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不是居高临下的探询。

他俯身向她时,视线几乎与她齐平。上半张脸照在光亮中,下半张脸暗在阴影里。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的蓝色眼眸,像阁楼内唯一燃起的烛火,周围一应隐藏都将无所遁形。

她僵着脖颈,不由衷地摇头否认,“感谢会长关心,我最近没有碰到什么……”

“藤原,至少我个人认为,”他平和地打断她,“身为去年关东区物理竞赛第一名,在正常水准下,刚才那道题你不大可能会犯错。”

梨央:“……”

笔在草稿纸上轻戳出两个黑点。

她试图从贫瘠的谎言储备中,再扒拉出一条更为合适的理由。

但他显然不打算留她这个机会。

“期中考排名我也特意看过。一直稳坐年级前三的你,这次竟然跌出了前十。”

他轻描淡写地指出她的第二个失误。

梨央:“……”

她抿了一下唇,不说话。

“以及,前几天交过来的财务发票归档,我也大致翻过一遍。戏剧部有张交通发票夹在底面,忘了贴到相应的位置。”

“虽然不是大问题,但是藤原,学生会里你最心细。这种显而易见的疏忽,以前从未发生在你的身上。”

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证明她确实“碰到难处”的证据都像磁盘倒带一样,在他详实的描述中,活生生从她记忆里拎出来,纤毫毕现地展现在她眼前。

……汗流浃背了。

她忽然觉得,会长如此强大的记性和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对她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好事……至少在当下这一刻绝非好事。伪饰正常的难度呈指数级飙升。

“很抱歉会长,这次是我太粗心大意。”

做错就要认,挨打就要立正。

梨央坦诚地认错致歉保证一条龙:“下次在递交文档之前,我一定会多仔细检查,杜绝类似的失误,不给会长你添麻烦。”

“不,藤原,你可能有些误会,”迹部景吾摆摆手,没有半分责备的态度,“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只是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对劲,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今天机会正好。”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放软语气,又朝她俯下一点角度,“遇见棘手的困难了么?说不定我能帮忙想想办法。”

迹部景吾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以眼神示意她无需顾忌。

时钟指针又向后推移几格。

天色愈晚,橘红霞色却愈光明炽盛,好比火焰燃到极致,照得他俊逸的眉眼越发光彩耀目。

梨央看见他瞳孔中心的自己,扬落着淡金色的浮尘,像是面对打磨光滑的镜面。

镜中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正茫然地眨眼,看向镜外和她恍惚对视。

——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真能轻易想出办法,父亲和哥哥也不至于成天偷偷在家戴痛苦面具了。

远超学生解决能力的问题,何必讲出来平添他人烦恼。任何人都无义务为他人的倾诉**买单,平白无故地做情绪垃圾桶。这件事她藏在心里太久,连对最好的朋友也不曾提半个字。

紧捏笔杆的掌心微微发涩。她垂下眼睫,看着纸面上拖长的窗框影子。

“非常感谢会长的关心,可我的确没有遇见什么棘手的困难,”梨央不自觉地躲开他,坚持否认,“这几天我会努力调整,恢复好自身状态,会长请不用担心。”

“真的?”

“真的!”

语气心虚生硬,掩饰欲盖弥彰。

明眼人一眼就能洞察。

但迹部景吾未作任何回应。目光从她侧脸滑过,投注到她低垂轻颤的眼睫,凝视了片刻。

迟疑的神色一闪而逝,“……好,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他直起身,不再有寸步地试探。她不愿意告知,便就此打住,不会步步紧逼。大有她所说种种他都照单全收的架势。

“这次权当是我自己想太多。有冒犯的地方,你别在意,”他干脆利落地走向门口,“时间不早,你也快回家吧,不要待太晚。”

“好的会长,我等会就走。明天见。”

“嗯,明天见。”

脚步声渐行渐远。

梨央不敢回头看他。

会长被她坚定不移的嘴硬搪塞了过去。现在,他真的相信她一切如常,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也不再表达让她难以招架的关切。

她应该感到松一口气。

不会因他怀有好意的攻势丢盔弃甲,不必缴械投降,剥开外面一层保护壳,徒劳地将一团乱麻从暗处拖出来,再大喇喇晾晒到令人不适的亮处。像被遗弃的杂物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干扰别人之外,一无是处。

她对自己的定力较为满意。

因为她没有动摇。

不会有人的情绪受她无法解决的窘困而牵连。这是她一个人的事,只需她一人处理即可。

她大可以为此感到庆幸。

梨央愣怔地盯着作业本。思路在脑海里清晰流动,字迹框在视野中却有些虚散。

她举起手腕,迟迟落不下笔。笔端悬在半空,像一帧画面的定格。

教室门推动,铰链开合的金属声中——

“藤原,我知道你一向习惯自己解决问题,总是倾听多过倾谈,更不喜欢麻烦别人。”

迹部景吾停下脚步,回头倚靠在门边,“但有时也尝试着依赖一下其他人吧,多一份助力,总比单打独斗更容易。”

只言片语的重量,落下来却掷地有声。

“以后如果真遇上棘手的难题,你只管和我提,能帮的我尽量帮。”他说。

“我随时都在。”

——“嗒”。

手中笔摇摇一晃,掉落到作业本上。

短促的震颤。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破鼓胀的气球,空气骤然逸散。那块因气体硬撑着形状的橡胶,也随之泻成薄软片状。

她的行为比她的思考要更快。

所以,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得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唉。”

梨央第二次叹气,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立起书本盖住脸,闭眼,哀叹,感慨。

“会长。”

“我觉得我们家,好像是真的要完蛋了。”

-

摊开的书页紧贴额头。纸张有些光滑的凉意,像打磨极薄的冰片,敷在脸颊两侧。

凉度让大脑降温,她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对会长究竟说了哪些话。

梨央:“……”

陷在作业本中的脸埋得更深。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现在觉得不合适已经来不及了。

铰链的金属咯楞响停止。

须臾静默之后,她听见绵长的呼吸,低沉的轻笑,随运动衣裤摩擦渐次遗散到耳边。

离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倏尔转向,急促从原路折回。玫瑰香微带热度,分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光照,由此追逐而来。席卷着摧枯拉朽的扫荡势头,一路侵占她的嗅觉范围。

“不容易啊。”

把她脑子一热的话语听得明明白白的人这样感叹。

“藤原,你现在终于肯对我说实话了。”

气氛烘托到这里,两眼一闭躺平装失忆不认账这个走向显然更为幼稚。扭扭捏捏小家子气,反而不体面。

她慢慢由作业本底下支棱起脑袋。

蒙住下半张脸,杏圆的眼睛从书本边缘冒出,大睁着打量周围。像一只刚被人从街边捡回家的猫,还不适应陌生环境,先小心谨慎地进行一番侦查。

话题起了头如同泼水难收,收不回那就不收,索性尽数交待。她暗自组织语言,思考从哪个角度切入,才能清楚完整地表述现状。

没等她开口,迹部景吾已经放下从球场带来的矿泉水,从容不迫地拉过她前桌的椅凳,和她面对面,隔一张课桌坐下。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家怎么就突然要完蛋了?”

他沉思起来,转动挟于指间的瓶盖,“我倒是从我父亲那里听过一些风声,说藤原家资金周转的周期拉长,现金流比例降低。不过商业经营中这也算正常现象,当时我没往心里去。”

“……这件事说来话长,前后大概有半个多月了,”梨央捂在书本中的声音有些闷,“我也是偶然偷听到父亲和别人谈话才知道的……至于事情全貌如何,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迹部景吾撑着下颌,抬眼认真地与她视线相接,“不要紧,那你就长话短说,挑自己认为最重要的讲。”

-

假如依据他的提议,长话短说——

将她上个月某日中午跑回家取落下的课本时,在书房门口意外听到父亲用电话和另一头吵得有来有回,一通输出十分钟不歇的长篇大论作精简,整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复杂。

无外乎是父亲设立国外的一个重大项目发展到关键节点,猝不及防出了岔子。

被多年合作伙伴背刺不说,甚至让死对头抓住了他们家的痛处落井下石。

出事的第一时间,家里便封锁了消息,以防股价暴跌造成局势进一步恶化。

一开始,两方还在围绕资金链等问题激烈地展开辩驳,不成想吵着吵着,话题却落脚在了她身上。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

要想解决眼下的困境,那就把她这个女儿交出来。大家结成儿女亲家,那对方也不是不能高抬贵手,松他们一个喘气的口子。

直接气得书房门内的老父亲暴跳如雷。

“你做梦!”

“我今天就算从楼上跳下去,死外边,我们家也干不出卖儿卖女的勾当。”

书房门外的梨央被震惊得连连后退。

上学期期末钻被窝熬夜看得上头的土狗言情小说,什么“契约婚姻”啦,“强取豪夺”啦,“卖身救父”啦,竟然能发生在她身上,梨央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麻了,人麻了。

不过她大概也明白对方为什么执着于她。

新贵和旧华族之间着实有壁,像井水和河水,想要交融天然有一道鸿沟。最近几年就算新兴家族风头无两,旧华族暂落下风,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新贵想要一个头衔跻身上流,打进旧华族的圈子,从而获得更多的人脉资源。旧华族想要新贵的资金实力和发展势头。各取所需,从而两相联姻也不是稀奇事。

但很可惜,听说对方石田家的家风十分拉胯。现任掌舵人前后四任老婆,每任儿子女儿一大堆,各任掐得和乌眼鸡似的。同层级别说谈婚论嫁,聊起八卦也是直摇头。

正道走不通,那就只能出此损招。

当然,这局棋不完全冲着她来的,她充其量算布局中的“额外收获”。只不过打着打着,她反倒成了主要矛盾。

对方几次三番上门全是为了她。每一次事故突发,她都会被父亲哥哥以蹩脚的理由支开。

比如她今天收到的短信,什么“家里突然有急事你先别回家”,透着一股脑汁绞尽后清澈笨拙的努力。

……梨央苦笑,想不出恰当的词来评价。

只能说,大家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像倒过筛黄豆一样,一股脑全部对迹部景吾倒得干干净净。

迹部景吾至始至终没有插话。

他一边听,一边视野聚焦于她翕动的唇角,声色不动。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只把她当作目光的停驻点,透过话语和动作表象,专注地分析隐藏的核心。

梨央偏头,歪靠在支起的臂弯里。

半块橡皮一停一拐地翻转在指下。

事态的进展再次阻滞,犹如这块橡皮,一味围绕着她原地打转。

所有她知道的,能说的,根据线索推测的都无保留地全盘托出,然后呢,她能怎么办?她可以做什么?她该怎么做?

她蹙起眉,眼神空茫地注视了橡皮半晌。

“会长,”她忽然出声,“你说……既然对方想要的是我这个人,那我要不就……就直接答应了他们吧。”

“叮当。”

有块又小又脆的东西从高处冲击地面,骨碌碌翻滚几圈。安静的教室仅他们两个人,碰撞声在他们中间无限放大,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梨央一下子挺直脊背坐正。

“没事,一个瓶盖而已,别管它。”

迹部景吾制止她弯腰拾取的动作,声调略显涩滞,“藤原,你……为什么……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因我而纠缠不断的难题,自然由我来解决,”思路回转的瞬间,她下定决心,“我是藤原家的一员,这是我无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对方想基于我进行价值交换,那我就答应好了。该我承担的,我不会一味躲在父兄身后。”

“你先别冲动,”迹部景吾努力掰正,“事不至此,没必要破罐破摔。”

“不是破罐破摔,也没有冲动。我已经慎重思考过,会长,我认为这是我目前唯一、仅有的破局方法。”

她做出最终决策。每一个对迹部景吾吐露的字句,也都是在帮自己夯实这份心迹。

这一刹那,长久以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重感,莫名像一块大石崩裂落地,如释重负。

有些事在迟疑不决,瞻前顾后时,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因为结果悬而未决,所以处处开刃见血,处处无能为力。

但当真正抉择后,一切具有确定性,这把刀就收了鞘。不管是对前路认命沉沦,还是对未来怀抱乐观,路总会有尽头。

更何况,这并不会成为她滑向深渊的陡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对自己有信心。

梨央往后仰靠椅背,松快地笑了一下。

迹部景吾没有笑。

迹部景吾笑不出来。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他决然反驳。

她坚持道:“没有其它办法,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谁也无法说服谁。

僵持,沉默,在两人对坐的方寸间扩散开。

迹部景吾沉下眸色,拣过她刚才翻转的橡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磕在桌上。

指尖不经意碰过圆润的棱角。

他顿住,用敏感的指腹轻轻蹭了蹭,和她触摸过的区域交叠在一起。

手感胶滑粘腻,带点微弱发痒的紧缩感,像有张嘴,温柔地吮咬着皮肤。收了几分力度,上下摩挲,似乎还能抚弄到另一人残留的余热。

“藤原,不想听一下我的建议吗?”

他掀起眼帘,视线自下而上抬高,移向她的脸。语声里有一种不起波澜的冷静。

“建议?”梨央好奇地前倾,“会长,你琢磨出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迹部景吾并不急着阐明,仰头猛灌下一大口冷水。拇指抹去唇边水渍,他扬起下颌,目光凝瞩不转地攫紧她。

“这样吧藤原,这婚,你和我订。”

他以四平八稳的语气提议:“只要你跟我订婚,谅他们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从迹部家手里抢人。”

梨央:“……”

梨央:“?!”

哈???

她大为震撼,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会长他……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啊?订……订……”这词她甚至不好意思描述完整,“我?和你吗?”

和会长订婚?她吗?

这……真的假的?!

大爷:第一次莽上去有点紧张,喝口水压压惊先。

————

呜呜呜呜开文第一章居然能收到手榴弹。谢谢读者宝贝的地雷,谢谢大家的评论收藏营养液阅读,糊糊作者非常感动,37度码字的手更攒劲了(抹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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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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