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
卫庄的身影掠过碧瓦飞檐的时候,王府的晚宴方进尾声,一阵微风拂动池畔的柳梢,扬起纷纷扬扬漫眼的飞絮。他墨色的袍摆随着下跃的动作扬起,荡开一阵飘逸的长弧,颀长的身形一刹间似是骤然缩小了,化作一个模糊的轮廓。
中天的浮云流动起来,随着晚风徐徐散开,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无声地照拂下来,在碧瓦上浸开了一层粼粼的水光,却再不见方才檐上人的踪影。
宾客们陆续退场,院中的人声渐歇,屏风后幽幽的弦乐之声愈发清晰了起来。寝殿西面的回廊上空无一人,唯余斑驳的竹影在地板上幽幽摇曳,只听那乐声凄凄迷迷,曲调转折间将断未断,像是吊着一口鬼气。
卫庄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缓缓从桂树的背面走出,不知道韩非究竟哪里来的毛病,在满座上宾的晚宴上命人奏这种招魂一样的曲子。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自遥远的正殿而起,顺着主道渐渐靠近,沿途的灯火次第亮起,就像是日暮时分,银汉上渐次升起的明星。
与脚步声相伴而来的,还有隐约的人声,话音很低,只一二句,便再也听不见了。卫庄注视着红烛燃起的方向,忽而掐指一诀,无声无息地穿墙步入了房中。
以燧石燃起后,灯台上的火苗倏地跃动了一下,暖黄色的火舌舞动着,顷刻照亮了这一方厢室。侍女秉着红烛,正想迈步往里点起里间的仙鹤烛台,却被人出声止住了。
韩非摆了摆手,示意一干随从退下,却没有急着进入,盯了红烛上滚落的烛泪片刻,这才缓缓踱步迈过门槛。饶是精心保养,六折的绢丝屏风还是不知何时蛀了一角,乳色的丝面在烛光下映出了一片模糊的影子,是他的,却又不是他的。
两道身影分离的一瞬间,韩非忽而一笑,负起手说:“是在下无礼,唐突了哪位佳人?”
卫庄被人当场说破,面上却也没什么波澜,自若地从寒梅屏风后转出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需要想吗?”韩非看着他,想也不想地说,“你我心有灵犀,自当一点就通。”
卫庄了解此人的秉性,淡淡地扫了韩非一眼,便在一旁的茶几前兀自坐了下来。韩非的眉梢挑动了一下,随口嘟哝了一句:“这好歹是我的宅邸。”
“今天的晚宴,似乎不太寻常?”卫庄给自己倒了杯水,头也不抬地问。
听他这话,韩非略正色下来,整了整衣袖坐到了茶几的另一侧:“今日宴上有贵客来访,自当与平日不同。”
卫庄一掀眼皮:“哦?”
韩非伸手拿过了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郑大人平民出生,在朝中无亲无故,年纪轻轻却已官及三品,你说是不是前途无量?”
卫庄嗤了一声:“是吗。”
韩非抬眼看向他:“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只是觉得奇怪,”卫庄说,“你一个王爷,居然要对一个颐指气使的文官笑脸相向。”
“与人为善,这不好吗?”韩非问。
卫庄瞥了他一眼,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瓷杯:“你这么说,那我们今夜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韩非一耸肩:“若是普通朝臣,无论品级我自有拒见的自由,但是这位年轻郑大人今夜造访,代表的却不是其本人——”
卫庄挑眉:“难道他是被逼的?”
“要我说今夜古怪的人该是你,卫庄兄,”韩非略皱了一下眉,还是说,“我皇兄为人谨慎,平日里但凡要职非亲信不用,多年来郑大人受其一手提拔,皇上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今夜王府的家宴贸然造访,还能是谁人的意思?”
卫庄注视了杯中的清茶片刻:“你前些日子不声不响去了吴会,最后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对此,看来有些人是夜不能寐啊。”
“我在这里无聊地紧,又恰逢暑期将至,别宫内莲花初绽,”韩非说,“如此良辰好景,我过去散心小住几日,岂非理所当然?”
“在朝堂上讲过一次的话,”卫庄说,“不用对我说第二次。”
韩非盯了他片刻,忽而说:“平日里,可不见你这般关心宫里这点琐事。”
“琐事,”卫庄将茶盏搁在一边,“我还是第一次从凡人口里听到这句话,稀奇。”
“在下不才,可代表不了什么苍生,”韩非目光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一直很想知道,你作为一个妖,来凡间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在哪里,”卫庄说,“都不外乎是修行。”
“修行,”韩非重复了一遍,像是将这个词含在嘴里,细细咂摸品味了半晌,才缓缓道,“既是妖,自需修行,可这之后呢,千百年后若你位列仙班,那时候还会再回凡间吗?”
卫庄抬眼看向韩非,不咸不淡地说:“你可知百岁之后,你已经身处何方了?”
“这个自然,其实无需百年,”韩非注视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只是届时在下坟头草究竟新长了几尺,还有劳卫庄兄为我丈量一二了。”
卫庄收回了视线:“我没那个闲心。”
“真不可爱,”韩非叹了口气,替卫庄新添了一盏茶,“这么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头一回见面时,你对我龇牙咧嘴的样子。”
卫庄执杯的动作一顿,竟莫名地一阵恍惚。他也说不清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只是一瞬间,就像是时光回溯,回到了那个大雪飘飞的冬夜里,他在偏殿的隔间里,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抽泣。
隔着一扇半掩的房门,他得以看清躲在案桌下的是一个年幼的男孩,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胸膛起伏着,似是想要竭力压制,周身却依旧轻轻颤抖。
既然想要哭泣,又为何强迫自己克制?
彼时他方满百岁,修为尚浅,由着族中长辈之命来到人间历练,离开这处王宫后陆续见闻了许许多多的人与事,才知道隐匿心事,除了欺瞒,更像是凡人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然而,既然想要藏匿,又什么要将房门虚掩着,漏出一丝细细的碎光呢?
这一点,直到多年以后,他兜兜转转重返当年的那处王宫,看见昔日轻歌曼舞的盛景不再,朱墙碧瓦化作一堆断壁残垣,才蓦然了悟——
或许,那份心情该叫做期待。就像是当年那个藏在桌下抹泪的男孩,是否也曾在心中偷偷期许,期许他的父王能从百忙中抽出身来,推开那扇从未阖上的房门,俯下身来摸一摸他的脑袋呢?
“卫庄兄?”韩非唤了一声。
卫庄倏而回神,一抬头,看见了那双和当年的小男孩一样状若桃花的眼睛。他的心中略微动了一下,那个时代,就竟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为何他每每回想,却恍惚觉得此情此情犹如昨日?
韩非看着他,觉得卫庄的失神有些不寻常,想了想却还是作罢,眼角一弯,揶揄道:“万物自有其天命,我不过实话实说。你身为修行者,竟也在意这些?”
卫庄一口饮尽了杯中茶,将瓷杯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你头次见到我,是在一个冬天。”
“就在去年元宵,”韩非看了眼桌上空了的茶杯,佯叹说,“这上好的紫岩茶,就是宫里也紧俏得很,可经不起你这样的喝法。”
卫庄斜他一眼,韩非无辜似的一眨眼,似是追忆了片刻,又笑着说:“那个冬天像是格外冷些,清早我打开窗的时候,见你跃上来,身上薄薄一层糖霜似的白雪,还以为是哪只吃不饱的小狐狸胆大包天,偷偷溜进府里找吃的。”
“寻常狐狸不会出现在金陵城里。”卫庄说。
“这话可不好说,”韩非眯了眯眼,惬意地抿了口茶,清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金陵并非王都,权贵却不见少,城中公子们都好狩猎,如若打回什么,养在自家院里也未可知。你说呢,卫庄兄?”
“从别家院里逃出来,”卫庄不紧不慢地说,“转头跑来你家院子?”
韩非大言不惭:“这说明我这头风水好,地灵人杰。你看,这不是连你......”
他说着,还不忘朝对方挤挤眼,却卫庄沉默了片刻,忽而说:“很久以前,我拜入师门的时候,师父曾问我因何修行。”
韩非一愣,没想到卫庄会提起这个:“那你怎么答呢?”
卫庄:“我当时说,只为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还真是你的风格,”韩非略微坐正了几分,“所以你现在不那样认为?”
卫庄坦然道:“或许,我当初就不见得说了真话。”
韩非静候了片刻,却不等对方的下文,但这在他与卫庄的对话中是时常有的,便自若道:“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你们在山中修行千百年,最后却依旧要到凡间‘历练’一遭,好像这才算是功德圆满似的,就不能直接飞仙吗?”
卫庄缓缓地说:“求仙论道,皆因天意。”
韩非:“老实说,这似乎不像你会说的话。”
“确实不是我说的话,”卫庄说,“这是我拜师时师父给我的赠言。”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韩非说,“求道者皆如此吗?”
“对天意,”卫庄转向他,“你怎么看?”
“你是在说,”韩非把弄着手里的杯子,“商周时,妖妃妲己承天意祸乱朝纲的故事吗?”
卫庄:“你觉得真有此事?”
韩非一笑:“有你在我面前,许多事情不得不信,不是吗?”
卫庄想了想:“凡人与妖族接触甚少,但不知道的事,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
韩非一手托着下颚,指尖在半空中虚划了一横:“可我瞧,你对我们这群‘凡人’倒是相当了解。”
“曾经,我在人间有个朋友,”卫庄说,“因为他的缘故,对这里多少有些了解。”
韩非打趣说:“看不出来,你还有朋友。”
卫庄没搭理他的调侃,韩非想了想,问:“所以你那朋友,当是个凡人?”
“凡人,”卫庄顿了一下,继而点头道,“不错,所以他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好一会,韩非才缓缓道:“年少时,我总觉得天命是个借口,可这些年一路走来,才惊觉原来许多东西,竟都像是命中注定。”
他难得地踌躇了一下,才把话继续说下去:“就像是,你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却依旧逃不开那些人,那些事,或许,这就是你口中的天意如此罢。”
卫庄看着韩非的眼睛,眼前倏而闪过了当年那个男孩蹲下身来,为他打开用力推开厚重房门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两者的身影像是倏而重合在了一起。
天意么。
他想着,轻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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