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22
雨势完全停住时，已是日落西山。
一道彩虹挂在东天，静静看着村中的袅袅炊烟。
温暖的夕阳照在屋子墙壁上，映得院中半明半暗。而明亮处的枣树下，架着一张不太规则的石桌，这会儿正有两个人在煮茶。
魏无羡和蓝忘机刚出现在门外，靠墙坐着的绯衣少女就看到了他们，喜道：“魏公子！你果然醒了！你没事吧？”
是罗青羊。
她旁边的就是谭思远，这时也迎了上来，“含光君真有办法，这么快唤醒了你，真是太好了。”
两人从神情到语气都无比关切，魏无羡也不觉太丢人了，笑道：“有劳桂怀，我没事了。你们在做什么？”
“谭公子在给我讲茶！”罗青羊捧起桌上两个紫砂茶叶罐，展示道：“这是他送来的谢礼，是江南的名茶呢，我正准备尝一尝。”
谭思远又捧出两个礼盒来，诚挚道：“魏公子和蓝公子的救命之恩，谭某无以为报，些许薄礼，请不要嫌弃。”
仙门中人夜猎救人，也常收到谢礼，不拘多少都是受助者的心意，两人收下礼物，罗青羊道：“这壶茶就是用谭公子的茶叶泡的，一起喝？”
魏无羡也正渴了，乐呵呵道：“罗姑娘相邀，必须叨扰一杯！”拉了两张木凳过来，“蓝湛，坐！”
谭思远略为局促，道：“人在客中身无长物，只有去年的陈茶，不成敬意。”
说是陈茶，却仍芳香扑鼻。魏无羡笑着饮了一杯，赞道：“好！茶好！罗姑娘泡茶的手艺更好！嗅之清香，品之甘醇，的确上等好茶。”
谭思远对他原本有点敬畏，相处之下发觉他风趣随和并不可怖，紧张感少了许多，规规矩矩给他又添了一杯。
罗青羊却忍俊不禁，道：“你真的品出是好茶么？”
真正的好茶，那是一尝就能辩出来的。
魏无羡又呷了一口，细细品味，却见罗青羊的目光转向蓝忘机，道：“蓝公子可尝出来了？”
蓝忘机放下茶杯，道：“是紫笋，产自吴兴。”
谭思远竖了个拇指：“正是！”
罗青羊颇为敬佩，魏无羡道：“这不公平，吴兴临近姑苏，蓝湛肯定常喝的。下次你拿云梦的茶来，我肯定尝得出。”
几人笑了一阵，说起今日要在这里借宿。这村子依山而建，不过十几户人家，村民淳朴地近乎木讷。好在商队走南闯北，擅长跟各类人打交道，顺利地借到了几间屋子。
略作修整，商人们就摆起了摊子卖货。这种山村极少有商贩来，村民对生活用品的需求量很大，纷纷用山货兽皮、手工品换取针线布匹、茶叶盐巴，多数还是以物易物。
魏无羡也看了会儿热闹，这时聊起来，兴趣十足。
谭思远便介绍起这趟生意。其实新茶都是清明后采摘的，陈茶向来买不上价。不过关外这两年有人高价收购，无论新旧，所以他们收了一批陈茶准备运过去。说起来这条路他们走过好几趟，竟不知跟这么可怕的怪物擦肩而过，回想真是命大！
谈到别后境况，罗青羊道：“暮溪山一别后，大家都在对抗温氏，我所在的家族基本没上战场，有惊无险过了几年。后来，我退出家族……”
魏无羡奇道：“退出家族？”
当今的风潮，修士们在各大家族中做选择，择良木而栖是常有的事。但罗青羊一身纱衣，看来退出家族后也没跳槽到其他家族去，那么多半不是为了前程而退出……
这种私人的事，魏无羡也不是有意窥探，只是自己同为“退出家族”之人，没忍住好奇。
罗青羊脸颊微微发红，不好意思细说。这种“我为你做了某件事”的行为，由自己说出来，真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或者看似在邀恩。
不待她忸怩，蓝忘机道：“……此事说来，也与你有关。”
他将当日点金阁之事一一讲来，口齿清晰不急不速，魏无羡听得一时感激一时愤慨，良久，吐出口气，道：“那样的家族，不留也罢。”
罗青羊轻轻点了点头，道：“嗯。”
魏无羡道：“我竟不知，绵绵你竟肯为我仗义执言……”
不会是要对我道谢吧？罗青羊微不自在，道：“可惜我人微言轻，没帮到魏公子。”她急忙拉别人来分担尴尬：“还有含光君也帮你说话……”
魏无羡同时道：“所以绵绵你是一直记着我的吧？”
两人的话撞在一起，魏无羡微微一怔，罗青羊的脸色却比刚才更红，瞪了他一眼，嗔道：“魏无羡！你脸皮真厚！”
魏无羡哈哈大笑。
心中却想，原来蓝忘机也为自己说过话的，他这个人真是讷于言而敏于行，自己做了什么都不会说，却会宣扬别人的善举。
不过，蓝忘机到底说了什么？当面问罗青羊的话，他只怕不好意思，所以待会儿悄悄地问……
嗯……鬼使神差地，魏无羡忽然问：“罗姑娘，你几岁啦？”
罗青羊还在气他的厚脸皮，防备地瞅他，“怎么？”
魏无羡笑呵呵道：“随便问问，怎么看你都比我小嘛！”
罗青羊道：“你和含光君杀死妖兽屠戮玄武时，是十七岁。我确实比你年纪小。”却不肯说自己的年纪。
魏无羡含笑道：“那我没看错。”
她的年纪比自己小，就不可能是十六年后自己的道侣呢。
当夜，魏无羡在谭思远那边聊到很晚，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厢房，就见蓝忘机坐在仅有的一张木椅上，在灯下写夜猎笔记。
灯光柔和，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墙上，魏无羡的眼睛从他端雅的身姿看到温玉般的脸庞上，心道：“不愧是世家公子排行第二的脸，就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感受到被注视，蓝忘机抬起了头。魏无羡冲他一笑，指着某行，道：“咦，所谓‘高阶吃魂，低阶吃肉’，含光君也认为我总结得很有道理！”
蓝忘机提笔，写了两句将这段补完，道：“这句话既简且达、易于记诵，实属上乘。”
魏无羡被他夸赞，心里喜滋滋地，抬手挑了下烛芯，让灯光更亮一些，道：“不过蓝湛，你家的夜猎笔记回去都有人复核吧？把我写上去没关系？”
蓝忘机继续写：“无妨。”
魏无羡道：“你叔父？”
蓝忘机道：“叔父亦会肯定此语。”
魏无羡想了想，自从穷奇道截杀后他在蓝氏养伤，到后来白石岛事件后蓝氏为他说话，到上元节他跟蓝忘机一起去救魏婴，他跟蓝氏、或者说跟蓝忘机之间的交往着实频繁了许多，却从未听蓝启仁说过什么。
他点头：“你们蓝家，跟那些世家确实不一样。”
蓝忘机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柔和有鼓励之色，魏无羡一怔，想到将来的自己真成了蓝氏的人，总觉这一眼格外意味深长。
山村人口不多，也没多余屋子，俩人这间还是主人家腾出来的，虽不大但胜在整洁，床前笼着火盆，整间屋子暖洋洋的。
魏无羡挨得进了，闻到一股冷幽幽的檀香之气，跟炭火的味道截然不同。好一会儿，他发现是从蓝忘机身上传来的，清清冷冷却意外好闻，不由想：“这些天同行，也没见蓝湛给衣服熏香呀？这香味怎么来的？”
按说喝了酒是会困的，但魏无羡喝得本就不多，遇到不怕“夷陵双煞”的人又心里高兴，这时见蓝忘机做笔记，便不愿偷懒，于是趁着兴奋劲儿趴在床上画起了符，一边画一边又说：“蓝湛，咱们明儿一早就出发吧。”
蓝忘机道：“嗯。”
“前头山路还在堵，村长说要五六天才能打通，我们跟商队一起绕路？”
“好。”
“那今晚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
“蓝湛？”魏无羡不听回答，诧异地转了脸瞅他，道：“怎么？你不会……今晚不准备睡了吧？”
蓝忘机似乎不知怎么解释，索性就不解释。
魏无羡想到什么，低头闻了闻身上，道：“我回来前洗过的，没有酒味。”
微醺的状态下，他的神智完全清醒，情绪却更直白，似乎很怕被嫌弃。
蓝忘机道：“没有酒味。早些睡吧。”
魏无羡丢了笔坐起来，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与旁人触碰的。不过这里有两床被子，你我各睡各的，不会碰到的。”
之前投宿，他跟蓝忘机都是住两间房，到了这里因条件限制只有一间，他也没在意。以前他带着师弟们夜猎，找不到地方住时，还跟陌生人一起挤过通铺呢，不知哪个师弟的脚趾差点插到他鼻孔里，横七竖八睡得毫无仙门仪态，也都不以为意。
再说眼前这床是真的很宽，照他经验看，四五个人都睡得宽宽松松，完全不会拥挤。
但，如果蓝忘机真的不惯与人同寝……
魏无羡抓抓头发，想到了解决方法：“我去跟谭兄挤一晚，你早些睡。”
说着他就捞过靴子，弯腰去穿。
据蓝忘机所知，那队商人包了个院子，仍住不下，四五人挤一张床还不够，有人还要打地铺。魏无羡能怎么挤？
他当即阻止：“不可。”
魏无羡还在蹬靴子：“蓝湛，我没那么多讲究的，哪儿都能睡。”
其实蓝忘机也不讲究这个，射日之征时，他也曾跟同门一起打地铺，内心绝无波澜。但魏无羡……仅仅只是在这样有限的空间共处一室，他都抑制不住心猿意马，一段夜猎笔记三心两意半天都没写完。若再睡到同一张床上……他简直不敢想象！
自从百凤山那一吻后，他对魏无羡的念想……就越来越放肆。
更何况，如今他已知道，未来的他们会是道侣，如今再同塌而眠……天知道他会不会做出越轨之事。
但，自己备受煎熬是内部问题，任由魏无羡去跟别人同睡……绝不可能！
蓝忘机斩钉截铁道：“我亦无此讲究。”
魏无羡明显怀疑他言不由衷——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表现的！
接收到对方隐含控诉的凝视，蓝忘机难得心虚起来，道：“我睡外边。”说着把枕头被子移了过来。
魏无羡歪着头看了他片刻，踢掉靴子滚进了里侧。
亥时将至，已是就寝的时间。
蓝忘机起身插上屋门，回到床边，先取下灯罩，准备吹熄里面的蜡烛。
贴墙躺着的魏无羡忽然翻个身，叫他：“蓝湛！”
“嗯？”
魏无羡又翻滚了下，离他更近了，一双眼睛清亮亮毫无睡意，问：“你知道吗？谭兄今天跟我打听，我们仙门中人对普通人的看法，我看他肯定喜欢罗姑娘。”
蓝忘机转过头，静静地看他。
魏无羡道：“所以，你喜欢罗姑娘的话，可要抓紧了，别被他抢了先。”
蓝忘机手一抖，灯罩落在桌面，直接把烛火压灭了。
一室漆黑，同样惊愕的两个人。
眼前的蜡烛灭了，蓝忘机心里刚按下的火苗却腾地跳了起来，他哑声道：“魏婴，我……”
魏无羡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本来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再犹豫，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可别后悔。”
他摸出张火符丢过去，点燃残烛，绕过来想看蓝忘机脸色，却对上他隐现血丝的双眼，不由往后一退，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说蓝湛，喜欢一个人何必藏着掖着，我又不会笑你……”
虽然蓝忘机解释过不喜欢罗青羊，但表现出来地却不是无动于衷。魏无羡刚才想到这事，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想来想去，都是因为蓝忘机看到他跟罗青羊凑一起时简直要杀人的眼神，他觉得很有必要确认一下，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但蓝忘机这反应……太大了吧？
他简直想回去找魏婴核对下，十六年后的蓝忘机有没有成亲？对象是不是罗青羊？
以前怎么没就想问问呢？
“问什么？”蓝忘机的声音忽然响起。
“啊？”心里话又飘出来了！魏无羡嘿嘿一笑，也没有遮遮掩掩，道：“我刚才想，怎么一直没有问问他，十六年后你有没有成亲？成亲的话夫人是不是罗姑娘，你说我怎么从没想问一下呢！”这个他，自然说的是从十六年后回来的魏婴。
魏无羡懊恼片刻，忽然灵光一闪，问：“蓝湛，他告诉过你吧？十六年后，你成家了吗？”
然后，魏无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蓝忘机眼底抖了几抖，接着听到他特别低沉的声音：“你真想知道？”
那声音从他嗓子里，直接震颤到了魏无羡心底。直觉告诉他，答案肯定出乎预料、甚至惊悚。但魏无羡又不是吓大的，胆气足得很，眼尾一挑，道：“怎么？还保密？”
真是，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
我是真的信了十六年后，你俩关系一定很好了！
“魏婴。”
蓝忘机的声音并不高，更似乎在发抖。
魏无羡心中狐疑，打起了退堂鼓。他只是想逗逗蓝忘机，并不想强人所难：“蓝湛，你要是不想……”
“是你。”
“嗯……啊？”魏无羡没跟上他的思路。
“那个人，是你。”蓝忘机的声音，真的在颤抖。
“？？”
“十六年后，我的道侣，如今，我心仪之人……”蓝忘机顿了一下，清清楚楚的双眸直直看着他，一字字道：“都是你。”
“魏婴，我心悦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