊些什么,哪怕他本来很擅长对话。

“柳生,今川。”还好真田弦一郎的出现拯救了他:“吃早饭了吗?”

“吃了。”

“没有。”

两人口径并不同一。

“我也没吃早饭。”他向今川令冬发出了邀请:“一起去餐厅吧。”

柳生比吕士指向另一个方向:“那我先去球场了。”

“待会儿见。”

难得,真田弦一郎和今川令冬平和的走在同一条走廊上,是此前鲜少在没有立花风雪或幸村精市的情况下出现过和平局面,可想而知,两人几乎是彼此的反面,至于厌恶,倒也谈不上,真田弦一郎清楚今川令冬虽然总有些不合常规,甚至于出格的做派,但还算得上是光明磊落,今川令冬认为他们之间只是两种思想上的差异,并未指涉更深。

“我跟迹部问起你的情况了。”除了脚步声外,走廊上终于响起了其它声音。

“他说什么了?”今川令冬看向他。

“他说那是你的事。”他是指她手臂上的石膏:“他不能替你回答,如果我想知道最好直接来问你——我很清楚,你一句实话都不会跟我讲。”

否则他根本无需旁敲侧击。

今川令冬一直在以近乎冒昧的程度观察他,然后在他浮现着浅浅褶皱的眉宇间发现了一丝裂痕。先前也说了,她跟真田弦一郎的关系称不上同生共死也绝不至于不相往来,是一种比普通稍微复杂的——因为掺杂了恩怨——熟人关系,这种关系里没有爱,也没恨,比点头之交更深刻,又到不了莫逆之交的深度,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话而对她——以及其他人——有任何特别关照,如今他之所以表现出这类行为,是因为立花风雪离开了,她永久的离开了,而他心怀愧疚。

他并非喜欢谈论“要是如何如何”,但一想到立花风雪,她明媚蓬勃的脸庞,他心里就会泛起:“要是当时没有和她产生龃龉的话……”的酸涩。

她恍然明白,也许真田弦一郎肩上的负担太重了,以至于在愧疚的漩涡中持续沦陷,他将这份认知扩散到了其他人——比如今川令冬身上,坚定的认为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痛苦,再掺上一些人类普世的善良价值,他的迟钝淡化了自己本身感受痛苦的意识,但却凭借感性,捕捉到了投射到他人身上的痛苦。

她打算暂时先放下与真田弦一郎的恩怨。

“真田,你关心我是因为立花吗?”

他没想到这个名字会轻而易举从她唇齿中吐露出来,以至于有些恍惚:“有这个原因。”

“你觉得愧疚,所以想通过关心我来做出些补偿,对吗?”

“不完全是。”

“你还觉得我可能和柳生一样深受打击,所以出于同侪之情向我表达一些关心,同时,你又清楚在你心里柳生的状态更重要,你并不希望我的消沉影响到柳生,幸村还在期待你们能一举拿下三连冠,你关心我,并不出于善良本心而带有实际目的,你为你怀揣的这个想法感到羞耻。”

磅礴的雨水笼罩着一切,窗户上瀑布似的水流把一切景象扭曲成诡谲的形态,她低垂着眼眸,慢条斯理的踩着地上的影子,他得悄悄放慢自己的步伐,再降低速度,才能不至于将她落在身后。

他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一味的沉默。

“有私心其实没什么错,对我产生误解也很正常,人是无法完全理解其他人的。”她理想中建构出的心灵相通的完美关系之所以是理想,先在条件就是现实当中不存在:“不过,修辞学中有个经典的论述——以己度人的隐喻,你以你的感知来揣度我的感知,真田,真正消沉的不是我,无法从泥淖中脱身的也不是我,是你自己。”

真田弦一郎彻底停下脚步,窗外一道犹如犯罪电影里凶器的反光一般料峭刺目的亮一闪而过,随即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好在雨只下了短短一个小时,天很快就放晴了,太阳在短短几个钟头将地上的水分蒸发的一干二净。

一阵热浪扑来,掀翻了今川令冬头顶上的草帽,她连忙追上去,张开胳膊想要抓住它,却失败了。忽然一道阴影兜头落下,有力的臂膊从耳后飞过,眨眼之间帽子被一双大手重新扣在了她脑袋上。她转过身,抬起帽沿,仰起头,看见背后抄着口袋的迹部景吾,心里想着 明明都是人,他的手臂为什么这么长的时候,她听见了头顶上一道欢快而轻蔑的笑声——是嘲笑:“短胳膊。”

她瘪起嘴,张开胳膊打量着,仔细对照反思,一条纤细雪白的手臂露在短袖T恤外头,像是要给他一个装模作样的拥抱,最后她得出结论:“明明不短。”

他有种隐隐的想回应她的冲动,由于这种抱住她的**并不强烈,以至于他自己都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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