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幽骨】
日落时分,褪了色的夕阳堪堪挂在西侧的群山上,晚霞的余晖变得黯淡,由血红转为了一种奇异的紫色,轻柔地为连绵的山脊镀上了一层金辉。
卫庄顺着雨后泥泞的小路走进村庄,离别多时,山中的一切却依旧如此熟悉,仿佛这些年里一尘未变。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次,每个清晨或是日落,他都会沿着这条泥路前往邻村的私塾,再同韩非一道回到这里。
不时有还未束发的小童欢笑着跑过田间,与他擦身而过,卫庄翻过小丘,目光落在村口第二间不起眼的矮房上。屋子大约是新造的,土坯的颜色和左右两边的民房有所不同,但是中规中矩,并不显丝毫的突兀。
他迟疑了片刻,来到矮房的门前,院落本身不大,里头整齐地种了一排排郁郁的青菜,仅留出一条不足尺宽的小径,蜿蜒着通向屋内。
这时,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响起,卫庄倏而侧头,看见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男人朝这头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像是刚刚结束了一整天的农活。
两人视线相交,男人挑眉打量了他片刻,率先开口问:“先生不是本地人,莫非是来这里找人?”
卫庄想了想:“之前这里的房子,似乎是重建了?”
男人看了眼他说的那栋平房,把锄头朝地上一放:“可不是吗?”
“那么先前这里的户主呢?”卫庄问。
男人:“你是说这里曾经的教书先生?”
“不错,”卫庄说,“他姓韩,你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男人看了他片刻,忽而说:“说来奇怪,按说先生你不是这里人,可我看着却总觉得眼熟地很,”他说着,叹了口气,“先前住在这里的先生,是这一带唯一的教书先生,远近闻名。我当年家境尚可时,也去他那念过一两年的书,姑且算是识了几个大字。”
卫庄:“那后来呢?”
“后来,”男人顿了顿,“那先生几年前生了场大病,没几天的功夫,就不治而亡了。”他垂下眼,“你是他的朋友?节哀。”
卫庄滞了滞,半晌,才突然没闹没脑地问了一句:“如今,可是什么年间了?”
男人愣了一下,旋即答:“已是永和十一年了。”
“永和十一年,”卫庄喃喃说,倏而又抬起眼,“若他是死在这里......兄台你可知他的家墓?”
“都是一个村里,这个自然,” 男人一点头,“乘着眼下天还没黑,我带你过去?”
两人顺着田埂一路向北,翻过几岭不高的土坡,来到周幕山南脚的一处矮坡,望眼望去,那上边星星零零错布了十数座造型粗陋的土坟。
男人为他指明了方位,继而拱手道了告辞,卫庄拾级而上,来到了西南角的一处坟头,见到前面的石碑的右侧镌刻了一道生卒年月,生辰一项只到年份,碑上的字迹不算多么秀美,但是工工整整。
落日渐渐沉入了群山之下,暮色自天边弥漫开来,绕过树梢,沉沉地压向这处荒芜的山坡。一点黯紫色的残晖透过光秃的枝丫洒落下来,勾勒出了墓碑凹陷了一角的轮廓。
卫庄在坟前呆立了片刻,忽而抬起手,缓缓抚过发灰的碑壁,那上面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尘灰,他却毫不在意,指腹轻擦过墓主人的姓名时,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山麓中一片安静,像是连不时掠过的晚风也一并停了,他垂着眼,看着墓碑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按在碑上的五指倏而收拢,一道金光倏而自他的指尖迸发而出,初时只是幽幽的一点,下一刻,只听轰隆地一阵响,整片山坡突然震颤了起来。
无数枯叶与尘土一道簌簌地自头顶落下,脚下的碎石颤动着,在土丘上跃起复又落下,不知从何处起的劲风倏而鼓起了他宽大的衣袂,墨色的广袖在猎猎疾风中翻飞舞动,像是一张迎风而展的巨大蝶翼。
“唰”一声,昭昭金光骤然大炽,像是一捧当空炸开的焰火。光芒愈演愈烈,灼烈得像是要将人融化,一派金辉之中,卫庄微眯起眼,看见了眼前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场景,隐约有嘈杂的人声自其中传来,他的手势一收,想也不想地纵身跃了进去。
周遭的光影收缩变换着,及至卫庄的身影完全没入,碑前近乎灼眼的金光倏而一闪,霎时消失殆尽。
卫庄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村口处的那条小径,此刻莫约正值清晨,天空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不远处陆续有农人沿着泥路走来,及至他跟前时,竟也不避,卫庄愣了一下,下一刻,那携着秧苗的男人居然径直穿过他的身躯。
他低下头,意识到在这里,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开口说话,亦不见对方回应。
这时,一声嘎吱的门响声起,他回头看去,只见刚才途径的那栋矮房尚是记忆中木屋的模样,有人从屋里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隔着不过几步的距离,他注视着迎面走来的人,就像是生生被钉在了原地。来人着了一身粗布的灰衫,下巴上有一片不甚显眼的青色,大约是没来得及剃的胡渣。
但除此之外,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眉目间有种难以形容的静,像是冬日里积雪未消的湖泊,让人看一眼便记忆犹新。
卫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韩非似乎瘦了,脸侧的颧骨略突起来,一股强烈的怆然忽而自他的心头涌起,他清晰地记得两人在河畔的那处浅滩上初遇的时候,分明还只是永安元年,一晃间,竟已是整整十一年过去。
韩非自然看不见卫庄,他走出小院,沿着小径朝邻村私塾的方向走去,卫庄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浅浅的晨曦照亮了路边青草上的露珠,折出一地碎散的亮光。
两人翻过第一个土丘时,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韩非停了脚步,转身看见一个发已花白的老人佝偻着朝他走来,过长的额发掩住了来人的面容,卫庄看着他,略微皱了一下眉,按说在亡魂的记忆中,不该有类似于生者气息一般的存在,可也不知为什么,他在来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这位公子,”老人拄着拐杖到了韩非的跟前,“还请留步。”
韩非弯腰虚扶了他一把,笑着说:“在下一届书生,可当不得什么公子。”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人摇头叹道,“这些都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公子又何必拘泥?”
韩非直起身,知道这话出自《论语》中的《颜渊》一篇,原文后面还紧跟了一句子夏的一句劝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心中并不当真,只是笑笑,算是谢过了。
“韩先生,”卫庄循声一抬眼,看到走来正是刚才邻家的农人,肩头还扛着农具,看样子是去田间的路上中途折返的,男人皱了皱眉,“这老头昨晚就在村里,疯言疯语,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老人却并不以为意,抬眼正对上韩非的眼睛,他挡在额前的散发滑落下来,露出了下方一对精亮的眼睛:“相逢即是缘分,公子不妨听老朽一句,这月的十五那天,就在此地,将有贵人至,届时公子定当有奇遇。”
“老头,”一旁的男人嗤了一声,“你开口前也不忘找张镜子照照。”
韩非闻言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喃喃道:“这月十五......那岂不就是后天?可是......”
老人哈哈一笑,接着再不看在场的几人,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荒村小调,晃晃悠悠地朝田间去了。
卫庄心中略微动了一下,也不知怎的,他竟无端地觉得对方嘴里的调子有几分熟悉。他转头朝那人离去的方向望去,却见老人的身影竟早已消失在了田野间。
韩非与邻人在土丘上匆匆别过,缓缓朝私塾走去,卫庄跟在他的身边,看见韩非的眉头微微皱起,于眉心处凝成了一道淡淡的褶皱。
傍晚时分,天色还未转暗,韩非匆匆结束了一天的授课,却没有径直朝家里去,而是转身去私塾边上的客栈里借了一匹马,朝镇上去了。
这一天下来,卫庄都无声地待在他的身边,韩非这日心不在焉,他看在眼里,却也无济于事,只好纵身跟上去。
韩非最后来到了一处布庄,店面不大,但门前往来的顾客倒也不少,他显然不是这里的熟客,伙计领他进了门,在大堂里看了几匹新进的布料。
卫庄放眼望去,那布匹的色泽大多鲜妍得很,一看就是女子的款式,少有几匹素雅些的,却显得黯淡。韩非从头到尾看了几回,最后敲定了一款带点银边的白布,布面上隐约能看出一点飞燕的暗纹,若制成长衫,走动时袍角会带起一点流动的暗光,当是十分雅致好看。
他一面结了银钱,又问伙计几日能够完工,得知哪怕加急,少说也得五日,似乎有些丧气。之后又去二楼看了成衣,没有试穿,只是简单地于镜前比划一番。
卫庄与他相伴的时日里并没来过这种地方,倒也新奇,韩非身量颀长,穿什么都出不了大错,不过几套下来,有一件乳色的新衫倒是与他尤为相称。
伙计在镜前替他撑着长衫,一张嘴噼里啪啦将人从头到脚夸了一遍,韩非却只笑了笑,最后来到楼下柜面,带走了一件普通的灰布袍子。
卫庄就站在他的身侧,瞥见结完账时,韩非的钱囊早已空了,只剩下零碎几颗铜板,大约刚够在村口买斤时新的青菜。
韩非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样子,向掌柜重新确认了一遍取衣的时间,抱着包好的长衫出了布庄。待两人回到村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色如潮水般倾覆下来,裹住了为群山包围的整片村落。
次日,韩非早早起身,打水刮了胡子,一番收拾妥当,这才动身去了私塾。傍晚放学时分,又难得去了邻村的集市,在那里头买了点红枣的切糕,带回家里用竹笼小心罩上。
卫庄透过竹罩细细的缝隙,看着桌前那两块不大的枣糕,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化作人形的那段日子,对三餐没什么追求,独独有些好甜,遇上糕点,也总是乐意吃上两口。只是小村里若没有集会,根本就买不到这类精巧些的甜食,一年到头,不过也就吃上几次。
又一夜过去,转眼已是十月十五,韩非今日停了私塾的授课,起身时换上了前日从布庄里添置的新衣。布衫虽是寻常款式,可穿在他的身上,竟也称得上一句赏心悦目。
他出了木屋,带上门时犹豫了一下,没有关实,只是将大门虚掩着,继而去了村中的菜场。说是菜场,其实只是一片坡上的空地,一圈逛下来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食材,最后买了两块豆腐,两斤茭白,还有两斤排骨,摊主大约与他相识,临走前还多送了一把香菇,算是炖菜的佐料。
卫庄跟着他朝家走去,能看见小院时,大门似乎被风吹开了,几乎是敞开着,韩非的脚步顿了顿,一时间,竟像是有些却步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才上前步入了房中。
屋内空空荡荡,秋风自窗前鼓入,将案前的书卷吹得哗啦作响。韩非叹了口气,把东西放在一边,走上去关上了窗户。室内瞬间变得昏暗,韩非看了桌角的快要烧至尽头的红烛片刻,重新推开了一边的窗扇。
时值正午,他虽买了菜,却并没有即刻做的打算,而是于案前坐了下来,翻开了桌角堆叠的第一本书册。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卫庄越过他的肩头看向桌上的书卷,摊开的书页分明仍是翻开时的那一页。
韩非终于搁了笔,狼毫尖端的墨水早已干了,他拖着沉沉的步子进了厨间,看了眼灶台上的食材,最后只是淘了一把米,生火在灶头煮了起来。
整个下午,韩非都没有出门,却似乎也没有看书打算,只是来回整理着这间往返不过丈余的斗室,直到天色渐黯,一抹夕阳透过虚掩的门缝,洒在他不知道擦了多少回的桌面上,韩非才停了手头的动作。
他呆立在桌边,看着窗外漫天血色的余晖片刻,魂不守舍似的朝屋外走去。
卫庄一路缀着他,两人缓缓涉过秋日开阔的田野,一行大雁自天际掠过,在大地上留在一道斑驳的影,晚风掠过谷地,拂起了韩非鬓边几缕脱离了发带的发丝。
卫庄看着他的背影,他初来时曾对这个平凡的日子感到困惑,此刻却像是隐约感知到了什么——十月十五,这是他一跃龙门,化出龙角的那一日。
一股莫名的怆然涌上了他的心口,像是苦酒穿喉,于肺腑燃起熊熊烈火,烧得他的心田荒芜一片。
这时,不远处稻田的尽头忽而现出了一个人影,身量很高,正缓缓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那人着了一身黑衣,头戴一顶黑纱的帷帽,和煦的秋风吹拂着他面前的皂纱,韩非远远看着来人,喉结滚动了一下,片刻才缓过神来。
他仓促地理了理衣袖,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脑后有些散开的发带,动作间竟带了点罕见的慌乱。韩非看着那个渐近的身影,意识到眼下再要重新系,怕是来不及了,只好又将手放下来,抿了抿发干的嘴角。
来人走到他的跟前,取下了头上的帷帽:“劳烦问一句,要去章村该怎么走?”
韩非看着他的陌生的面容,眼神黯了黯,侧身为他指了方向。待来人离去后,他转头看了愈发转暗的田野片刻,继而顺着原路,慢腾腾地回到了村口的那栋矮屋。
三更时分,梢头一轮圆月悄然升至了中天,清寒欲溢。巷口的打更人刚刚远去,四下寂无人声,韩非缓缓从桌前站起身,走到里屋,“吱嘎”一声,角落的衣橱开启,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他秉着烛台,朝橱中照去,翻开几件款式相似的袍子,取出了一件全黑的长衫。墨色的布衫十分宽大,展开后几乎拖到他的脚跟,韩非将布衫翻折过来,露出了里头的内袋。
暗袋的开口被针线缝死了,他吹灭了红烛,抱着衣服在床头坐下,月光顺着窗棂倾泻进屋内照亮了他半边的侧脸,他的指尖掠过袋底,触到了一枚铜钱大小的硬物。
卫庄的瞳仁微缩了一下,昏暗中他虽看不清那物的形状,却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隔着不厚的衣料,韩非细细地摩挲着袋中的东西,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在岷江的某个滩涂里发现了一条浑身是血的“长蛇”,通体漆黑,腹部有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痕,不住有鲜血从伤口渗出,从河滩直到流水,淅淅沥沥淌了一路。
“蛇”的体型过大了,他没法直接带回家中,却也不愿放任它这郊野自生自灭,于是折回家中取了伤药,将它移至了附近一处早已荒废的土地庙中,悉心处理了伤口,一边不忘去河滩边上以黄土掩去了来时的血迹。
谁料次日清晨再至庙中,原先的“长蛇”已经不见了踪影,徒留下满地的血迹,以及......一个银发黑衣的年轻男人,对方身上的黑衣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滴滴答答地朝脚下的青砖上渗着血。
袋中的小件被他握在手心,泛出点点温吞的热度,韩非阖上眼,一头倒在了床榻上,恍惚间又想起了两人临别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凉如水的深夜。
卫庄撩开颈后的长发,二指并起轻轻发力,竟取下了一枚漆黑的鳞片交给他:“拿着这个,他日你若......遭逢不测,它可以为你解难。”
韩非看着手里的鳞片,笑了一下:“如何解?就比如,你会赶到我的身边吗?”
“当然不是,”卫庄垂眼看着他,轻声说,“这鳞片上带了我的一点修为,关键时刻可以化作气刃为你挡下一击。”
韩非缓缓睁开眼,眼前还是那个只有他一人的卧室,他的手指骤然收紧了,指甲深嵌进肉里,一把将手中的布衫扯起来,罩在了脸上。
卫庄走上前了一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突然间,床上的男人骤然蜷起身,像是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卫庄的心像是猛地被人攥紧了,好似要淌出血来,一层薄薄的布衫下,韩非忽而开口说:“护身符......可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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