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卫庄的视线越过韩非的背影，看见冰箱上方两排整齐划一的速食罐头，以及透明隔层里一堆不知道有没有过了保质期的三明治，修长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我就不用了。”

韩非颇为发愁地看了一眼这满冰箱的高GI食品，不得不承认这些花花绿绿的人造快餐实在不太适合用来款待贵客：“那你有什么打算，什么也不吃？”

按卫庄先前那个程度的体能消耗，拒绝及时进食以补给能量听起来似乎并非一个绝佳的选择。

卫庄抱臂耸耸肩：“我有自备。”

韩非最后取了角落里的一瓶矿泉水，顺手关上了冰箱门，一边好奇地问：“是什么？”

几乎没有人会这样追问他，卫庄一挑眉，意外地觉得这感受有点新奇，随口回答说：“军/用干粮。”

“是那种......呃，”韩非伸手把水递给他，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砖头一样的压缩饼干？”

“压缩饼干怎么了，”卫庄扫了他一眼，“至少它便携又高效。”

“没有说它不好的意思，”韩非想了想说，“不过我想，你平常总不吃这个吧？”

卫庄：“看情况。”

韩非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真有人会把那种没滋没味又咯牙的玩意当饭吃，震惊之余委婉地问：“餐餐吃这个，难道不会对食欲造成什么影响？”

“吃太多既不利于思考，又有碍于睡眠，”卫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说，“而且我也并不是餐餐吃。”

韩非：“......”

他非但不觉得这番话起到了解释作用，还隐隐觉得固有认知即将面临被再次颠覆的风险，赶紧开口将话题岔了出去：“都两点多了，你不累吗，”他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忽而感叹了一句，“从前工作的日子，我每天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两点前睡觉。”

卫庄垂眼看着他：“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商业精英们都把‘work hard and sleep little’一类的生活模式奉为圭臬。”

“像是华尔街里臭名昭著的‘Lunch is for wimps’（午餐只为失败者准备）？老实说我可没有那些证券精英们每天只睡五小时的自虐式爱好，”韩非摆摆手，“还记得我中学的时候以为上了大学就能拥有八小时的标准睡眠，可惜后来发现事实远非如此，只好寄希望于工作以后，接下来的事情你也想象得到——”

韩非原来只是想开个玩笑，可说到这里，心中却无端地有些不是滋味，他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地说：“其实这一切有点像是闯关游戏——千难万险越过一关，却发现前方依旧有数不清的关卡在等待着你，而两者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游戏的难关总有来到尽头的那一刻，但人生却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喃喃说：“有时候我在凌晨时分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会怀疑所谓的‘努力’和‘奋斗’都只不过是精神上的自我麻痹，用来逃避自己的脆弱与无能。因为只要你用工作来填满生活的每分每秒，就能够短暂地逃离那些......你注定无法摆脱的苦厄与真实。”

世人渴求真相，但显然并非每个一人都能够担起真相背后的代价，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愚昧而庸碌地终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韩非讲到这里，倏而回过神来，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卫庄靠在木椅一侧的扶手上，正沉默地看着他，出乎意料地，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耐来。他看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微微怔了一下，觉得那就像是黎明时分漫着雾气的海，海天一色。

他仔细地注视着这双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细碎的灯光在他灰色的虹膜上轻轻跃动，有那么一瞬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一时间，时光像是陡然回闪至了多年前他初见卫庄的那一刻，他隔着重重人潮见到了台上那个有双灰眼睛的男人，于是黑白默片般的记忆突然开始有了颜色。

凌晨五点半，浣熊市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晨光穿过清晨的薄雾，洒在一望无垠的大峡谷上，像是为其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边。

保护伞大楼的地下楼层内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地底实验室好似一台不眠不休的机器，隔绝了白天与黑夜，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它本身代表的就只是钟表上抽象的数字。

韩非与卫庄在B座的安全楼道前同卫生局的三人碰了头，众人顺着楼道来到了负二十二层，至此这一段的分层楼梯已经到了尽头，想要继续下行，就得横跨大半个楼层抵达最东边的E座。

盗跖将手揣在兜里，笑嘻嘻地凑到韩非身边：“韩董事，有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向您讨教。”

韩非注意到他的步伐像是较常人更为轻盈，走向他时几乎听不到半点脚步声，点头示意盗跖但问无妨。

“高尖技术公司为了防范机密资料泄露，普遍注重信息安全，”盗跖说，“不过保护伞公司的安全系统似乎尤为别致？”

韩非笑了一下：“能被调查科的盗先生青眼相看，是本公司的荣幸。”

“那可不敢当，”盗跖见他不接话，干脆直接说，“当时我们登入负二十层主控制室的电脑，发现系统早已被格式化过一次，计算机里空空如也。”

韩非看着他说：“那可真不巧。”

盗跖扬了扬眉毛：“您这么说这可不太厚道吧？”

走在前面的卫庄转过身来：“这么说，昨天你手上的那个U盘里并没有保护伞公司的资料？”

“便宜了星魂那小鬼，”盗跖耸耸肩，“我的U盘买的时候可要一百多美元呢。”

“所以你想问点什么？”韩非问，“如果是T病毒爆发的真相，我想这个问题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高渐离突然停了下来，飞快地朝众人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盗跖目光一转，瞥见斜对面一间玻璃实验室里站了一个褐发的男人，似乎没注意到他们这边，正靠在皮椅上看着手里的打印材料。

“这里头难道还有其他活人？”盗跖压低声音问。

韩非的嘴唇掀动了一下，才要开口，有人在他之前作了答：“不是活人。”

盗跖的神经明显紧绷了一下，五指微微一拢，露出了指尖一线闪着寒光的刀刃。卫庄扫了他一眼，把话接着说了下去：“只不过是全息投影。”

“3D投影？”高渐离眯着眼打量了片刻，将手中的枪顺势一收，“这里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

“应该是出于研究需要，”端木蓉解释说，“有时实验室的研究员们会对病人或者志/愿者进行相关的提问或者数据收集，具体的访谈过程会以全息的形式记录下来，方便日后的回放和查阅。”

“不错，”韩非将视线收回来，“我想可能是当时一片混乱中工作人员没顾得上关闭投影。”

盗跖刚才的一番话被打断，似乎也没准备要继续追问的意思，脚下步子一晃，就这么轻快地掠到端木蓉身边去了。

卫庄在原地驻了一步，韩非见他的动作，四下一瞥，不动声色地绕到了他的身侧：“你有话对我说？”

两人并肩而行，卫庄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目光落在前方：“端木蓉原来负责的实验室在哪一层？”

韩非想了想说：“应该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地下二十二层。”

“这么说来，有一点我很奇怪，”卫庄说，“如果她的工作地点在这里，为什么会选择去动负二十层的电脑，那里面也会存有相关的实验数据？”

“据我所知，不会，”韩非说，“不过就像盗跖刚才说的，这十几层里的计算机全部被格式化过，所以我当时倒是并不怎么担心数据失窃的事。”

卫庄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星魂不知道这点的概率又有多少？”

“老实说，非常小，”韩非微蹙起眉，“我怀疑大秦集团这次派出的小队除了他与那位狙击手，还会有相关的计算机专家。”

“何以见得？”

韩非抬眼看向他：“你不好奇公司计算机在病毒爆发后被人重新格式化的事？”

“刚才盗跖提起，你明显十分抗拒回答，”卫庄挑眉，“我有必要做无用功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韩非偏头朝他一笑，“或许你比较特殊呢？”

卫庄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么你的答案呢？”

“答案就是我记不起来了。”韩非说，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却没说什么，一段时间接触下来，他认为韩非不会选择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因为没有必要——关于病毒爆发前后几日的情形，就在场几人的身份，只要韩非不想提就没有人能强逼他开口。

“咦，”盗跖颇具特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滩水？”

高渐离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那上面干燥得很，根本不像渗水的样子，迟疑着说：“难道是公司的消防喷淋坏了？”

端木蓉越过他的肩头，仔细地朝地上那滩液体望去，秀长的眉毛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我觉得这不太像是积水，倒不如说，像是某种腹足纲生物爬行时留下的粘液。”

“腹足纲？”盗跖眨眨眼睛看向她。

“就是蜗牛一类的软体动物，”韩非走上前，看到不远处那滩几近透明的液体一路向前延伸，一时间竟望不到尽头，“它们的腹部长有肉足，爬行中能够分泌粘液，从而隔离了腹部肌肉与地表的接触，达到保护机体的目的。”

盗跖听了半天，就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你是说这玩意就是只巨型蜗牛？”他回头看了眼地上的液体，表情登时有点一言难尽，“那体积得有多大？贵公司还有这种收集珍奇物种的爱好？”

“也不一定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动物，”高渐离看了他一眼，“T病毒的宿主远不只有人类，来时的路上我们除了遇上丧尸犬，不是还见过变异后的乌鸦、老鼠等等吗？”

他的话音未落，墙角中央空调风口处的扇叶正好随着室温变化轻轻摆动了一下，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端木蓉愣了一下，喃喃说：“这好像是......”

这时，一阵窸窣的声响自后方传来，卫庄几乎在同一时间反手朝声源处放了一枪，却没有听到子弹击中物体的声音，他绷着神经转过身去，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

只见足有一人高的铝合金置物架上方探出了一个东西。

这场景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呈现在卫庄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生物”，比起盗跖刚才口中“蜗牛”，或许用水母来形容它会更为恰当。

它的身躯近乎是流动的，透过半透明的体表，能清晰地看到它内部的组织——那里头既没有骨头，也没有血肉，空空如也地仿佛仅剩一层果冻状的胶层。

“砰”一声，高渐离开枪瞄准了它露在置物架外的那一部分躯体，然而就跟卫庄刚才开的那枪一样，高速的子弹没入其中，就像是陷进了一块巨型的橡皮泥，透明的胶层撕裂后飞快地重新聚拢，完好如初地甚至到不到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