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哭麟阁(下)

(下)

立春刚过,枝稍的积雪还未消融,湖面上笼了一层濛濛的雾气,影影绰绰,映出檐上皑皑白雪的倒影。

湖心的小岛中央是一棵盛放的晚梅,花开猎猎,漫枝的芳菲低垂下来,与树下乳色的绢丝屏风两相映衬,绚烂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韩非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对面的位置还空着,一片殷红的梅瓣在空中打了旋,幽幽地落到了桌前新烫的清酒上。

他垂眼看着面前的空杯,听到前方一阵隐约的脚步声起,一抬眼,看见一个银发的青年正沿着曲折的小径朝这头走来,左手拽着一个被扯了面罩黑衣人,像是已经断了气,颈间不住有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醒目的红痕。

相隔几步远的时候,卫庄将手上的尸体朝他面前一扔:“第三个。”

韩非的眉梢动了一下,看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黑衣人:“死了?”

“他的牙齿里藏了毒药,”卫庄一甩剑上的血珠,沾着白雪的草地上霎时溅起飞红一片,“在我逼供之前就服毒自尽了。”

“既然如此,你还把他带来做什么,不觉得煞风景吗?”韩非笑了笑,斟满了桌上了的两只瓷盏,示意卫庄坐下,“这是河中新贡的桑落酒,味道不错,尝尝?”

卫庄看了盛满清酒的白瓷杯片刻,顺势收了手中剑:“我过来,是向你告辞的。”他顿了顿,“当初我允诺替你除掉三个异党刺客,如今约期已满,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韩非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瓷盏,却没有直接回答:“你离开这里之后,是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你似乎已经问过不止一遍了,”卫庄蹙了一下眉头,“我说了,我要去东海。”

“东海和这儿可不近,又隔了重重山岳,”韩非将酒盏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说,“马上就要开春了,等雪融以后再动身,路会好走许多,你看如何呢?”

“或许,不过我只是来告知你这件事,而不是寻求建议,”卫庄抱剑看着他,目光沉了沉,“还是说,你打算违约了?”

韩非看着他的眼睛,嘴角略微牵动了一下,像是要扯出一个笑,但是没能成功,沉默了片刻后忽而一摆手,屏风后轻柔的琴声倏而止住了,唯余一丝尾音颤动着,消散在空气里。

三个月前,宫中早梅刚刚绽开的时候,他在寝殿后花园的假山群里遇见了潜入宫中的卫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的心中是怀揣了希冀的——假若.....卫庄也像他一样,机缘巧合下来到了这个王朝,是不是他们可以在这里弥补前世那些未尽的遗憾?

可惜,事实并没能如他所愿。

几次三番或明或暗的试探下来,他心中早已清楚,纵使拥有相同的面容,相同的个性,甚至......不经意间如出一辙的小习惯,可眼前的银发男人终究不是他前世的将军,不是那个能让他跟在身后,调侃耍赖叫一声“卫庄兄”的人了。

这一点,他与眼前人第一次对视的时候,心中就已隐隐知晓,只不过自欺欺人,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韩非移开了视线,继而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那具刺客的尸体,迈步朝西宫的方向走去:“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

两人穿过御花园内曲折的廊桥,一路无话,唯见皎洁的月光映在一旁的湖水里,像是一块无暇的美玉。及至西宫内的一处并不起眼的偏殿,韩非挥退了殿前的守卫与宫人,与卫庄前后步入了殿内。

“这里是存放各地纳贡的库房,当然了,只是其中的一处,”韩非在立柱前站定了,目光掠过室内大大小小近百只宝箱,“你自称夜潜宫中只为寻一物,我答应若你替我除去三名刺客,就为你一点迷津。如今东西就在这里,你且自便吧。”

说罢,便兀自转身踱至了窗前,抬头望向了天边一弯低悬的皓月。卫庄看着他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又不知究竟能说些什么。

室内所有的木箱都紧闭着,卫庄漫不经心地抬眼一扫,突然间,目光竟不由自主地被东面的书架上一个狭长的匣子所吸引了。

他缓缓走上前,将匣子上方堆叠的几个锦盒逐一取下,继而轻轻打开了盖子,匣中收的一柄形状奇异的长剑,剑柄外展,一侧的剑刃上利齿齐布,看剑身上的暗纹,不太像是当朝惯见的款式。

他小心地将其取出,锋利的剑刃上有流光一闪而逝,长剑随着他手势于半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长弧,卫庄的眼皮轻跳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无端得觉得这柄剑分外的熟悉,就像是......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

“这柄剑,是数百年前徐家一代名匠所铸,”韩非不知何时转过身,目光凝在剑底的铭文上,“我......是有人在前朝的一处古战场上寻来,发现时剑鞘早已腐朽,一触及碎,剑柄上的宝石亦不知流落何方,意外的是剑身只是稍加清理,就已雪亮如初。”

他的话说到这里,忽而沉默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据说,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当时一位年轻的将军,姓名却已不可考,如今交由你手,想来也该是缘分。”

卫庄的心中动了一下,这些陈年旧事他本没什么了解的兴趣,可这一回听了韩非轻描淡写的几句,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韩非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满堂的烛火映在他的眸子里,忽明忽灭,像是转瞬即逝的石中火:“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便走吧。此去东海山高路远,你也多保重。”

他说完,再不看卫庄,抬腿朝殿外走去。卫庄把剑握在手里,跟上了他的步子,迈步殿门,转头却见韩非于门前步余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恰被横梁的阴影挡住,面色看不分明。

卫庄愣了一下:“你——”

韩非转过身,背对着他:“你我既已两不相欠,你还呆在这宫中做什么?”

卫庄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影,忽而问:“你之前让我开春后再动身,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吗?”

韩非垂眼看着桌前那个空了的剑匣,忽而想,今天就是二月初十了,这是上一世卫庄的忌日,也是他自己的忌日。

当时,在他与卫庄相遇的次日一早,韩非便暗中派人在行宫边的江畔上移栽了大片的桃林,论原因,无非是期待着来年开春,桃花盛开的时节,他能和知心人一道前去江岸赏花,若能如此......也算是续上了前一世他与卫庄成了空的约定。

这时,卫庄突然将剑往腰间一别,迈步朝韩非走去:“你要是......”

韩非垂在广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了,放声道:“你要是再往前一步,跨过这道门槛,我就当你后悔了。”

卫庄的瞳仁微微缩了一下,没有出声。韩非一咬牙,像是恨极,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要是你后悔了......我就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从此往后,你冬日就要陪我观雪赏梅,入春就要陪我踏青寻芳,夏至要与我泛舟听雨,秋后要同我登高品蟹,时时如此,岁岁如此——”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毕竟我韩非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他的嗓音已有些哑了,指甲深嵌入肉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怎么样,你可想好了?”

“那么,”卫庄的嘴唇掀动了一下,“你也多加保重。”

一阵凛冽的夜风倏而鼓起,天边的层云飞快地流动起来,遮住了中天一弯上弦月,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经掠出去丈余,身影没入在重重宫墙,与漫天夜色消融在了一起。

韩非呆呆地看着脚下地砖的缝隙,上一刻,那个位置曾有一道斜长的影子。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倏而涌了上来,韩非脚下一软,颓然地跪倒在了地上,他捂着嘴轻咳了一阵,一道细细的血丝顺着嘴角淌落下来,凝在他白皙的下颚上,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韩非盯了指尖那点近乎发黑的血色片刻,忽而自嘲地笑了一下——别说他方才提的什么“年年岁岁”,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能否活过今年的开春,亲眼看一看那岷江边上盛放的桃花。

不过这也没什么,韩非心想,毕竟他本就是一个寄人之躯的孤魂野鬼,按说该夹着尾巴,躲在哪处荒山野岭,阳气稀薄的地方苟延残喘。如今却终日待在这人气鼎盛的宫中,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何况,这世上唯一能令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已经走了,连句像样的告别也没有留下。

韩非抹去了唇角那条血丝,扶着立柱缓缓站起来,走出了这间偏殿。

流云蔽月,一片黑暗中,卫庄悄然从樟树梢头走出,动作轻盈地了无声息,连叶间一点残留的积雪也没有惊动。

他无声地立于枝稍的阴影里,看着韩非缓缓走出偏殿,有宫人当即赶上来,在前方为他掌灯,众人沿着主道一路往东,像是朝书房的方向去了。

卫庄凝视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缓缓地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他确实想要留下来,毕竟.....韩非的时日无多了,他一直都清楚。

近百日的朝昔相处里,韩非就像是一盏幽幽的烛灯,火光或许不那么耀眼,但温暖的灯光随着时间的推移点点晕开,如今蓦然回首,竟已然照亮了他心中原本漆黑一片的囹圄。

纵然,他明知道许多时候,韩非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他,寻找其他什么人的影子。

远处一行人的身影已经再也看不见了,卫庄静静地遥望着寂静无声的重重宫宇,继而脚下一踏,墨色的衣摆瞬间在夜风中掀开了一道飘飞的弧线,他强迫自己不再回头看向身后的王宫,身形轻掠出去,却不是去向他口中的东海——

按照宫外神医的嘱托,但愿在昆仑,能找到最后缺失的一味药材。

(番外:历历青天)

卫庄走进书房的时候,殿内的宫人都已无声地退了下去,屏风后的暖炉里炭火烧得正盛,间或发出一丝火星跃起时细微的声响。

韩非正于案前看一份折子,帝冕上的珠帘轻垂下来,在他的唇间投下了一道淡淡的疏影。卫庄在于韩非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了,他刚从北关返回京城,进宫匆忙,身上着的轻裘还没来得及换下,此刻后背上几乎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看着韩非龙袍下露出的那一段清瘦的手腕,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韩非自幼体寒,每每入冬总是手脚冰冷,恨不得再上前一步,将那只略微有些发白的手捂在掌心里。

就在这时,韩非忽而抬起头,正对上卫庄的眼睛,他有双标致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下弯,流出一片潋滟的碎光,然而此刻,这对熟悉的双眸里空空荡荡,仿佛只剩下冷。

他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像是说了句什么,卫庄没有听清,殿内的炭火烧得正旺,他却无端感觉到冷。他看着韩非冰冷的眼神,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倏地惊醒了。

室内漆黑一片,连一丝半点的月光也没有,他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有冷汗顺着额角滚落,粘在他长而密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野。

韩非被他的动作惊动,撑开困顿的眼皮,睡眼惺忪地拥住了他:“怎么了?”

黑暗中,卫庄摇摇头,重新躺了下来,伸手掖了掖韩非那侧的被角。韩非眨了眨眼:“你最近总是做梦,是因为今年羌人没有来朝进贡的事?”

“朝中对此已经流言四起,不知道陛下心里究竟作何想,”他顿了一下,缓缓伸出手,覆上了韩非的侧脸,倏而笑了一下,“但是我们做臣子的,最不该的就是妄揣圣心,是不是?”

韩非笑着摇了摇头,回握住了他的手,卫庄的掌心有一层因练剑而摩成的厚茧,摸起来的触感独特:“父皇他......有时我真是不知道他究竟是觉得时机未到,还是根本就不愿出手,所幸过一日算一日。下午他召太子和其余几位皇兄入宫,却决口不提西边羌族和北部蛮人的事,只说今年宫中的元宵宴要大加操办——”

他说着,不由又叹了口气:“我去时给魏公公备了份薄礼,他大约也是真的不知道,只说父皇最近终日与几个道士呆在一起,又似乎准备在元宵那日赴祭坛举行大典,大赦天下。”

卫庄静静地看着他,韩非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地亮,让人想到湖中一抔澄澈的月色。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念头自他心中一闪而过,或许......他心里并不希望韩非得到王位,又或者,他希望这场漫长的权力之争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样一来,他和韩非就永远是最亲密的战友,最知心的朋友、爱人,而不会有朝一日,变成梦里那样冷漠无言的君臣。

卫庄握着韩非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这个想法毫无道理,无异于痴人说梦,毕竟权力的漩涡中从来只有生于死两个选项,哪来的两全其美?他并不介意终年待在北地,镇守寒冷而贫瘠的边关,他只是不想要......一年一度回朝觐见的时候,只能远远地隔着大殿,偷偷看一眼冕旒低垂的彩珠下,那张他朝思墓想的脸。

“咔嚓”一声响,身侧的松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飞扬的雪沫。

卫庄猛然睁开眼,怔怔地望着满目的白雪失神了片刻,直到左肋上的伤口牵扯了一下,带起一阵刺骨的疼痛,他才恍然回神,想起这已经是他离开昆仑山脉后的第二天了。

再往前几十里就是梁州,若是连夜骑马赶路,不出四日即可抵达王都,他垂下眼,肋骨下方的伤口已经基本止血了,只留下长衫襟侧一片骇人的殷红。卫庄看着剑身上滴答下渗的血迹片刻,伸手探入了衣内,摸到了一个用油纸裹起的小包,略微定了定神。

晨光透过木林透下来,仿佛在雪地上铺上了一层细碎的金粉,卫庄撑着长剑支起身,忽而间又想起了那个奇异的梦境。

奇怪,他把剑收入鞘中,足下一点,飞升掠过茂密的松林,那明明只是一个乱梦,可他心头却忽而升起了某种难言的怆然,呛得他几近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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