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if_02

高中毕业后,网球部的少年们都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本觉得网球就是一切的他们,在真正开始面对生活后,才终于觉察出梦想的缥缈与沉重,遥不可及、又举步维艰。

好在人生和空间一样多元,一样重叠着无数选择的可能。即便不打球,也会有很好的人生。

最先做出改变的是仁王,本是东京名校建筑系大学生的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被邀请去拍摄一则杂志封面,结果意想不到地成为了模特,前不久他的广告还出现在了涩谷街头的户外LED宣传大屏上。

丸井还录了视频发到了网上,配文是“雅治是越来越帅了”,这则视频没过多久就有好几万的点赞,他现在是米其林二星餐厅的甜点师,出色的外形和积极向上的性格使他深受美食综艺节目观众们的喜爱。他还出版了名为《食之青年》的随笔,记录了他在制作甜品过程中遇到的人和故事,文笔和他手下的甜品一样高糖,是最近女高中生们的心头好。

相比之下柳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最近在SNS上负面情绪爆棚,宣称明天就要辞掉这份为爱发电的文报编辑的工作,这样的宣言,是他本月的第四次。

胡狼去了一家制药公司成为医药代表,现在正满世界乱飞,期间还在北非做了三个月的医护志愿者,立海大附中校庆的时候被评为优秀校友。

柳莲二在学海里沉浮,大概是誓要在三十岁评上教授职称,选择日本文化为主要研究方向的他,整日里要面对的都是浩如烟海的书籍和论文,田野调查研究和美学理论探讨成为他现阶段主要工作内容。不过据他本人所说,六年内目标有望实现。

真田已经是东京都警视厅刑事科的一名警察,终日奔走在犯罪现场的第一线,直面人类社会中最低劣肮脏的那些败类们。过去的几年里,身上积累下了高中时期乘以数十倍的工伤,最严重的一次胫骨骨折加视网膜脱落,还好救治及时,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继续拄拐上任。

幸村和切原倒是一直在打比赛,谁也想不到坚持到最后的人会是当年问题最严峻的两个。

切原的问题虽然要比幸村的轻松一些,他没经历过幸村那样的恶疾,但伤病也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家人的不支持和成绩不理想的双重打击下,他的脾气肉眼可见的更加古怪起来,简直无法想象在球场上本就很恶劣的切原还能更加恶劣,这属实也能算作是一种不可思议。他最近在和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艺人拍拖。

至于幸村,一如前言,他现在很好,还登上了热情大陆。

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今年也是如此,虽已至年关,但因为工作和职业原因,现实里大家甚至挤不出一天的见面时间,网路上倒是能经常看见彼此。

随着刨冰店一起消失的,是他们无法复制的少年时期。

幸村有时候午夜梦回,神奈川的海静谧无声,银白的月光下是沙滩上被海浪冲上来的砂砾。这种时刻里,连他也无法控制地去幻想,如果那个人还在会怎么样。

如果海雾还在这里会怎么样。

二十四岁的海雾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幸村想象不出,因为海雾好像永远都只会是十七岁时的样子。

如果是十七岁时的海雾,一定会继续发表那套“背与性取向”的歪理邪说,伤员大概还是仁王;会阻止丸井在他的书里提到刨冰店,他的号召力,足以让那两台老式刨冰机提前退休;如果是心情不好的话会给柳生的推文点赞,心情一般的话会当做没看见;校庆上替胡狼找一个最佳角度拍照,让他看上去仿佛是海外校董莅临视察;会默默无闻地照顾住院的真田,最后因为受不了他的说教坐新干线逃走;会质疑娱乐圈男性的私德,怀疑小女友是神志不清选中切原;会和自己说“恭喜”。

十七岁以后,时间的概念忽然变得模糊,好像只有身体在变化,内里的灵魂却停滞不前。生日时收到大家的祝福还会觉得错乱,看着阿拉伯数字出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这是一个逐渐成熟却也依旧保有活力的年纪,只是在梦里,海雾常常会因为不认识二十四岁的他而拒绝和他同行——“离我远些”,即便她什么也不说,他也还是能听懂她的心声。

节目组采访他的时候问过他一个问题,“在你成为网球运动员的路上,你最想感谢的人是谁呢?”那时候他们正走在从家出发去学校的路上,看着海堤,幸村犹豫了一会儿。

自从回到神奈川,看见曾经熟悉的街道、路牌、学生制服,幸村犹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可不是个好迹象,他要更果断一些才行。

如果人生也能像网球那样单纯就好了——偶尔,偶尔的时候幸村也会这么逃避地想,然后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网球之路走得也很艰难。海雾不在了之后,自己做假设的次数都变多了

海雾像是带着他身体里的某种锋利一起离开了,看成一幅画来理解的话,大概就是一些尖锐又冰冷的锥形线条,失去它们,自己里里外外都变得圆融而温和……就好像雷诺阿的画。

高中毕业后大家也聚过很多次,但都很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个缺席的人是谁。说起来也有趣,明明她根本就不是网球部的成员。

有一次赤也的某任女朋友把他甩了之后,他非常难过地联络大家一起喝酒,可等到幸村到了的时候,文太已经扶着他去卫生间了。狼藉一片的包厢里,只留下桑原默默地清理桌面。从初中开始就是这样,桑原一直干着给赤也和文太擦屁股的事。习惯养成了就很难改掉,就像那时候的仁王还是下意识地把买东西赠送的薄荷糖丢进啤酒里,静静地看一场小型烟花。

好像什么都没变。

“好像什么都没变”是一句欲盖弥彰的废话。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变,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发出这样的感慨呢?没有人会因为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变而开心。

喝醉了的赤也要比清醒着的赤也安分得多,同时也坦诚得多。他捧着酒杯,呜呜地抱怨着女友的狠心,“她们总是这样,理由都不给就把人一脚踢开就消失了……多少让我知道原因也好……我什么都来不及说,我什么都没说……”

来不及说的人又何止赤也一个。

幸村在录制热情大陆的事让丸井知道后,他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来问幸村回澳洲前能不能抽出时间一起吃个饭。他说是仁王告诉他的,录节目时,一个认识的导演问仁王知不知道幸村精市这个人。仁王最近很忙,有拍不完的杂志和走不到尽头的红毯。但他和网球部的众人依旧保持联系,切原的新女友就是他同公司的后辈。

有一次大家晚上在聊天群里聊起切原的新女友,那时候身处南半球的幸村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做早饭的时候一条一条地翻看着聊天记录。切原说自己和女友闹矛盾了,女友很难哄,但丸井坚持认为一定是切原的过错,柳生职场压力无处发泄开始细数切原在这方面的不良前科,胡狼像个妈妈桑恨不得替切原拎着果篮上门道歉,真田中途插了一句“像个男人一样”就再也没有动静,估计又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只有莲二在认真听切原说话,信息不足无法构建起切原女友的人格形象时,才问了句对方是个怎样的女孩子,紧接着仁王的一句“有点像阿海”结束了所有对话。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与她无关的话题最后都会变成她的个展。大约是诅咒。

离开日本的前一天幸村和中学时一样坐新干线去东京。和外表不符的是,他意外喜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据他所言,是因为“这会让人产生平常感”,约莫是觉得安心。

路途中聊天群里气氛十分火爆,据说切原这次要把他的小女友也给带上。

“Miya酱说她也很想见见我曾经的队友们。”切原是这么说的。

餐馆是丸井定的,那本来是家要提前半个月预定的餐厅,但听说丸井文太要来,硬生生地腾出一间包厢。当天下午幸村正在横滨站等车的时候,聊天室里丸井发来了一张合照——橄榄绿的背景墙前,丸井拉着小情侣比着V字。

地铁上有放学的高中生不小心看见了幸村的手机屏幕,惊呼着上前询问这是不是Miya酱,幸村不知道切原和女友的关系是不是地下恋爱,于是谨慎地否认了。

“是我的朋友。”对方明显不信,见幸村遮住手机屏幕更是觉得有鬼,一副赚到了的表情开始发SNS。

出于保护赤也这段恋情的目的,幸村还是耐着性子着手解决这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

“请不要传播不实信息。”幸村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在刨冰店的合照,“照片上的是我的一个朋友。”

拍照的人还是丸井,那是高三的时候大家给莲二庆生时拍的。海滨街道的刨冰店里,丸井站在镜头的最前方,他的背后是围着长桌坐满了的网球部的诸位,而搁着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抱着鲜花准备进店的寺山海雾,蓝白条纹背心被风吹得鼓起,背后是碧波翻涌的大海,阳光的照射下她就像是一面风帆,被海风从海上送来。

高中生仔细地盯着照片看了看,最后将信将疑地删除了自己刚打好的一段话,“真的不是吗?”

“嗯,不是。”

照片的右下角露出半张脸的银发少年,就是当下人气火爆的模特雅治,只是那会儿他还驼背驼得厉害,高中生压根不会把这个人同画报上妖冶迷人的模特联系起来。

小插曲结束。幸村终于又能够安静地享受这段旅程了。他习惯地闭着眼睛在脑海里进行模拟想象训练,这是他曾经无法站上球场的那些时光里学会的技能。

列车飞速前进,遇上对面驶来的列车时会发出轰隆隆地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像夏季阴云密布时的天气。

比赛还在继续,第二盘比赛打得有些艰难,对方汗流如瀑,此时申请中场换件干净的球衣,裁判同意了。

保持呼吸的吐纳自然,保持住肌肉的兴奋状态,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中场休息的时候,幸村也依旧不会懈怠放松。可以试着打高压侧旋,放短球的时候也要多注意在合适的时间节点上的变线,最重要地是牵制住对方的内角球。

又过了好一会儿,对手还没回来,裁判已经有些着急。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对方一直没有回来。

奇怪。身体已经渐渐冷却,肌肉也变得慢慢僵硬起来,幸村终于坐不住了,他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听见“叮”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他面前像镜头慢放一般仿佛停滞在了空中,又在瞬间化作流星,嗖地钉在了靶心。热烈的掌声瞬间将他淹没。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弓道赛场。一道接一道的羽箭脱弦声接连不断,他坐在观众席上,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向靶场,那里站着几个穿着袴服的选手,足踏、胴造、弓构、打起、引分、会、离、残心……又是那声“叮”响,随着落位选手的最后一射,这场比赛在又一次正中靶心后的掌声中结束。

落位的那个人是……

就在他隐约快要想起那个名字,天却突然下起大雨,幸村恍惚地记起前不久他好像听见了雷声。观众席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全部都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暴雨倾注下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好似有千斤重。他抬头看天,却看见一轮明亮的太阳升起,炽热而刺目,烘烤得大地将所有的水分直直地蒸发升腾,向它涌去。

大约是梦。幸村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那一瞬间像是有一道厚重的石门被重重合上,纷杂的思绪被生生斩断,世界重归平静。再睁开眼时,眼前是周末乘客熙熙攘攘的车厢。

看着列车驶过秋叶原站,幸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他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经过这里。对面依旧坐着一个高中生,对方带着耳机,看着手机屏幕一直在笑,察觉到幸村在紧盯着他时回了一个十分嫌恶的眼神。

“下一站上野站……”

列车继续行进。

幸村隐约想到了什么,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张门票,黄色的票签上印刷着一行字:上野美术馆·十九世纪西方油画大师名作展览。

他想起来了,他来东京,是为了看展。

幸村翻开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打开了相册,手机屏幕刚亮起网球部的合照就映入眼帘——那是去年全国大赛优胜时的合照,他捧着金色的奖杯,站在队伍的中央。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间缝隙里,车厢内的LED屏有一瞬间满是黑白雪花粒,无信号的标识跳动闪烁了几下后又终于恢复正常。

【六月十四日土曜日晴气温32℃降水概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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