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神……邪祟?”
罗青羊的手指,犹疑地指向那泥塑的山神像。
邪气的话,并没有感受到,但眼前的神像却实实在在让她觉得很诡异。
据说这山神庙至少存在几十年了,也许是年深日久的原因,泥像的面容都已模糊不清,却仍看得到粗糙的嘴角微微抿起,勾起一个乍看慈祥,细看却让人不寒而栗、心底发冷的笑。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蓝湛,动手!”魏无羡冲蓝忘机使个眼色,掏出把符篆往前一扬,明黄色符纸如翩翩蝴蝶般飞向泥像。与此同时,蓝忘机取琴在手轻拨两声,凛冽的杀意瞬间铺开。
罗青羊惊讶地微张着嘴,谭思远也睁大了眼——这些仙门修士除祟时,都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眼看符纸就要贴到泥像上,琴音如有痕也侵入庙中,那原本静止不动的神像忽然微微一晃,噗得一声瞬间膨胀了数倍,几乎装满整个小庙。
四面漏风的墙壁禁不起这个冲击,登时塌了一角。不规则的黄褐色泥浆喷涌而出,似要殊死一搏。骤然出现的邪气浓郁得谭思远都能感受到,想到被它吞下去的经历,他不由觉得头皮发麻。然而,这团泥浆眼看就要冲到面前,忽然间又凭空消失了。
四周空空荡荡,仿佛刚才只是他们眼花了,从没见过什么泥浆怪。
罗青羊惊讶:“啊!”
蓝忘机目光下沉:“地底。”
右手在琴弦上一划,比刚才肃杀数倍的琴音直入地底。
顷刻间,脚下的草地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有岩浆要喷涌而出,又仿佛有几十匹马在底下横冲直撞,寻找着出口。
清越的笛音随即加入,一起逼着那泥浆怪现身。但琴音笛音愈是紧密,泥浆怪的反抗就愈是激烈,地面震动的幅度也愈发剧烈。
哗啦一声,破旧的山神庙不堪重负,塌成一堆瓦砾。
谭思远一直努力保持着平衡,也终于宣告失败,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却在落地的前个瞬间,被一把捞了起来。
“多谢!”
“站稳了。”罗青羊抿嘴一笑,拉着他踩在仙剑上,浮在一层楼高的位置。
他们两个不再受地面震动的影响,旁观整个战局。谭思远只觉这些修仙之人分外神奇,虽不知他们做了什么,但泥浆怪在地底下似乎非常难受,而且左冲右突的,怎么也跑不掉。
“罗姑娘,魏公子他们是怎么知道这泥像是妖怪的?”
“这……我也不知道呢。”
罗青羊至今都一头雾水,虽然魏无羡和蓝忘机曾合力杀死过屠戮玄武,修为肯定比自己要高,但这样看一眼就知道是精怪的程度,也太逆天了吧!
魏无羡吹着笛子无暇作答,蓝忘机道:“我们试探了下。”
“啊?”罗青羊一副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谭思远奇道:“试探?”
罗青羊已经梳理通了前因后果,抬头看他,解释道:“这泥浆怪不知怎么收敛了邪气,隐藏在神像里,我们居然都没察觉道。本来它大概是想糊弄过去的,可能还有办法逃过各种法器或者符篆的探测,但魏公子刚才直接用符篆攻击,一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架势,逼得他不得不现行了。”
谭思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不到仙门中人降妖除魔,也需要跟这些怪物斗智斗勇。”
普通人对修仙世家总是充满向往,他的语气充满了赞叹和佩服。
罗青羊道:“是呀,有时跟这些邪祟斗心眼的过程,比跟他们打斗都费心思呢。”
她专注地看着底下的战斗,目光明亮,笑意盈盈:“每个人惯用的夜猎手法不同。能够见识到姑苏蓝氏的破障音、还有夷陵老祖的陈情,我今天也是大开眼界呢!”
谭思远好奇:“夜猎?”
罗青羊指着眼前的战斗,道:“仙门中称游历四方、除魔降妖为‘游猎’,又因为这些东西常在夜晚出没,所以也叫‘夜猎’啦。”
谭思远道:“所以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除妖,都可以叫夜猎?”
罗青羊微笑:“正是如此。”
两人聊得融洽,那边琴笛合奏也达**,无形的音波却仿佛有形的线,逐步收缩着施展范围。地底的泥浆怪死命突围,却总是跑到一个边界就被逼回来,眼看可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这怪物的戾气终于被完全激发,随着一阵连绵不断地轰响,地面震颤的程度越来越剧烈,乱石滚落、树木歪倒,整座山仿佛都要塌陷一般。
地动山摇带起阵阵狂风,细砂草屑漫天飞舞,迷得人睁不开眼。虽在空中,罗青羊都觉冷风刮得肌肤生疼,脚下仙剑也是要被卷进气流中一般,不住摇晃。
谁都没想到,这连人身都没化出来的泥浆怪,破坏力竟这么大。
而地面上,魏无羡和蓝忘机的衣摆发丝虽也烈烈飞扬,两人却没有丝毫站立不稳的迹象,宛如定海神针般,看着就觉安心。
“那里!”顺着谭思远手指的方向,只见原本平坦的地面上鼓起了一个土包,眨眼间就从坟包大小长成房子大小,又迅速长成整个庭院大小,高高隆起。
但听一声清喝,避尘的冰蓝的剑光和一道燃烧着绿焰的符篆同时划破昏暗,准而又准的打在土包底部。
这一击似乎戳破了巨大的泡沫,又似点燃了火药桶,一道震耳欲聋的炸响后,大大小小的泥块如冰雹般从各个方向乱砸过来。
“呀!”罗青羊匆忙掐了个法诀,挡下大部分攻击,仍是被溅了半身泥水。
等他们落地,刚才的土包已经消失了。
只剩下像被几百个人刨过的山林。
空旷,寂静,面目全非。
四周一片狼藉,魏无羡和蓝忘机却没沾上多少脏污,尤其蓝忘机一身白衣上连个泥点都没有,干净地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站在一大片流淌着的泥浆中间,低着头看脚边一个东西。
是小庙中那尊小小的泥人神像。这会儿已经裂开了,碎成七八块,除了内里的颜色诡异一些,跟普通泥块也没多大区别。
“解……解决了?”
“嗯。”魏无羡蹲下身,用陈情戳了戳碎裂的泥块,做了判断:“它的灵识很弱,被含光君一剑打得灰飞烟灭,本体也碎了,彻底灭绝。”
“它虽然是个山神像,但任何神灵都不会有这样的邪气,更不会吞食活物。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嘛……”魏无羡继续将泥块戳得更碎,哂笑道:“它当然不是山神,就是一个泥捏的小人成了精。他有了灵识,本来很是难得,却走了邪路,吃了满山虎豹还不够,竟还吃人。”
素食妖怪的气息与肉食的气息完全不同,这泥浆怪的道行虽一般,邪气却很重,肯定吃过人。
想到失踪的猎户,谭思远后怕不已:“这座山我也来过三四次,没想到居然藏着这么可怕的吃人精怪。还好几位仗义出手,为民除害,不然不知还要害多少人呢。”
罗青羊亦道:“它这会儿还只是团泥浆,真要化成实体,绝对会为祸一方。”
魏无羡将泥人残骸碾地粉碎,拍拍衣上灰尘,道:“说起来,它更应该叫泥人怪才是。之所以我们见它总是泥浆的样子,大概是沾了水后形状更加便利。蓝湛,你说呢?”
蓝忘机道:“不错。它在雨天行动要比平常迅捷。”
两个人目光相接,魏无羡想到两人刚才极有默契地一起试探,忽地一笑:“说起来,我们之前都没合奏过,没想到今天第一次合作,琴笛配合地这么好,早知……”
说到这里,又想到他们之前也很少一起夜猎,认真说起来,大概只有在岐山教化司那段时间吧。
这一走神,注意力就分散了,听到罗青羊的惊叫时,已经迟了。
碎成粉末的泥浆怪残骸上,仿佛是将要熄灭的碳灰被泼了瓢水般,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嗤响,随即浮起一缕黑烟。
浓稠,诡异,速度极快。
犹如当面一拳,直直地扑在了魏无羡脸上。
………………
“魏婴。”
混沌中,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出音色,却又非常熟悉。
魏无羡睁开眼,便陷入了无数修士和凶尸战斗的修罗场。
夜色浓郁,火光冲天,喊杀声哭嚎声充斥着耳膜,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有多少人。
本以为是射日之征的战场,但仔细一看修士的服饰,却知不是。
这些跟凶尸交战的,并不是温氏修士,反而是跟他同阵营的仙门百家的修士。
不……不是同阵营了,自己现在是“夷陵老祖”,是被百家所摒弃的邪魔外道,所以他们是来围剿的?
抬头,宽阔无比的广场上,果然有一支冲天而起的旗杆立在前端,顶部还挂着一面被撕得破破烂烂,涂满了鲜血的炎阳烈焰旗。
这里是不夜天广场!
那么……
画面随着他的想法变化,人群退开,现出一大群凶尸,以及被挡在后面的一道白色人影。
“师姐!”看清那身影的瞬间,魏无羡登时魂飞魄散,他心急如焚地想冲过去,但不管怎么往前冲,都只能眼睁睁看到江厌离受伤倒地,看着她满身是血地被刺穿了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自喉咙里发出来,耳畔嘈嘈杂杂,似乎有无数人在痛斥他害死了江厌离。
但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心底只有一个声音,蛊惑他催促他毁掉这一切,杀死所有把他逼到这个境地的人,为江厌离报仇。
长久以来,他被百家仇视、被千夫所指的仇恨和戾气都被这把火引燃,汹涌而肆虐的爆裂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锵得一声厉响,阴虎符在他手中合为一体。
就在他将之高高举起,准备灭掉所有来杀他的人时,一道清亮的弦响蓦地划破混沌,宛如闪电照亮苍穹,唤回了他片刻清明。
“魏婴。”
还是刚才的那个声音,魏无羡认了出来,是蓝忘机。
他猛的睁开眼,心跳急剧,汗湿衣背,却被魇住似得动弹不得。
琴声一顿,蓝忘机的声音传来:“魏婴,我在。”
好半天,魏无羡才看清东西,发现自己睡姿极差的躺在蓝忘机腿上,那雪白的衣袍被蹭得全是泥点。他忙要起来,刚一动就阵阵耳鸣,于是只调了个位置,道:“蓝湛。这是……我怎么了?”
他们还在山里,微雨将停,空气里满是混着泥土腥味的青草气息。
蓝忘机将古琴在岩石上放稳,轻声道:“你被泥人怪残留的邪识攻击,晕了过去。”
这泥人怪本事不大,却狡猾得很,死前居然留下一抹邪识,想要偷袭报仇。
而很不幸,魏无羡就中招了。
好在它道行有限,也没什么杀伤力,不然栽在它手上,他“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脸面要丢尽了。
魏无羡无语地揉着额角:“真是……”本想说岂有此理,但想到自己把它残骸碾地粉碎,又觉泥人怪找上自己也在情理中,总之是大意了。
“罗姑娘和谭公子呢?”
“他们无事,先回去了。”
“那就好。”
耳边还有阵阵杂音,胸口也堵着股郁气,难受得很。魏无羡低低地哼了声,忽觉额上一凉,蓝忘机的手指贴了上来,随即,一股温和的灵力透过指尖,缓缓输入他体内。
灵力相接,本该自发感受到对方回应,但魏无羡体力没有金丹,自然也无灵力回应。他意识到这点,脑袋一偏想躲开,蓝忘机的手指却如影随形,始终贴在他额前,道:“莫动。”
这声音温和、低沉、又带着点特别细微的无奈。
忽然间,魏无羡躲避的动作就力不从心了。
似乎,就算被他察觉灵力有异,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早在被魏婴留在云深不知处养伤开始,他对蓝忘机的防备就在一点一点减弱,刚才被琴音从噩梦中唤醒,看到蓝忘机的那一刻,竟没有丁点警惕和防备。
内心深处,知道这样信任一个人并不可取。但未来的自己却一次次地为蓝忘机作保,不知不觉,他早就被说服了。
而蓝忘机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果断加大了灵流的速度。
对时机把握之精确,简直令人切齿!
魏无羡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但灵力包裹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事已至此,索性不纠结了,道:“我刚才,做了噩梦。”
蓝忘机道:“嗯。”
他当然知道魏无羡做了噩梦,还听到他呼唤江厌离,那情形……似乎她遭遇了不测。
魏无羡继续道:“其实那是他给我看到过的事情。说来惭愧,虽然我一直坚信不会重走他当年的路,但得知有可能闯下这么大的祸,到底还是在意。这泥人怪,临死都要坑我一把,真不能小觑任何一个妖怪!”
那是他在魏婴的共情中看到的画面,即使平时不敢去想,却已烙印在了记忆深处。
也许并非最惨痛、最绝望,却是他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刻。
毕竟哪怕面临围剿,他都是“最差不过赔上一条命”的心态。但江厌离的死,却是他百死莫赎的憾事,是他即使赔一条命也挽救不了的悲剧。
泥人怪的最后一击,成功地让他噩梦不断,几乎陷落在心底最怕的惨事中,完全醒不过来。
好在蓝忘机把他唤醒了。
蓝忘机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脆弱,几乎想移动手指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最终只是道:“魏婴,那些事,都不会再发生。”
尽管,他始终不知魏婴当年的遭遇,但为了安抚魏无羡,他此时表现地特别笃定:“金公子没有事,江姑娘也很好,你们已经走出了完全不同的路。”
的确。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他也有魏婴、有蓝忘机的援手,绝不会重蹈覆辙。
不知不觉,他已经非常确信,蓝忘机会站在自己这边。
魏无羡笑了:“的确,是我庸人自扰了。”
蓝忘机认真道:“事关亲人,关心则乱,并非自扰。”
魏无羡道:“咦,蓝湛,你这是在安慰我?”
看他刚有点精神就开始调侃人,蓝忘机无语:“……”
却听魏无羡哈哈笑道:“安慰我的话,不如再唱首歌听?玄武洞里你唱的那首歌就很好听,就唱那个呗!”
蓝忘机睁大了眼睛。
魏无羡兀自道:“说起来,你那时都不肯让我枕头你的腿!但是今天的含光君就可爱多了。蓝湛?蓝二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蓝忘机几乎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手一颤,输送的灵力就停了。
魏无羡便爬了起来:“咦,你怎么了?”
蓝忘机注视着他:“你……可记得那首歌的名字?”
魏无羡想了想:“你说过吗?不记得了。它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怔怔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看着他漆黑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极其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无措。
原来他,不记得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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