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朋友,你进来的太早了。”
男人如是写道。
“如果你晚到隔离区一个星期,也许你会听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城外传来了枪声。处于严密监控状态下的一百多名潜在患者,一夜之间消失了二十多位。我不知是该嘲笑他们的愚蠢,还是该痛恨乌萨斯的残忍。”
“从城门闭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这里。”
“鬼知道我看到消失的样品是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世界末日也莫过于此。我们查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能抓到那个愚蠢的窃贼。直到我们发现他死在河道上。”
“根据样品的危险性我们隔离了在场所有围观的人,并宣布弗达洛伊博拉封城。可笑的是当院长赶去城主府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官接替了城主的职责,卫队昼夜不息的巡逻。无论强调多少次还是有人不断的从家里跑出来,该死,政府已经为他们贴了多少钱他们都不知道的吗?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斯沃博达是个蠢人,可是我无法否认,没有她我们支撑不到现在。是的,无论多么目光短浅、懒惰愚昧、贪婪自私,人类,依然是需要我们拯救的对象。她说‘不想放弃任何一个人’这种大话,当然是做不到的啊。”
“我们尝试给所有有症状的人用药,可是不够;那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可真是难看,然后,她说至少给所有的孩子用上药,但是遗憾的是,还是不够。不够、不够,病床和药物都永远不够。”
“比灾难更可悲的是,这一切都并非来自上天的选择,而是人为。”
“乌萨斯当局在接到消息的第一天开始,就派出了附近所有的军队,将这里死死的围住。可笑的是卫队还以为他们是来为我们提供支援的。所有踏出城门一步的人,当场便死在原地。”
“院长和帝国研究所进行了通讯,这种可转染矿石病是失败品,在同一个机体身上的存在不会超过半个月。假如能活下来,就可以获得抗性。”
“帝国研究所退让了,他们判断小范围的感染可控,假设一个月内城中无人患病,就可以开放城门。”
“从开发用于战场的转染源石疾病颗粒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得好死。”
“但是斯沃博达不该死在这里,她是个好人。”
“于是我撒谎了。我是唯一一个接触了尸体的人。我提出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天,然而在严寒的十二月,那种腐烂程度,这具尸体起码已经在河流中漂浮了一个星期。这个城市中,早已潜伏了无数的感染者。”
“但是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好,她应该活下去。”
骤然间一阵白色的光芒闪过,照亮了室内。
阿终于知道从一开始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了,他一直以类似上帝视角的状态观察着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他明明应该看到的是某个人的记忆才对。
而他此刻终于看清,书桌的对面,黑暗里放着陈旧的家具,打开的飘窗旁边是一面镜子。
记忆的主人带着黑色的告死鸟面具,仿佛亡灵一般,透过镜子看向他。
雷声划破寂静。
下雨了。
6.0
“这里每天都能吃到小麦粒泡的水。我很后悔,但是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以为那些戴面具的叔叔想把我抓起来,我很饿,又害怕没有东西吃,所以带走了那块黑面包。”
“要是那个时候留给哥哥就好了。”
男孩把兔子玩偶送到他面前,阿低头看着他。带着告死鸟面具的年轻人把他送出门,将那个有些脏兮兮的玩偶放到桌子上。现在桌面上有些东西了,打火机、烟盒、半瓶子伏特加、几枚损坏的银币、一只口风琴,玩偶端正的坐在它们后面,沉默的注视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无从推测起这里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比例。来到小房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故事重复着,以至于让他感到都有些麻木。
男人痛哭着在笔记上写下死于这场瘟疫的母亲、妻子和孩子的名字。
流浪者书写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和也许永远都无法发表的诗篇。
那位卫队的队长最后也来到了这里,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给女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春天就快到了”。
一位怀孕的少妇感染了矿石病,却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婴儿,她即将死去,她的孩子永远都无法见到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却依旧因为他的诞生而感到幸福。
他们走出这间房子,像行走在生与死之间的单行道,没有人回头。
人的心灵真是不可思议,在见证那样庞大的悲剧后反而会逐渐冷漠下去。
或者,麻木才是通往救赎的道路?
那么,博士呢?她是如何面对这一切?
阿想不明白。
从龙门离开后他遇到的最大的那一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三个星期。从平原到已然化作废墟的城市,罗德岛和对方僵持着,最后在某个峡谷用定时爆破造成的碎石崩塌彻底埋葬了那群萨卡兹佣兵。
阿做助理的时候曾经发现,博士有个秘密,她的办公桌加锁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写满了干员名字的小本子。从阿米娅到她不甚熟知的普通干员,每个人的喜好、每个人的梦想,博士所知道的他们的一切,都写在上面。后来阿发现那本活页本变薄了,他还曾经有些疑惑,直到他发现另一个册子,那个被画满了黑框的名册。
他不知道手上的这本笔记会不会留下来,或许留下来了也没有人能看得懂。
一个活着的人被剥去骨肉,泯灭灵魂,他所有的记忆和情感被掩埋,他的一切被挤压、碾碎、浓缩,最后变成他的名字。
只剩下名字。
直到连名字都无人知晓。
阿突然想到这本笔记的所有者博士,罗德岛所有人都称这个女人为博士,但是他从未听过她的本名。
她活着的时候就和那些死了很久很久的人一样了。
轻轻的吱呀一声,木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书桌旁边的时候,身形突然僵住了,她看着桌面上的烟盒,木然的站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她缓缓的捂住了自己的脸。
女人没有留下遗言,她找到了笔记的第一页,在“我爱你”的后面,写下一串小字。
“我也爱你。”
7.0
房间里亮起来了,这很不寻常。
唯一的一次,阿看清楚这个房间,是因为窗外的闪电。此后窗帘被紧紧的拉上,再没有什么光线流落进来。可是现在房间亮起来了,窗外的光线已经过于刺目了。带着告死鸟面具的年轻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拉开了窗帘。
下一刻,他背脊上猛地出了一层冷汗,朝着门外的方向拔腿就跑。
起火了。阿感受着颠簸的视野,呼吸随着记忆中的人一并急促起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那起火的方向,可能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
年轻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在两侧房屋内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一路狂奔,最终停在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前。
是研究所。
“该死!”阿听见他骂了一句,刷开了门禁,扶着墙壁沿着浓烟一路向前,倒塌的墙壁堵塞了部分路线,在整整绕了十多分钟,连每次呼吸都感到一阵灼疼的时候,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打开了一个通往地下的通道。
四周安静的可怕,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研究员们呢?阿感到疑惑,但是记忆的主人显然知道些什么,他的心跳加快了,像重鼓敲在胸口与耳膜。打开舱门的刹那,恶臭伴着源石粉末扑面而来。
黑色的血液流淌在地面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白大褂仿佛破布一样烂在角落,巨大的源石结晶贯穿了他们的身体,像针刺一样扎入天花板,晶簇争先恐后的从口鼻、眼球钻出,机体被啃噬得只剩下皮囊,破碎的内脏流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属于哪具尸体。
胃酸一瞬间翻涌,剧烈的头疼袭来,仿佛有荆棘从他的肠道内划过,尖刺穿破柔软的□□,密集的爬虫沿着他的血管从四肢尖端穿过胸口直入大脑,他从床上滚落到地面上,随即阿听到仪器报警的声音,他挣扎着去够那个开关,可是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突然间,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随即一道温柔的力量架起他,朝后退出了房间,舱门在他们身前合上,电梯上行的震感传来,一个面罩扣到他脸上:“呼气!把粉末排出来,快点!”
恍惚间他感到有人拥抱着他,带着他熟知的、曾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触碰到的温度。博士用手拍着他的背脊,很轻的安抚他。
“我还以为我是唯一一个找过来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压下颤抖的声音:“没事了,没事的,我在。”
“...斯沃博达。”这是阿第一次听到记忆主人的声音,沙哑得仿佛沙漠里干枯的泉眼。“离开这里,快。”
然而拥抱着他的人拒绝了他。
“...抱歉,还不行。”博士顿了顿,说:“你放心,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不...你会死的。”
博士沉默了,过了一小会,她说:“我知道。”
“我得过去了,下面的情况必须有人处理。”
不要走。
...不要走。
但是那双手离开了,仿佛把什么东西也一同从他身体里抽离了,他心头一空,茫然又无助的睁开眼。
他坐在通风塔的高台之上,身畔是凋败的城池。
灾难碾压而过,一寸土地一寸荒芜,生命都化作白骨,白骨都化作粉末,乌鸦嚎叫了一整夜,又一整夜,直到人群的悲泣都再无法听见。
支离破碎的世界之中,阿看到她的背影。
那背影其实一点都不洒脱,刚开始背脊还挺得很直,没走两步就被地面破碎的砖块绊了脚,她狼狈得像个落荒而逃的战士...逃往她的战场。
...原来是这样。
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不是阿,是那个惨兮兮的躲在告死鸟面具背后的胆小鬼,泪水悄无声息的模糊了他的视野。
原来是这样。阿突然就明白了。
麻木不是她的回答。
博士她,因为人类的伤痛和死亡而感到痛苦。
于是就永远都无法停下脚步...也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