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哭麟阁(上)

(上)

二月初十这天,韩非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这辈子不行,下辈子大抵也不行。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冬日的天空总像是格外地低,阴沉沉地压向大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在寂静的街道上弥漫开来,贴着都城四通八达的马道蜿蜒游走,和刺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竟分不出究竟哪一者才更令人刻骨铭心。

一缕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残破不堪的城门上,照亮了黯淡的底漆上瓢泼般的血迹。被火攻后的城墙上焦黑一片,自大开的城门以东二十里,都城的主道上密密麻麻全是歪斜的尸体,初时多是身着战甲的将士们,再往里,披坚执锐的身影逐渐不再,错落的巷口堆叠的,尽是城中老少妇孺们的僵躯。

城墙上,韩非是被一阵哄乱的耳鸣声唤醒的,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一阵腥甜味倏而涌上了喉口,韩非低下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竟咯出了一手腥浓的血水。

他盯了掌心殷红的鲜血片刻,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费力挪开了压在身上的几具尸体,手指扣进城墙上乌黑的砖缝里,挣扎着站了起来。

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身畔的大旗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嘎吱”一声自城头跌落下去,扬起一地浮灰。放眼望去,王城内四处都是尸体,掩盖了青石板铺就的主道,各色的军旗混杂在一起,被血水浸染得几乎辨不出原来的国号。

韩非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从这里看出去,只能遥遥望见皇宫的一角,琉璃瓦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在日光的映照下仿佛铺了一层稀薄的金粉,与眼前横尸遍地的王都交汇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梦。

然而这个金碧辉煌的梦境,究竟又能支承到何时呢?

韩非狠狠一咬牙,拖着中箭的左腿下了城墙,焦黑的砖墙下遍地都是尸骸,突然间,前方驿站的拐角处,一个人影映入了他的视线。

来人像是受了重伤,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一把被鲜血染透的长剑拖在身后,所过之处拉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线。

隔着一条街道,两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刹,卫庄强撑着的那一点精气神好似终于到了尽头,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朝前栽了下去。

“哐当”一声清响,曳在他身后的长剑失了支承,应声砸在了地上。

韩非的脑海中“嗡”的一声,一瞬间竟像是空白一片。他屏着呼吸赶了过去,大腿外侧的伤口受了牵动,涓涓的鲜血顺着锦袍不住下淌,可他却像了无所觉似的,拖着一条没法施力的左腿小跑着,跪下来一把拥住了倒在地上的男人。

卫庄的手指动了动,想要伸手去够身边的鲨齿剑,他大约是失血过多,整个人冷得厉害,掌心冰凉一片。韩非半抱着卫庄,将他扶起身来,一边侧身拉过了鲨齿,想将剑柄重新还到他的手里,却见卫庄摇了摇头,双唇动了动,最后凝成了一个无声的笑。

韩非的心脏跳得像是快要冲破胸腔,他握着卫庄发冷的右手,一时间,竟觉得手足无措。他上一次这样打心底里的无力,还是近二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里,来自异族的母妃因病去世,偌大的寝殿里空空荡荡,像是无声地昭示着从此这皇宫中,他再也无人可依。

卫庄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去摸韩非沾了血点的侧脸,笑着说:“你这算是什么表情?”

韩非抓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缓了缓才说:“你答应了要帮我夺得皇位......现在难道准备食言了吗?”

“皇位......”卫庄略抬起头,朝王宫的方向望去,这个角度却只能看到街道上无数横列的死尸,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羌族的主力军都已经朝王宫的方向去了,”他握着韩非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处微微有些发白,“你不用管我,现在骑马北上,朝邺城的方向的去,途径......”

韩非伸手按住了他的唇,咬牙说:“我哪也不去。”

卫庄看着他,像是想说点什么,却止住了,最后喃喃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

“我记得,”韩非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我当然记得,那是在东宫内的学堂,当时你父亲,卫大将军在边关立功击退了羌族进攻,父皇大喜,当庭赐你进宫入读。”

韩非看着卫庄的眼睛,那对昔日里清明的眸子已经渐渐变得涣散,他深吸了一口气,近乎失声道:“当时我从异族远嫁而来的母妃刚刚去世,学堂里的皇兄们知我不受父王待见,爱在先生来前,把我昨日的功课丢进院内的池塘里。那日早上你刚来学堂,就替我解了围,我......”

他的话说到最后,竟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我从此总爱黏着你......亦步亦趋地喊你卫庄兄。”

卫庄有些失神地看着他,话音低得已如同自言自语:“你从前......一心想要皇位,如今王都城破,羌人逼宫,宫内那点御兵难成气候,我在渭水沿岸还布了千余精锐,何况邺城的长吏素来与你交好,如今定愿助你一臂之力......你如今又为何......”

韩非一手撑着卫庄的后背,将他搂在怀中,卫庄的后背上也有大小数道伤痕,血水将他身上的黑衫浸透了,一伸手就是满手的血迹。

“我从前想要......那是不懂事,”韩非垂着眼帘,低声说,“再年轻几岁的时候,我看到满朝乌烟瘴气,宦官当道,党系相争,便总觉得是我父皇昏聩无能,整日想着若他日我取而代之,定能澄清玉宇,一扫这满朝贪官污吏。”

卫庄吃力地抬起眼:“那后来呢?”

“后来......”韩非顿了顿,“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朝堂、江山如今这幅千疮百孔的模样,并不仅因为我父皇软弱碌碌,更因为前朝皇帝热衷南征北伐,国库亏空无以为继,而朝中党系纷争不断,官僚体系拥胀不堪,各大家族内利益盘根错杂,又多与民间商贾暗中勾结,加上这些年里南方在灾荒连年,疫病频发......”

“这些日子来,我时常在想,倘若我与父皇易而处之,不见得就能比他做得更好,不过是日夜殚精竭虑,拿着那点亏空的国库摘东墙补西墙,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说到底,这个国家若想中兴,或许还得有人将这王都内的一切一举推翻后,再重头建起......但那却不会是冠了韩姓的我。”

他把头抵在卫庄的肩上,微微耸动了一下:“从今往后......这天下江山,怕是要改姓了。”

卫庄的眼皮越来越沉,像是随时都要阖上,“我来时沿着渭水西下,在秦岭山下途径了一整片繁茂的桃林,只是现在还是冬天......”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要消散在风里,韩非又靠近了一点,几乎与卫庄额头相抵,他的嘴唇喏嚅了一下,颤声说:“马上就要开春了,到时候......”

卫庄的唇角掀动了一下,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时江畔漫野桃花猎猎的景致一定很美。可惜......我没法陪你过去。”

韩非抱着他,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然而眼角干干涩涩,竟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阿非......”卫庄低低地唤了一声,视野渐黯下去,变得漆黑一片,“我大概是要食言了......抱歉。”

凛冽的北风里除了血水的气息,还弥漫着一股奇异焦味,韩非抬起头,看见远处有滚滚黑烟骤起,随风越过重重楼宇,飘摇着在天空铺开了一层灰色的雾。

那是皇城的方向。

韩非怔怔地望着当空升腾的浓烟,怀中人的身体已经彻底冷了下去,连一丝残存的温度也未曾留下。

一片呛人的烟火味中,他垂下了眼帘,目光落在身畔横斜的鲨齿剑上,那上面的鲜血已经干了,变成了一种醒目的黑色,掩盖了剑身上繁复的暗纹。

他盯着长剑上斑斑的血迹的片刻,忽而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啪”一声,绢丝屏风后的红烛跃动了一下,发出一阵叹息般的轻响,韩非猛然睁开眼睛,瞬间惊醒了过来。

清冷的月光透过一侧的棂花窗框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了一片薄薄的寒霜。韩非长吁出一口气,身上的寝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了,剧烈的心跳还没有平息,韩非缓缓坐起身,看着身上织纹精致的锦被好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原来那些故国旧地的风风雨雨,情仇爱恨,在一夜之间竟统统都化作了往事,如烟似雾,被风轻轻一吹,就消弭地无影无踪。

他侧过头,看着花架上那盆笼着月华的水仙,目光却没有凝在绽开的花儿上,像是透过它,望向某什么遥远的地方。

数月前的某日清晨,他听到一阵哭声,忽远忽近,缥缈地像是梦中。恍惚中,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乌压压的人群跪在榻前,不知道是谁率先抬起头来,惊呼了一声“皇上”。

那之后,他花了月余的时日熟悉此处的一切,才知道自当日长安大火,城破民亡,弹指间竟已三百年匆匆而去,中原大地在无数次分分合合后重新一统。没有了连绵的战火,无休的权力割据,这竟是一个罕见的太平年间。

国泰民安,曾是他多少年来所奢望而不得的,然而......这里到底不是他的国,自然了,也不会有他的家。

韩非伸手按了按额角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清楚自己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假借了他人之躯,有朝一日,他这个死而无依的孤魂野鬼,自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的。

他摇了摇头,起身更了衣,朝殿外走去。

朗夜无云,月下的庭院内寂无人声,韩非穿过了此间回转的长廊,在池边一株盛放的梅树前停驻了脚步。

鹅黄的花瓣随着夜风在半空悠悠旋转,继而悄然落地,带起一阵沁人的幽香。月光如流水般于花园内层叠的假山上流动,突然间,那上面像是有个黑影倏而一闪,没入了假山的阴影之中。

韩非心中略微一动,摆手屏退了宫人,秉着烛台绕过假山的瞬间,一阵微风忽而刮起,掠过回环的奇石假山,熄灭了他手中摇曳的烛火。

只见石径的尽头的梅树下,隐隐约约立了一个颀长的背影。

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颗心毫无征兆地狂跳了起来。一瞬间,往昔的记忆好似涛涛潮水,汹涌澎湃地朝他袭来,从城头望去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死尸,倒下的军旗,滚滚升腾的浓烟......以及,怀中人渐渐冷去的身体。

韩非也说不清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这好像是自他来到这个亦真亦幻的王朝后,第一次抓到了一点名为“真实”的影子。

那样苦涩,却又那样甘甜。

他眨了一下干涩的双目,一步步走上前去,对方此刻如有所感般转过了身,韩非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缓缓道出一句:“这位兄台,不知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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