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月。
上野美术馆举行了主题为“十九世纪西方油画大师名作”的展览,为期两周的展览,展出约30件大师名作,借展自全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艺术机构。其中便有两幅分别来自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以及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的、十九世纪印象派大师代表人物之一的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的画作。
幸村精市就是为此而来。
换乘三趟地铁,下午一点的时候,幸村终于通过美术馆的安保检查,进入了画展中心。因为做了非常离奇古怪的梦,直到下车的时候他的思绪都有些迟钝。
即便是正午一点的美术馆,来看展的人依旧很多。东京地区美术及艺术院校的大学生们齐聚上野美术馆,经过他们的身边,可以听见他们在耳语着什么。可惜他是只身前来,无法同任何人诉说他内心的激动之情。
绕着场馆安静观览着,埃德加·德加、爱德华·马奈、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克劳德·莫奈、阿尔弗雷德·西斯莱……大师名讳一一出现在眼前。
终于到了。
站在这幅《阳台上的两姐妹》前面,幸村再度感受到第一次看见雷诺阿画作时的那种澎湃的感动。这种感觉就像他完全康复后再度站在网球场上,闻见橡胶和一点点灰尘气味时的感受一样。
看着面前的画作,那些镜头无法完全呈现的氛围将他包裹住,像是从画框里伸出一只透明无色的薄膜,包裹着他一起坠入一百多年前的春日。而这样的春意昂扬竟能被画家用画笔永恒地停驻在这一刻、停驻在一个明媚而如梦似幻的季节……春天与生机永远地留在这里。
自从国中三年级那年患病之后,幸村开始向往钟情一切温暖热情的事物,勃拉姆斯的交响乐、雷诺阿的画作、以及缪塞的诗。他从中感悟到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全新的寄托。
那一年的住院经历是幸村精市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期。前途与生命的黑暗攫取着他不甘的一颗心,以至于在身体痊愈后依旧在精神上留有大片深沉的恐惧。他靠近这些描绘生命之蓬勃美好的艺术,犹如失温将死之人渴求篝火的热暖。
与上野公园的高温烈日相较,六月的上野美术馆沁凉静谧,幸村深深呼吸着。这样平凡又平稳行进的日子,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状态,是反复无常的荒诞里唯一可以把握的真实……他为自己依旧能深刻自然地感受着这一切而由衷欣喜感激。
随着时间的流逝,来美术馆看展的人越来越多。幸村虽然喜欢一切热情洋溢的事物,但还是难免承受不来人群。这也是国中病痛的后遗症,空旷的展馆内三三两两聚集的人总让他联想起医院的复健室。
看着手中的画展介绍手册,这是他从展馆门口的架子上拿到的,上面介绍了此次画展的展出画作及相关信息,虽然展作大多为十九世纪法国流行的印象主义画作,但还是有一些别的未曾了解过的大师。
幸村注意到,画册的最后一面提到了一位名叫阿历克塞·萨符拉索夫的莫斯科画家,手册上还介绍到,萨符拉索夫不仅是俄罗斯风景画派的真正奠基者,还是巡回展览画派和巡回艺术展览协会的创始人之一。
或许他该去见一见。
皮鞋与地面碰撞出清脆有力的声响,幸村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画展的尾末区域。这里的人更少,气氛也更清冷。
天生有着超出常人的感知能力的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听到那些细若蚊鸣的交谈声。
“我每次看见俄国画家的作品,总会觉得像是在看西伯利亚题材的纪录片。”
“嗯,萧索又坚韧。”
“这里的人好少,果然大家都去看印象派了……”
“应该是的。”
“这幅画总让人想到屠格涅夫。”
“抱歉,我对文学不了解。”
因为安静,加之幸村天生的感知能力,于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都钻进了他的识海中。他听见人们的谈论声,听见暗笑和低骂。他既可以从这其中听到有关画作的鉴赏,也能听到许多无关的聊天,像是从无数个秘密中穿身而过,冷静自持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人间世的旁观者。
这些全部都出自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的展作,连画框都有一种北极圈的寒冷气息。幸村静静地看着,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俄罗斯大部分区域处于北温带,但西伯利亚地区纬度较高,有着世界上最为严苛肃杀的冬季。即便是画作里的夏天,溪水都让人觉得冰冷。这里的万物禁止沸腾。
这是最后一幅画作了——看着眼前名作《白嘴鸦归来》的风景油画,幸村不适地皱起了眉——太冷了。荒凉的原野、蓝得仿佛被冰冻的天空、萧索的树枝和雪原,即便那告知春天即将来临的白嘴鸦们已经盘踞在枝头,但一切的一切依旧寒冷而缄默。那种仿佛凝聚在每一个来自西伯利亚的人和事物上的经久不化的寒冷清晰,在这幅画上淋漓尽致地展现着。
即便清楚明白,没有经历寒冬就不能体会春天的温暖。但如果可以选择,他还是愿意从来不曾目睹冬日。
“西伯利亚真的有春天吗?那里春天的温度大概和冬季的日本海是一种温度吧。”
“你看,那个孩子还在看画。”
“哪个?噢,那个孩子啊……看起来是个怪人。”
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语传入幸村的耳中,与之前听到的某些对话形成闭环,面前的画显然渐渐无法令他燃起观赏的热情,冰冷的气息足以熄灭大半的浪漫与感怀,于是纵容着思绪,他扭头看向了右前方作为谈话中心的那个背影。
怪异——只看一眼,幸村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家会注意到这个人,那颗剃得坑坑洼洼的寸头和青绿的发色,站在这幅《白嘴鸦归来》前,仿佛一下契合了画作里所有的哲思,那鲜艳的绿色,过于跳脱而叛逆,仿佛有无尽的生命力。背脊十分挺直,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可是那副身躯却过于干瘪,病态得像是不堪承受这一颗绿色的脑袋。那件明显太过宽大的灰色帽衫和空荡荡的裤腿,让这个人看着更像是一截管道,簌簌地渗着冷风。
到此,幸村收回目光。他看了眼手上的宣传手册,决定再去其他地方看一看。能够亲身欣赏真迹的机会不多,他想再多待一会儿。
美术馆下午五点清场,四点半的时候广播就已经开始提醒。幸村看了眼时间,心里计算着行程安排:算上换乘的时间的话,他还能有些盈余,也许还可以去附近的独立设计商店里转转。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一直站在同一幅画作前的“管道少年”也恰好要离开,然后有什么地方忽然吸引了他幸村的全部注意,带着恼人的熟悉感。
大脑在迅速分析回忆,思绪淌过时间的河流,过去的人一幕幕如同电影播放般从面前闪过,然后某一个时刻里,眼前与过往重合了起来:那个独特的转身之前手肘先绕到腰后的动作。与此同时,脑海中涌现出许多话语。
“幸村君。”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没必要用那么多无关的东西去形容弓道,也没必要用那么多理由去解释,我喜欢弓道我就会接受所有的结果,哪怕这次我摔伤的是手我也不会沮丧。”
“我确实喜欢你。”
看着从身旁目不斜视地走过的人,很久之前的那些对话又一一在脑海中出现,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连同最后一句告别。
“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
“我们就当不认识好了。”
他曾把最残忍的拒绝指向了那个名叫寺山海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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