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座教会的福利院,并不像是座教会的福利院;而安洁莉卡,也并不像是个真正的修女。
没有每日晨起后的两小时祈祷,也没有睡前更长时间的祈祷。她所做的唯一一件像是修女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孩子们用教堂里那座老旧的钢琴弹奏圣歌,据说还是因为她只会这一首曲子。
每次他拜访的时候,她总是在忙碌。浣洗衣物,收割苗圃,洒扫庭除,每日都有干不完的活。即算如此,她还是会挤出一点时间来,把他带来的书籍一一读过,然后忙里偷闲时与他交谈。她的意见总是中肯而平和,从未表现出过分的讨厌或者过分的喜欢。
织田作之助偶尔会觉得,她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过于孱弱,那些沉重的劳作压在她身上就宛如迫使羔羊去拉负载有沉重货物的板车一样不合理。她理应被收藏在室内用昂贵的丝绸包裹,终日不受风霜雨露的折磨。现如今她于此勉力谋生,就仿佛是珍贵的花卉流落于荒野之中。
然后...那朵花就这么,在一片枯寂的荒芜中绽放了。
织田作之助不止一次听过其他人,将她比作为天使。初听时觉得也可称是贴切,再一想又似乎哪里不对,她总归还是像个凡人多一些。她也时常犯错,去拿架在锅里的汤勺时忘记了它和汤是一起煮开的,手指被烫不知道用冷水冲,只是捏着耳垂跳脚;被孩子们拉着玩捉迷藏,蒙着眼睛一头撞上从门外走进来的他,直到最后也没猜出来撞到的是谁。
如果天使都这么笨的话,天国早该关门停业了吧。
直到后来某一天他突然想明白了,之所以被这么形容,大概是因为她习惯于一视同仁。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永远都面带微笑,目光温和而关切,这时候她身上就显现出一点儿修女们所带有的神性来了,就如主一般公平的爱着每一个人。
可是织田作之助知道,她是偏心的。
某一次他躺在树荫下睡着的时候,他掀起盖在脸上的书,正对上靠坐树边的她的目光。那个时候正是盛夏,午后的风中蝉鸣声四起,她低着头,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沉默的情绪无声的流淌着、徘徊不去,宛如井水里摇曳着的天光。
他是直到那一天才发觉的,可是也许从更早以前,她就已经默默的注视着他了。
她从未对他说过什么,直到最后也一样。他也从未告诉她,在另一个同样安静的下午,阳光和树荫之间,他低头看着她合眼小憩时平静的容颜,突然有一种,想要亲吻她额头的冲动。
所以,为什么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呢?是了,他是个黑手党,生活在硝烟、酒精和最混沌的黑夜里。只有在那里的时候,他才可以干干净净的拿起笔,像个无名的小说家一样,写些无关紧要的故事。
于是他只是沉默着,偶尔微笑着,就这样看着她忙碌,听她哼唱的歌曲,彼时他所期待的,仅仅是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而已,除此以外,他并没有想要过什么别的东西。
·
油灯的灯芯轻微的爆响了一声,火花闪过,火苗扭动着跳跃了一下。
老修女静默着,面对着墙壁的方向,良久,又开了口:“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那孩子是被神灵所宠爱着的。”
“我老了,看不见了。最后一点点记忆,是她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那时她就已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那样一双眼睛,但凡是露出一点悲伤的神色来,真是叫人心都要化了。”她叹息着说:“许多年过去了,她应该已经和到了季节的樱花一样,缓缓盛开了吧。”
织田作之助回忆起她微笑时的样子,嘴角和眉眼都微微上扬,脸颊旁陷着两个浅浅的梨涡,一旦发现他在看她,就会扑扇着睫毛低下头。他从前以为那些描写女子美貌的字句,大都是带着些浪漫的夸张,直至遇见她,才发现实际上是文字过于单薄了。
“那孩子,即使是侍奉于神前,还是免不了被示爱者所追逐。最缠人的,是一位富商的儿子,误入这附近,见了她一面后便整日守在门口痴痴的等。她闭门不见,那人却还是流连不去,可是给大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后来有人问了,才知道那人说,是她的歌声把他带来的。”
“从那以后,她就不轻易唱歌了。”老修女摇了摇头,缓缓的说:“织田先生...你听到的那些歌,我想,都是为了你唱的。”
织田作之助怔怔地听着,老修女面对着他的方向,那双眼睛就好像是能够看见一样的,将并不存在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他突然间有些不敢再看她。
“那些歌...都是什么样子呢?织田先生?”她轻声问。
“...如您所言,就像是到了季节的、盛开的樱花一样。”
和她本人一样,那样安静的、绚烂的开在枝头上...不过是转眼,就凋落了。
4.
龙头战争已然接近尾声,最后的工作,仅仅是追杀那些四散逃亡的敌党而已。敌对的组织早已不复存在,苟且偷生的成员彼此失去联系,有的亡命海外,有的隐藏于人群之中。
在这两个半月里,织田作之助刻意的远离了福利院所在的区域,他曾收到她的来信,却不得不谨慎的从未回复。一切结束之后,他想他会带着礼物登门道歉,说前日工作繁忙,失礼之处实非本意。告诉她一切都好,那些担忧他都收到了。
那个傍晚,他提着一盒甜到发腻,可是孩子们都很喜欢的和果子,思考着该用什么样的言辞让她心软,令她能够原谅他的杳无音讯。他站在已然十分熟悉的巷口,眺望教堂的方向,漆黑的屋檐之上是火光一般灼目的夕阳。
然后他突然之间反应过来——
那不是夕阳,那就是火光。
精致的礼盒掉落在地上,顺着台阶一路滚下去。他拼尽全力奔跑过去,在教堂门前看到缩成一团的、哭泣着的孩子们。后院的方向有枪声传来,他把孩子们扶起来,对他们说,快离开,越远越好,然后只身闯入燃着火的后院。
他至今想不明白,那样一个如玻璃制造的易碎品一般的女人,怎么能够...坚强至此。
一片浓烟笼罩中,她倒在墙边,匕首将她的手掌狠狠的钉在墙壁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然而她背对着那个持枪的敌人,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被吓傻了的、抱着熊的小姑娘说:
【跑,快跑。】
织田作之助毫不犹豫的拔枪,射穿了那个男人的手腕。然后看着那个小便失禁、吓到腿软的男人屁滚尿流的从阁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她缩在他的怀里,那些迟来的惊惧和惶恐终于淹没了她。她颤抖着呼唤他的名字,于是他只能一遍遍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应她,直到她安然的闭上眼。
...
在那个夜里,她躺在床铺上,额头热的烫手却依然在发抖。她扯着他的袖口,突然间落下泪去。
她问:为什么没有杀了那个男人。那个人,一个恶贯满盈的情报贩子,曾在她面前亲手鞭杀一个无助的女孩。那个人...他不该死么?
为什么呢?织田作之助一时竟无从开口。他该如何解释,他是个不杀人的黑手党,纵使对方满手血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却也依然不能剥夺对方的性命。
或许是他的沉默触动了什么,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的松开了他的手。
然后她问他,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最早的时候,“安洁莉卡”并不是“安洁莉卡”,也不是一个修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
女孩的父母都是记者,用自己手中的笔帮助了很多人。女孩和她的弟弟,还有父亲母亲,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个暴徒闯进了他们家中,杀死了她的父母。女孩和年幼的弟弟躲在橱柜里,躲过一劫。她爬出柜门的时候,面对的就只有被毁掉的家,和满地的鲜血。
那地狱一样的场景从此就变成了她逃不脱的梦魇,一年以后,女孩的弟弟因病去世了,就死在她的怀里,死时还呼唤着爸爸妈妈。从此以后,女孩活着就只剩下一个目的。
报仇。】
她问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不会讨厌她。
他是一个手上不愿沾染鲜血的男人,即使是极恶之徒也不会取其性命,可是她活着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当年的那个凶手,把那人所做的一切尽数换于彼身,哪怕同归于尽。
骤然间许多在他心中盘旋的谜团就这么解开了,她为什么会孤身出现在黑市,为什么和所有人永远若即若离,为什么待那些孤儿如自己的亲人,为什么...明明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他,却一再沉默,从不开口。
织田作之助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两难,他该如何告诉她,复仇并非什么罪恶的行为,无论是当年的那个人还是如今火烧教堂的这个男人都死不足惜,可是杀人会让持枪者和被杀者一同坠入深渊,她杀死的不仅是当年的仇人,更是以后的她自己。
于是他也讲了一个故事,有关于一个梦想成为小说家,为了能够拿起笔,从此不再杀人的男人的故事。
·
“我那时想...如我这般的人,也可以因为一本书而得到救赎,那么她也不该被仇恨所裹挟。如果连她那样的人都被毫无意义的摧毁,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残酷了。”织田作之助说。
窗外的风愈加激烈了,暴雨砸在窗户上,阵阵作响。
老修女那干涸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抬起手抹了抹眼角:“抱歉,我失态了。”
“那孩子...她怎么可能会去报仇呢。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就算把她的仇人绑在她的面前,把刀塞在她的掌心,她也刺不下去的吧。”老修女喃喃地说。
织田作之助没有回话,他看着窗外的夜,雨点撞击在混沌的玻璃窗上,如溪流一样划过夜幕、雾气、火光和他扭曲的倒影。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至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仇恨依然盘踞在她心上,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么也许,她就永远也得不到解脱了。
老修女再次沉默了,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她问:“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本名是什么?”
“她姓羽山...她的名字是,羽山千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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